第19節
牢獄之災剛過,錦月尚還體虛,站了一會兒便有些累,臉頰和四肢都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抬眸竟見前頭坐在眾皇子首位的弘凌,也正回頭來,兩人視線對個正著。 錦月正在不知是回應還是低眸當沒看到,便見弘凌微微頷首、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錦月低頭,心中的不安竟隨著那個寧和的眼神,消退了不少。 不一會兒,一旁有個小太監貓著腰過來,默不作聲遞給錦月個小東西,錦月接過一看,竟然是巴掌大的一個暖石錦袋——把燒湯的鵝卵石裝在錦袋里,專門暖手的。 錦月正要問小太監是誰給的,前頭便有了動靜 前頭弘凌之側,穿暗紅色、繡金團云紋錦衣的皇子突然站起來,對帝后席殷勤說話—— “父皇母后、太皇祖母,這出戲講的是兒子為父報仇的故事,兒臣稍作了些改進,當更精良,望父皇、母后、太皇祖母能喜歡?!?/br> 錦月曉得這人,是弘凌之前的廢太子,排行第六,弘實,弘允死后他頂班當了四年的太子,長得雖端正儒雅,卻驕奢享樂樣樣不少。 半年前皇帝迫于弘凌壓力,才將他廢了改立。 “皇兒有心?!闭f話的是廢太子的生母童貴妃,“陛下,弘實為了這出戲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研究呢,手手都是親自督導,您可喜歡?” 皇帝、太皇太后勉強贊了幾句。 這時戲臺上,那孝子已開始打虎。 片刻那“老虎”便丟了頭套,變成了人,臺詞竟然是兩兄弟!扮老虎的是兄長,它吃了父親,弟弟報仇怒打兄長,棍棍到rou,竟是真打! 老虎被打得滿地找牙、哀聲叫著求饒。 然而,那弟弟口中卻喊著老虎“四哥”! 誰人不知,弘凌排行第四,這分明是含沙射影、當眾羞辱弘凌! 立刻滿場人屏氣凝神,連帝后都噤了聲,唯有戲臺上的“四哥”被弟弟打得嗷嗷痛叫求饒聲,無比狼狽。 弘實睨了一眼弘凌,挑釁:“不知太子皇兄,可喜歡六皇弟排的戲?” 他話語間幾乎壓抑不住對弘凌的滿腔憎恨,顯然后頭有人撐腰,有恃無恐。 弘凌盯著戲臺并不看他,捏著白玉酒杯,俊眸冷冷一瞇、緩緩笑出來: “六皇弟對戲曲研究頗深,皇兄只會帶兵打仗、保家衛國,這些嬉戲享樂的玩意兒確實不如六皇弟精通?!?/br> 弘實被踩著痛叫當即氣紅了臉,誰都知道他的作風,當即下不來臺,卻聽太皇太后怒拄了拐杖、重哼一聲—— “太子,實兒只是問你戲可好看,你這般含沙射影侮辱他,是兄長當所為嗎!” 太皇太后已九十年紀,雖是顫巍巍的銀發老人卻半點不減威嚴,看不慣的便嚴厲批判,皇家后輩無人不敬畏。 弘凌站起來躬身輕語:“太皇祖母,弘凌與六皇弟自幼一起長大,感情甚篤,怎會有侮辱六皇弟之心呢?!?/br> 錦月悄悄抬起眼睛,只見那銀發老人威嚴無比,白發挽髻一絲不亂,她冷漠地斜睨了一眼恭敬的弘凌,不以為然—— “太子當心懷寬仁,當為天家眾皇子公主典范,可你最近所為,樁樁、件件實在讓哀家和皇族宗親大為失望!”“衛尉李宗乃你六弟的武術師父,結果才上任兩日,昨夜便暴斃家中,太子,你如何解釋……” 錦月心下咯噔,隱約想起清晨弘凌身上的血腥味…… 弘凌并不改色,淡然含笑道:“太皇祖母,此案已交由延尉監處置,弘凌并不清楚?;蛟S李宗和上任衛尉一樣運數不好,舉家膳食中毒,也未必呢……” 太皇太后當即氣得“你”了一聲,險些站不住,皇后、貴妃忙上前去扶,太皇太后揚了枯枝般地手示意不必,而后拐杖一指弘凌—— “好,這事兒哀家暫不和你理論!但你作為太子,私赦暴室女犯、三番兩次與德行有失的卑賤犯婢交往,還堂而皇之抬進凌霄殿臨幸留宿。宮中有規定,諸皇子不可與宮婢有染,你……你……眼里還有祖宗禮法嗎!” 聽見“犯婢”二字錦月心下一抖,渾身冷縮。太皇太后指難道是她…… 前頭弘實立刻殷勤膝行上前跪著給老人順氣,愈發孝順—— “太皇祖母莫與皇兄置氣了,太子皇兄想來也不是故意,畢竟龍生龍、鳳生鳳……太子皇兄喜歡奴婢也是情有可原……” 弘實一頓,沒繼續說下去,誰人不知弘凌生母是宮婢,為爭寵做了大孽、害死皇后與龍子,被皇帝親自下令殘忍杖斃。 皇族子憑母貴,出身卑賤、母族弱勢是永遠無法磨滅致命弱點。 多少鄙夷、看好戲的視線射在弘凌背脊上,弘實的話分明是指太子生性卑賤,才與宮婢廝混。 錦月手捂住胸口,望著前頭英俊沉凝的男人,被數十道目光凌遲著,他孤身一人,四面楚歌,可他背影挺得筆直,一動不動站在中央,隱隱可見他領口露出的舊傷。 空氣如凝膠,靜寂中,卻聽弘凌好聽的嗓音,輕輕的笑了出來。 ☆、第二十四章 可還愛我 弘凌不疾不徐道:“龍生龍,鳳生鳳,六皇弟這話說得對極了,本宮幸得父皇血脈傳承,才能有今日這番造化。只是父皇睿智,貴妃娘娘賢惠,這六皇弟……” 弘凌這一頓,令滿場都是靜寂的尷尬,弘實被廢的原因誰都知道,可偏偏弘凌卻并不打擊他,反而淡淡莞爾夸贊—— “這六皇弟的撥頭戲,也唱得極好,皇兄希望以后年年都聽六弟的戲?!?/br> 主子聽戲,奴才才唱戲。 聽著是夸,然而轉念細想,分明是諷刺。然而皇族宗親不是瞎子,人人心里都有桿秤——太子這話確實是實話,沒冤枉弘實。 這一回合勝負已分明,有人搖頭嘆氣失望。弘實氣得臉紅筋漲,咬牙繃著笑道了一句—— “皇兄還是把東宮凌霄殿留宿犯婢的事,好好向父皇和太皇祖母解釋清楚再說吧!老祖宗的規矩在你手里敗壞了,那罪過可不??!” 說罷便夾著尾巴落座了。 那廂太皇太后正順氣,見指望的皇曾孫弘實如此不爭氣,不由略感沮喪、無力,到底年紀大了,剛才又動了怒,便有些撐不住“威嚴”,語氣也比方才弱了幾分: “哀家才歇息了這么一會兒,你們兄弟倆就鬧騰得不可開交?!?/br> 她眉間皺紋更深,枯槁的手背上血管如葉脈爬著,疲憊地抬了抬。 “把那奴婢帶上來哀家瞧瞧,到底是多貌美的女子,能憑著犯婢的卑賤身份,宿在天家皇儲的凌霄殿?!?/br> 錦月藏在宮女隊伍中,早已心驚rou跳,聞言立刻渾身一凜! 立刻有兩個太監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她所在,逼迫她不得不上前。暴露在無數道凌厲打量的視線之下,錦月步步艱難,心如滾在刀尖上——若被認出是蕭錦月,她的命、映玉的命、小黎的命,還有香璇、念月殿膳房的太監……所有對她好的人、幫助過她的人,都會死! 站定在弘凌身側,錦月余光掃了他,卻見他滿臉輕松漠然,視她如不存在。 “還不快跪下叩見太皇太后?!庇刑O厲聲說。 錦月竭力忍住僵硬和顫抖,朝太皇太后跪下去—— “奴婢徐云衣,叩見太皇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只見那只血管如葉脈纏繞的枯槁手背,抬了抬——“抬起臉來,讓哀家……仔細看看?!?/br> 錦月雙掌具是冷汗,顫顫緩緩抬臉,心也隨之懸到了嗓子眼兒,也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清太皇太后—— 她坐在黃花梨木的純金云紋包角鳳椅上,滿面皺紋,兩鬢銀發全白,卻一絲不亂整整齊齊,一襲黑緞底、以深紅絲線刺繡翟鳥紋的深衣,袖口用玄色、深青二色絲線捻銀線滾了纏枝紋作細邊,華貴的衣裳裹著她已有些萎縮、微駝的身子,愈發現出蒼老之態,只是一雙眼睛,和她頭上古樸的發飾一樣,閃著幽幽的、飽經風霜的光芒,正瞇著眼睛仔細打量她。 錦月一怔,竟在這個嚴厲的老人身上看見一絲可憐和慈祥,雖然精神,卻掩不住有種將死之氣纏繞著。 靜寂中,忽然六皇子弘實坐席出傳來姬妾窸窸窣窣地諷笑聲,而后便聽弘實含著戲謔笑道——“這種面老珠黃的粗衣奴婢,太子皇兄是當真有內涵呢,還是就在沙場饑不擇食了?” 他仗著皇家不喜弘凌有恃無恐,這話雖混賬,卻惹來暗暗窸窣笑聲。 錦月聞言卻松了口氣,想起清晨為了出宮方便,在臉上抹了發黃橘黃汁,額前頭發又長,沒想到正好掩飾她容貌。 弘凌緩慢瞇了瞇眼,而后亦用戲謔的語氣回弘實:“六弟說得是……” 而后他猛地握住錦月的手腕一翻,立刻錦月掌心的繭子和牢獄之災后留下傷痕,赫然呈現眾人眼前—— “本宮愛美人,后宮美人眾多,豈會看上對如此面陋手粗的奴婢?” 弘凌說罷毫不留情地丟開錦月的手臂。 “太皇祖母,弘凌當日見這婢女為叼主欺侮,身患重病,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所以傳了侍醫救治罷了,并不存在什么寵幸,所以并未破壞宮里的規矩。至于私赦暴室女犯……更無從說起。誰人不知只有掖庭丞才有一道赦令,這犯婢是掖庭丞親自下赦令,并不是弘凌?!?/br> 太皇太后有些無力,或許是不想再看那一個個皇子在弘凌面前都不堪一擊的現實,垂著眼皮,揮了揮手—— “罷了,罷了,此事交于延尉監查吧?!倍罂聪蝈\月,“哀家年少時愛看胡旋舞,聽聞你曾是長樂樂坊的第一舞姬,擅為胡舞,便跳支舞給哀家看看吧,跳得好,哀家赦了你宿凌霄殿的罪過……” 這話一出,方才窸窣說話的人都靜下來,胡旋舞要極速旋轉,并且只腳尖著地,除非專業的舞姬,尋常人根本模仿不來。但看那粗布麻衣的女人風都能吹倒,怎么看都不像會跳舞的。 錦月就跪在弘凌之側,此時弘凌才第一次真正將目光落在她低埋的背脊上,他袖下拳頭緊握,額頭亦起了一層薄薄冷汗。 “怎么,不敢跳?”太皇太后疑心地睜開眼睛。 錦月四肢發涼,吞了口唾沫:“奴婢……奴婢這便跳?!?/br> 鼓樂起,袖袂飄動。 弘凌眉眼一亮,袖下拳頭驟然一松,吃驚的盯著旋轉的錦月。 錦月就地起舞,足尖著地、纖臂輕挽,雖是粗布麻衣,卻在她身上靈動地飄舞起來。弘實那方窸窣嘲諷的人已經看呆了,四下一片寧靜。 因邊塞不寧,宮中胡舞已不多見。弘實舉著酒杯情不自禁念了句詩—— “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轉蓬舞……實在妙……” 可佳人驟然身形一晃,錦月只覺頭暈支持不住,就要跌倒功虧一簣,卻不想落入的是一雙臂彎,眼前全是重影,每一道影,都是同一個男人,深邃的眼睛注視著她,滿是吃驚和探究。 “看來這第一舞姬身份有疑問吶……”有好事者道。 “行了……”太皇太后低沉地拉長尾音喝止,不想在聽毫無營養的攻擊。 方才將弘實和幾皇子方才的癡看她收在眼里,只覺無比的失望,愈發思念起死去的弘允。想起五皇子弘允何等優秀,便一眼也不想再看這幫沒法兒指望的曾孫。 她吩咐了太監幾句,而后,太監便高聲宣道——“太皇太后娘娘說,今兒的戲便到此為止,散了吧?!?/br> …… 人紛亂四散,錦月想從弘凌懷中站起,可剛站直便找不著北又要倒下。 “別亂動,會摔傷!” …… 回東宮的路上,錦月跟在太子攆車后的宮女隊伍里,心頭紛亂,時不時兩側婢女看她。 今日這一鬧,想要默默無聞,恐怕就難了,錦月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仿佛那道今早近在咫尺的宮門,越來越遠…… 夜風吹來,渾身冰涼,唯有掌心一袋暖石,如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流入她的心頭。 果然如錦月所猜想,剛回念月殿的奴才院子,一道懿旨便從太極宮再次飛來—— “太皇太后有旨,徐云衣聽候!” “奴婢徐云衣,接旨?!?/br> “徐云衣舞姿美妙,哀家甚喜,著,每月十五,至太極宮康壽殿伺候,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