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你……”謝初今本來心中很是好奇,唐家將這件事掩蓋得很好,唐穩這個私生子的事,他也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打聽出來的,他這個幾乎足不出戶的姑姑又是如何得知的?但看看她那呆若木雞的樣子,他決定還是不問了,“算了,我要說的說完了,我走了?!?/br> “阿今,多謝,你有心了?!?/br> 謝初今滿不在意道:“你付了那么大一筆酬金,我只是還欠你一個交代罷了,這下你我是真真正正兩清了,我可再不欠你了!” 她心中一暖,感激地朝他笑了笑,道:“阿今,明日起我要去珈藍寺為我母親守孝三年。那本《天下奇術觀止》,你若是有哪里不明白,想找人切磋,可以來找我?!本腿鐝那?。 謝初今嗤了一聲,“就你?” 她點頭,“你可以試試?!?/br> 打擊她的話最終還是忍住沒說出口,“到時候再說罷!”謝初今轉身走到窗邊,一個利落的縱身躍出窗外。 滿室清輝頓時變得清冷無比,她的表情一分一分凝重起來。 自重生以來,她似乎從未站在唐肅的立場上認真想過。如果她是唐肅,當他帶著前世的奪妻之恨重活一次,睜眼之后首先會做什么? 明月被云遮掩,四周突然暗起來。一陣夜風從敞開的窗吹進來,明明才剛入秋,她卻感到了數九的寒意。 第一件事,當然是,將仇人先除之而后快! 她在暗黑中,任思緒在靜夜里紛飛。越想越心寒,心頭漸漸彌漫出苦意,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千絲萬縷最終織成了一片幽涼孤寂的天地,將她包裹其中。 她曾設想過唐樓這一世會是什么模樣,但她沒想到,這一世他會是這樣的結局,人生還未鋪展開來便已戛然收筆。 她也曾設想過這一世再見到他,她要如何。即使他對前世的恩怨一無所知,她也想在心里告訴他。 她想對他說:“不想了?!?/br> 不想殺你了。 可是,這世上早已沒有他了。 第7章 (七) 伽藍寺威嚴冷峻,隱于玄清山中,四圍黃墻,本是一座皇家寺院,專供皇親國戚禮佛之用。 但,今上昏庸無道,信道不信佛,熱衷于神仙之術,沉迷于丹鼎之中。上梁不正下梁歪,權貴們也紛紛效仿,導致天下寺院以荒廢的居多,留存下來的屈指可數。 伽藍寺因占著皇家寺院的名頭得以幸存下來,有不少苦于無處禮佛的信徒從四面八方慕名而來,加上皇家對其放任不管的態度,它專供皇家的標簽漸漸被模糊,成為了尋常百姓禮佛之地。 伽藍寺的正殿大雄寶殿左右兩側的雕花立柱上還分別刻著:天子萬年,江山千古;王德乾坤,爭光日月。黑底漆鍍金字,皇家氣派盡顯無疑。 殿內正中供奉釋迦牟尼佛。 謝成韞雙手合十跪在佛前,雙眼微闔,在心里對佛祖說道:“佛祖見諒,弟子無知,前世不曾信過佛祖,死過一次方知佛祖之能。今來佛前謝恩,謝佛祖予我再世。既重來一次,必不自棄,縱使前路坎坷亦無所畏懼!” 三拜九叩之后,起身和元冬出了正殿,過來一個小沙彌,單手施禮,念了句“阿彌陀佛”,道:“師父派小僧來為二位女施主引路,請隨我來?!?/br> 經過幾段彎彎繞繞的回廊,小沙彌在一間僻靜樸素的禪房前停下,“師父為施主選的這間禪房遠離喧囂,不會受人打擾。往后,施主便在這里安心住下,靜心禮佛罷?!?/br> 謝成韞對小沙彌施禮道謝:“有勞了?!?/br> 小沙彌回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自便?!?/br> 元冬推開門,謝成韞低頭微微提起裙擺,跨過門檻。還沒來得及抬頭,便聽見元冬吃驚地喚了聲“唐公子”。 她猛地抬起頭,禪房正中那面墻上一個碩大的“禪”字,唐肅就坐在那個“禪”字下,神色間陰晴難辨,一手端著杯蓋,一手托著茶杯,迤迤然將茶放到嘴邊,淺淺地抿了一口。 終于來了。 謝成韞把心一橫,放下裙擺,款款朝他走了過去,盡可能嬌糯地喚道:“肅哥哥?!?/br> 唐肅卻不看她,自顧自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悠然道:“好歹也是皇家寺院,用的茶竟然如此不講究?!?/br> 呵,擺譜? 謝成韞愁眉鎖眼,怯怯道:“肅哥哥,我錯了?!便挥?,仿佛他再不搭理她,她立時便要哭給他看。 唐肅的嘴角卻稍稍翹起,柔和了神色道:“改日我讓人給你送些好茶過來,嘴這么刁,想來是喝不慣的?!?/br> 謝成韞干脆一副做錯事的模樣,規規矩矩站著,以不變應萬變。 見她乖順,唐肅目光越發柔和起來,問道:“那就說說看,你錯在哪兒了?” “我,我不該不和肅哥哥商量就自作主張,更不該一時沖動和肅哥哥置氣……”謝成韞適時地拋出早就想好的措辭。 “哦?所以,你是因為我沒替你將宵光劍要回來才賭氣住到這里來的?” “有一半是,還有一半……”她黯然,冠冕堂皇道,“確實是為了替母親超度亡魂?!?/br> “那么,阿韞可還氣我?”他突然問道。 “不氣了?!?/br> “為何?” “我想明白了,肅哥哥都是為了我好。那肅哥哥呢,可曾為了這件事而惱我?” 唐肅笑了笑,“起初自然是惱的?!?/br> “那后來?”謝成韞忽然有些不安起來。 他眉眼含笑,柔情萬千,“后來我想到,這樣也好,隨時都能過來看你,倒比你住在家里方便多了?!?/br> 謝成韞一激動,險些吐血。 好在她的臉因為激動而潮紅,落在唐肅眼中,成了女兒家的嬌羞。他探身向前,伸手點了點她臉上的酡紅,笑道:“紅臉如開蓮?!?/br> 謝成韞硬生生忍住了一把將他的手撥開的沖動。 “讓你在這清靜之地修身養性也好,我母親也是個信佛之人,等三年后你過了門,婆媳相處起來自然會多幾分融洽?!碧泼C正色道。 正說著,響起三聲不急不緩的叩門聲,他道了聲“進來罷”。門被推開,進來一個長得頗為精神的丫頭。 丫頭十四五歲的樣子,一進來先朝唐肅施禮道:“公子”。然后規規矩矩,站得筆直。 唐肅對謝成韞道:“雖說此乃佛門之地,但讓你孤身一人住在這里我還是不大放心,這丫頭名叫舞月,會點兒功夫,我把她留下陪你?!?/br> 舞月朝謝成韞福了福,“奴婢舞月,見過謝小姐?!?/br> 前路何止坎坷,簡直是荊棘叢生!謝成韞在心里默默地問候了一聲唐穩。 唐肅留下了這么個礙事兒的丫頭后便離開了,而謝成韞對著那個碩大的“禪”字一時愁腸百結。 一愁便是整整兩日。 這舞月簡直是一只兇猛的攔路虎,眼神好,耳力佳,還身手敏捷,她走哪那丫頭跟到哪,亦步亦趨,她只能老老實實地誦了兩天的經。 謝成韞盤腿坐在蒲團上,一手敲著木魚,一手捻著佛珠,一邊心不在焉地念著地藏經,一邊偷偷觀察兩個丫鬟。 元冬正坐在角落抱著個針線笸籮一臉恬靜地做女紅,舞月像個門神威嚴地守在門口…… 有了比較,似乎還是元冬那丫頭可愛些。她瞇了瞇眼,成算在心:我不能就這么等死,算計?誰不會! …… 元冬手持一把團扇,蹲在禪院角落的一只紅泥火爐前不停地扇風,爐子上架著個砂鍋,正在往外冒著熱氣。她最后再使勁兒猛扇了幾扇,掀開砂鍋的蓋子,將砂鍋內已經燉得濃稠的粥倒入了碗中。 元冬拿托盤端著這碗guntang的粥往回走,一路腳步飛快。小姐說,要趁熱。 進到禪房內,只有小姐一人在,舞月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端著托盤對謝成韞道:“小姐,粥好了,還熱乎著呢?!?/br> 謝成韞說:“端過來罷?!?/br> 元冬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了碗,送到謝成韞面前。碗中不斷有熱氣裊裊上升,謝成韞伸手接碗,深吸了一口氣,故意將手一偏,一整碗guntang的粥全灑在了她的手臂上。 嘶!她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元冬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驚慌失措,愣在當場。 謝成韞咬牙呵斥道:“還愣著干嘛,快去打盆冷水來!” 元冬這才醒過神,拔腿就往外跑。 謝成韞掀起袖子,手臂上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腫,一陣陣鉆心的疼。元冬飛快地端了盆冷水回來,用手帕浸了水不停地往她手上的傷處淋水,邊淋邊哭,淚雨滂沱。 “哭什么!” “奴婢,奴婢該死,嗚嗚嗚嗚……”元冬撲通跪下。 “我又不曾怪你,快別哭了!”謝成韞不耐煩道。好不容易把舞月支開,再不進入正題,今日這罪就白受了。 “今日之事,若是……若是被唐公子知道……”元冬哽咽著,支支吾吾,“奴婢就是有九條命也保不住了呀!”唐肅有多狠,她是最清楚不過了。只要一想到唐肅那雙足以將她凌遲的眼眸,她就瑟瑟發抖,忍不住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 “你起來,我不告訴他就是了?!敝x成韞忍住手臂的劇痛。 元冬眨著淚眼,將信將疑,“可是,有舞月jiejie在,唐公子遲早是會知道的?!?/br> “你放心,我會瞞著她的?!?/br> “可是,小姐手上的傷要如何是好?不敷藥只怕是會惡化,一時半會兒上哪去找燙傷藥,還不是要找舞月jiejie,那唐公子豈不是遲早會知道?”元冬越想越絕望,又失聲痛哭了起來。 還挺有條理,謝成韞心里有些好笑?!斑@樣罷,我聽說這伽藍寺里有一個和尚,會些歧黃之術,你去找他求點燙傷膏來?!?/br> “和尚?” 謝成韞點頭,“你找人打聽一下就可以尋到此人了,記住了,他的法號叫做虛若?!?/br> 元冬飛快地用手背抹了把眼淚,“好,奴婢這就去求藥,小姐等著!”沖到門口,回過頭朝謝成韞感激地一笑,“小姐心腸真好!” 謝成韞催促道,“快去快回!” 元冬前腳剛走,舞月后腳就回來了,兩人堪堪錯過。謝成韞收回笑容,不露聲色將衣袖放下,暗暗在心里盤算下一步。 這位虛若師父,正是謝成韞費盡心思前來伽藍寺的動機。前世,因唐樓之故,謝成韞曾與虛若有過一面之緣,依稀記得是個年輕的和尚,好棋成癡,無心武學。 虛若出身皇族,是天家一代一代沿襲下來的護國僧。所謂護國僧,乃是欽天監觀星象之后從皇族之中指定的護佑國祚的僧人。每一代護國僧均為兩人,分別是文僧和武僧。 虛若是欽定的武僧,練好功夫本是其分內之事,奈何他無心于此,只好走了條省時又省事的捷徑——練無相神功。唐樓還曾因此笑言,他這是把常人筑基練功的時間都省下來下棋了。 前世,虛若將唐樓引為知己。 虛若啊虛若,總不會連你也消失不見了罷。 第8章 (八) “小姐,為何你會知道伽藍寺有個叫虛若的和尚???”元冬邊替謝成韞上藥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