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母女兩個喂了雞,將家里整理一番,就坐在一起做針線活。 “昨兒你是沒瞧見,那林潛果真有一把力氣,一根木頭總有四五百斤吧,他輕輕松松就扛了起來,倒把我嚇一跳?!毕闹梢贿吚C著李大柱的衣服,一邊和玉秀聊著,“只是你爹到底還是不靠譜,等人走了,才和我說人家幫了這樣大的忙,這樣的人情,也不知怎么才能還上。以后你爹再進山,可得讓他再把人請回家,正正經經地請吃一頓酒才是?!?/br> 玉秀只安靜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夏知荷說了一會兒昨日的事,突然話題一轉,說:“昨日上街沒去糧油店走一趟,昨晚又吃了約有兩斤白面,如今家里米面還剩多少?” 廚房的事大都由玉秀負責,這些事她心中自然有數,當下就說:“白米還有小半缸,約三十來斤,糯米粉還剩一點,白面也只余四五斤了,玉米面、豆面、糙面都還有不少?!?/br> 夏知荷在心里細細算了一番,說:“一會兒我們去你琴嬸子家,買二百斤新谷子,白面糯米就等下一次集會再買?!?/br> 眼下一斤白米八文錢,一百斤稻谷五百文,能出七十斤白米,折算下來,買谷子比直接買白米每斤約便宜一文錢。李大柱家沒有田地,一家的口糧,都是從村民手中買的各家余糧。 他們家的日子在村里還算是好的,一年買兩次谷子,一次二百斤,總共能碾出將近三百斤白米。再另外搭著玉米面、糙面、紅薯、南瓜等粗糧,家里每天都能吃上干飯。 村里有些人家,家里人多,糧食不夠吃,只得頓頓湯湯水水混個水飽,就是農忙時間,也才是一頓干的配一頓稀的,若想吃一頓白米飯,還得逢年過節才有,更不要說魚rou之類的葷食了。 不過,夏知荷雖不是小氣的人,但想到又要花出去一兩銀子,還是有些心疼,“說到底,還得咱自己家有田有地才行。我之前和你爹商量過了,他也同意買田。下午我就讓他去一趟村長家里,請村長幫忙留意一下,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家要賣田。家里前幾年存的銀子,都給李仁讀書、都蓋房子花了,這兩年還沒存上多少,咱們就先一畝兩畝的慢慢買。銀子放在手里不會變多,換成田地租出去,就有一筆筆田租可以收了。我也不多求,只要以后收的租子夠家里吃就成?!?/br> 兩人去了隔壁琴嬸子家,這會兒不是農忙時節,琴嬸子與李松都在家里,沒有下地,此時二人并李月梅都在院子里剝豆子。 琴嬸子家是木頭茅草房,一排五間,雖然簡陋,都收拾得很干凈。 琴嬸子和她男人李松都是勤快人,這些年兩人沒日沒夜,靠一雙手賺了不少銀子,按理說,日子不該這樣清苦。 只是他們家大兒子李靖,在鎮上念私塾,光束修一年就二兩銀子,還有書筆墨紙等花費,再怎么節省,一年下來也得五六兩銀子了。 要知道一般人家,忙活一年也就能存這么些銀子,還得家里人沒病沒災順順當當才行。 二兒子李流,拜了臨鎮一名鐵匠為師,和人家學打鐵,雖不需要交拜師費,可是吃飯穿衣的錢還得家里出。 至于小女兒李月梅,琴嬸子想著不能厚此薄彼,兩個哥哥既然都沒下地干活,自然也沒有讓女兒去干的道理,因此李月梅平日里,只是在家做些家務,或者去找玉秀做針線,有時兩人也上山采些山貨。 這一家子人,真正在地里干活的只有兩個,花錢的卻是一整家子。 所以這些年,琴嬸子家的日子便有些艱難。 好在去年李靖考上秀才,能去縣學讀書,又因為是前幾名的廩生,不僅免了束修,每月還有廩銀一兩,廩米五斗。 整個李家溝就出了他一個秀才,而整個清平鎮,雖有幾個秀才,廩生卻只他一個。他現在在縣里也是小有名氣,幫人抄書工錢都漲了許多。如今他不僅不需要花家里的銀子,每個月還能余結一些,這些錢,都交給了琴嬸子。 而李流,跟著他師傅也學了許多年了,這兩年他師傅漸漸放手,讓他獨自做工,做出來的東西越來越有模樣,上個月就出師了,前幾天還送了自己第一筆工錢回來,把琴嬸子高興得直抹淚。 如今孩子們都算有了出息,琴嬸子便想著要做新房子,準備給大兒子說親了。 見夏知荷二人上門,琴嬸子忙拍了拍手,起身迎上去,“可巧了,我正想著一會兒剝完豆子,給你們送一點過去,你就上門了?!?/br> 夏知荷笑道:“那我真是來巧了,李二哥今天也在家呢?!?/br> 李松是個精瘦黝黑的漢子,聞言憨憨地笑了笑。 另一邊李月梅見著玉秀,也趕緊拍干凈手站起來,“娘,我和玉秀姐去房里說話?!?/br> 說完,也不等她娘回話,就把人拉去自己屋里。 “這孩子,風風火火的?!鼻賸鹱余恋?。 “我倒喜歡她這樣呢,”夏知荷說,“多有活力呀,這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我們玉秀太悶了,我還想讓她和月梅多學學呢?!?/br> 琴嬸子叫道:“哎呦,你可別不知足了,玉秀這樣好的女兒,你還不滿足,送給我算啦!” 說著兩人都笑起來。 房里,李月梅將自己最近繡的一個荷包拿出來,指著其中一處問:“玉秀姐你幫我看看,這根竹子和竹葉銜接這里,我老繡不好,是什么原因?” 玉秀接過仔細看了看,用手指按壓著摸了一會兒,指出幾個下針時該注意的小地方,還有配線的顏色該如何選等等。 李月梅若有所悟,低著頭自己琢磨去了。 玉秀四處看了看。李月梅的房間不大,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柜子,靠窗擺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別的就沒了。她平日里行事雖然跳脫,到底是個女孩兒,閨房里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可是眼下,房中卻隨處可見攤開的布料、四散的針線和一些繡樣。 玉秀稍一想,就明白了。 此時李月梅也想通了,抬頭興奮道:“我明白了,原來得這樣繡,難怪我之前怎么弄都覺得別扭呢!” 玉秀卻眼睛一轉,含笑道:“我看這荷包的樣式,不像是我們用的,倒是男子的樣式,難不成是繡給你大哥的?可是不對呀,你不是上個月才繡了一個給他嗎?難道是給你二哥的?可你說過,他從來不用這些的呀。這倒是奇怪了,我們月梅,這么用心地繡一個荷包,不知道是給誰準備的呢?難道是一個姓張的小子?” 她一邊說,李月梅的臉就一邊紅了,等她最后一句話出口,李月梅早就丟下荷包,用手捂著臉,羞得低聲直叫:“玉秀姐你別說啦、別說啦!” 玉秀掩著嘴笑得亂顫。 李月梅惱羞成怒,紅著一張臉撲過來,做勢要打她,兩個人鬧成一團。 過了好一會兒,玉秀笑夠了,才搖著頭輕嘆道,“你呀,都開始繡嫁妝了,給人家送一個荷包有什么好羞惱的?!?/br> “可是……”李月梅絞著衣擺,“真的沒關系嗎?我怕有人說閑話,我娘最聽不得這些了?!?/br> 玉秀輕輕戳她的額頭,有點兒怒其不爭,“平日里我和鬧騰的時候,膽子倒是大,這么這會兒倒軟了。你也不想想,你和他是定了親的,兩家已經對了八字,交換了婚帖,是經過明媒的,只要你們不做逾矩的事,誰有資格說三道四的,你可別自己把自己的底氣給xiele?!?/br> 本朝民風開放,寡婦再嫁、夫妻和離都是有的事,男女之間雖有大防,可未婚夫妻私底下接觸,交換信物,一般人都不會說什么。 李月梅雖被訓了,可聽了這話,倒更加開心了,“那就好,這事我都不敢和我娘說,就怕她罵我?!?/br> 玉秀笑說:“既然怕被罵,那你別做不就好了,可你卻做了,說明在你心中,這件事比被你娘罵還來得重要呢?!?/br> 李月梅聽出她話中之意,圓臉紅成一團,卻沒有反駁,只含羞帶嗔道:“都怪他,非要我給他繡點東西,還說如果我給不給他,他就要上門來要,可把我急死了?!?/br> “傻丫頭,人家張家怎么說也有些家底,難道還缺你一個荷包?他缺的是你對他的心意呢。之前我心里還沒底,可經過這事,我倒是放了一半的心,這張信,對你還是上心的?!?/br> 張信就是李月梅的未婚夫。 李月梅的臉更紅了,眼中卻帶了些喜色,顯然她對張信也是有心的。 玉秀又陪她說了會兒話,就聽見夏知荷在外面喊她,出去一看,谷子已經買好了。院子里放著三個麻袋的谷子,李松正扛著其中一個往外走。 玉秀便不再逗留,和夏知荷一起告辭了。 ☆、第8章 采山貨 琴嬸子送了他們半袋子黃豆,是曬干了的,玉秀倒出一小半,準備一會兒炒黃豆吃,另外的都收起來,等著冬至時再來磨糍粑粉。 別人家炒黃豆,最多放一點粗鹽,玉秀的炒法,是她娘教的。 鍋里什么也不放,只把干的黃豆下鍋,灶下升小火,一刻不停地煸炒,另把鹽、花椒、茴香、干香菇等調料磨成粉,一齊下鍋,直炒致黃豆表皮微微焦黃,又不至于發黑,每一顆豆子都沾上調味粉才算好。這樣炒出來的黃豆,香味能飄出半個村子遠。 將黃豆放涼,收入干凈的陶罐子,吃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壞掉。 平日里盛出一小碟放在桌上,嘴淡做零嘴,或者下酒,隨意仍幾顆進嘴里,既有滋味又有嚼頭。 未等黃豆涼透,玉秀用一個小布袋裝了一袋子,經過堂屋時,夏知荷見了,笑著問道:“那群小饞蟲又來啦?” 玉秀也抿嘴笑了。方才在廚房里就聽見了,靠近廚房的墻院外邊,推推嚷嚷嘰嘰喳喳的,可不是那幾個小饞蟲嘛。 她穿過前院,將院門一打開,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立刻就停了,只見院墻下,一溜煙排開,蹲著五六個小孩子,大的有六七歲,小的才三四歲,穿著開當褲,露著小啾啾。 見她出來,幾個小孩兒也不推擠了,一個個小鴨子似的乖乖蹲著,裂開嘴露出沒幾顆牙的牙床,齊聲道:“玉秀jiejie/姑姑好!” 這是按村里的輩分叫的。 “哎?!庇裥銘艘宦?,掏出手絹,將臉上有鼻涕的都擦了,才說,“兩只手伸出來給我看看?!?/br> 小孩們早有經驗,知道來這里討吃的,第一要緊的是要把手洗干凈,所以趕緊把兩只小手伸出來,湊成一個小小的捧。 玉秀一個個看過,見都是干凈的,才滿意地點點頭,“今天洗得很干凈?!边@才開始分黃豆,從最小的孩子開始,每個人兩把,放在他們的手碗里,手小的孩子,急急地把衣兜扯開,墊著腳尖直叫:“放這里放這里?!鄙乱蜃约菏中?,分到的就比別人少。 玉秀分完了,將幾個孩子數了一遍,發現少了一個,問最大的那個小孩,“小豹子,你哥哥今天怎么沒來?“ 小豹子開沒開口,其他小孩就嚷起來了,“我知道我知道!“幾個人爭著說,嘰里呱啦的反而一個都聽不清。 玉秀等他們說完了,才點了其中一個沒爭著開口的,“三兒你說?!?/br> 三兒趕緊站起來,生怕又被別人搶先,“是李東他們幾個說的,說虎子哥那么大了還跟別人討吃的,丟死人了!他們還說我們丟臉!“ “好,我知道了?!坝裥泐~外給了三兒一小把黃豆作為獎勵,三兒得意地看看其他孩子,又蹲了回去。 另幾個小孩一臉羨慕,卻不敢再和玉秀要。 上一次玉秀多給了其中一個一點,另外幾個就哄鬧起來,都說還要,結果吃的反而被沒收了一半,從那以后他們再也不敢鬧了。 玉秀將他們一個個看過來,說:“之前我就說了,不要爭不要搶,講話要一個一個來,又忘掉啦?“ 她說這話時還是輕聲細語的,但剛才還活躍著的幾個小豆丁,這會兒都低著頭,不敢講話了。 玉秀問:“你們覺得,來我這里要吃的丟臉嗎?“ 幾個小孩面面相覷,半天才遲疑著說:“嗯……不丟臉?“ 其實在他們心里,什么是丟臉都不太清楚,只是被別的孩子說了,覺得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這比不上玉秀給他們的吃食重要,所以他們幾個一聞見玉秀這里的香味,就又結伴過來了。而虎子,今年九歲了,自然懂得比他們多點,臉皮也隨之薄了,就不好意思再來。 玉秀又問:“知道什么叫丟臉嗎?“ 幾個孩子齊齊甩頭。 玉秀被他們的模樣逗笑了,她一笑,孩子們也跟著傻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玉秀才說:“如果我不想給你們吃的,你們非要,還賴在我家門口不走,那就是丟臉,你們會這樣嗎?“ 孩子們又整齊劃一地搖頭。 “那就對了,我給你們吃的,是我愿意給的,你們來了,我不但不生氣,還覺得很高興,而你們得到了吃的,你們也很高興,大家都高興的事情,怎么會丟臉呢?“ “那……那李東他們為什么說我們丟臉?“有個孩子問。 玉秀笑了笑,沒說話。 三兒眼珠子轱轆一轉,叫道:“我知道啦!他們是想讓我們不要來,這樣他們自己就可以來姑姑這里吃東西了!“ 別的孩子一聽,立刻嚷起來:“他們怎么這樣!“ “他們太壞了,我以后都不跟他玩了!“ “幸好我們沒上當!“ 玉秀笑著聽他們鬧完,才說:“小豹子,你把這些黃豆給你哥哥帶去,跟他說玉秀jiejie說了,下一次他如果還不來,我就再也不給他了。好啦,都回去吧?!?/br> 幾個小孩或捂著手,或按著兜,跑走了。 玉秀站在原地,看他們跑遠了,才關上門回了院里。 屋里夏知荷也聽見方才的動靜了,見玉秀進來,笑道:“我看你呀,都成了孩子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