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節
云鬟道:“我想同靜王妃親自一談?!?/br> 白樘淡看她半晌,方回頭吩咐道:“派人回府里說一聲兒,我有事走不開?!鄙砗髸魬暥?。 云鬟這才覺有些唐突了,忙道:“是我造次了,竟沒想到尚書自有事?!?/br> 白樘道:“無礙,走罷?!?/br> 兩人正要走之時,忽然間巽風急急從里出來,天水追在后面,道:“你先別惱……” 巽風面帶慍色,乍然見白樘跟云鬟在前,方止步。 天水也發現了,目光從白樘面上掠過,遲疑地看了云鬟半晌,忽地歡喜叫道:“是小謝??!”滿眼驚艷,往前跑了幾步,便欲親近打量,忽然見白樘在側,忙又立站住。 兩人立在廊下。白樘打量著不對,問道:“出了何事?” 天水忙看巽風,巽風低頭:“回四爺,沒什么大礙?!庇謫柕溃骸八臓斒且鲩T?我陪四爺?!?/br> 天水聽他說第一句的時候,略松了口氣,聽后面一句,略覺惘然,就又看云鬟,卻見她雖然換作女裝,然而打扮甚是清凈淡素。 身披天青色的大氅,里頭淡鵝黃的衣衫,霜色裙子,上下通無任何花色點綴,發端也只一根金簪,卻因麗質天生,這般翠眉明眸,修頸櫻唇,更見人物清媚,風鬟霧鬢。 天水從在南邊兒初次相見,就知道她是極美難得的,如今越發出塵,不由有些看呆了,本想攔著巽風,但因只顧看云鬟去了,便未曾出聲。 云鬟向天水辭別,隨著白樘巽風往外,將出刑部的時候,便問巽風道:“跟天水怎么了?” 巽風轉頭看來,目光之中竟有些愧疚之色:“沒什么?!?/br> 云鬟見他神情異樣,又不肯回答,想來是有難言之隱,于是便也不言語了。 一行人來至靜王府,趙穆得知白樘親來,于恩澤堂內接見,又見云鬟在內,不免詢問來意。 云鬟行禮后,言明要面見靜王妃之意,趙穆道:“因上次宮內之事,王妃受了些驚恐,身上有些不大好,向來也懶懶的,雖是年下,竟也不曾外出散心些許,能有人來探她解一解悶,倒是極好的?!碑敿唇腥藖眍I了云鬟前往。 王妃的臥房之中,有一股淡淡地藥氣,里外寂然無聲,顯得格外沉悶。 侍女們沉默地領著云鬟往內,靈雨緊緊跟隨,耳畔只聽到眾人行走之時的腳步輕微聲響,不知為何,心頭竟有些許緊張。 靜王妃歪在貴妃榻上,神情果然有些懶懶淡淡地,見云鬟入內禮拜,才緩緩起身,作勢欲扶,口中道:“不必多禮,我也擔不起了?!?/br> 看出云鬟眸子里的疑惑之色,靜王妃含笑道:“莫非你尚不知?昨兒圣上已經命人擬詔,將要為你跟皇太子殿下賜婚了,消息今日便會昭告天下。你很快就是太子妃了,到時候……竟是我要給你行禮了?!?/br> 云鬟昨兒才清醒,又被趙黼纏了半天一夜,更不知靜王曾給召進宮中商議此事,這會兒聽了,雖是未曾料想,卻也不覺如何意外。 沈舒窈見她貌若尋常,便復一笑:“我大概是第一個恭賀太子妃的罷?” 她口中雖說“恭賀”,口吻中卻毫無喜悅之意,反透著一股暗暗涌動的陰狠冷淡。 云鬟抬眸,對上沈王妃的眼神,道:“自從先前跟王妃相識,我處處以禮相待,自問并未有得罪之處,如何王妃似對我多有針對敵意?” 云鬟天性清冷,又并不是個無事生非且記仇的人,何況乃是前世的事端,先頭又自忖一切因趙黼而起,故而今生雖無意間跟沈舒窈再會,卻也只是淡然相對,本擬遠離沈氏,至于沈氏自來親近,卻非她所能料控的。 沈舒窈一笑:“我又何嘗敢針對你,當初認得,豈不是也跟妙英一樣,很高看你一眼,覺著你甚是與眾不同,誰知道后來……” “后來如何?” “你如何還裝糊涂,不正是當時晏王妃選妃,世子當面兒出言不遜么?后來我知道是因為你……”她望著云鬟,似笑非笑道:“你固然是個好的,但他因你而那般說我,竟叫人如何自處?你可知那段時日我在沈家是怎么度過的?” 云鬟點了點頭:“雖然當時世子有些沖動,然而他所說的話,難道不是真?句句都是你心里的話,你原本就心高,瞧不上晏王跟世子,不是么?” 沈舒窈道:“我是瞧不上,然而我也并未大肆向世人宣揚這話。再者說,他有什么可叫人瞧得上的么?僻居云州,毫無實權,世子當時又是那個唯恐天下不亂,處處惹事的性情,可知非只是我,是好人家的女孩兒都這般想?!?/br> 云鬟道:“王妃當時……心里大概已經有所屬,故而才斷然不念世子?” 沈舒窈道:“你說的、倒也未算是錯……靜王殿下向來深得人心,又是叔父等看重之人,自然是眾望所歸?!?/br> 云鬟道:“那……倘若當時世子并未當面貶斥王妃,就此成全了王妃跟世子的親事,王妃會如何?” 沈舒窈皺皺眉:“你是來消遣取笑我的?” 云鬟搖頭:“不,我是說真。倘若王妃當時嫁的是世子,王妃可還會覺著靜王殿下是眾望所歸?還是說會如相助靜王殿下一般相助世子?” 沈舒窈一哂,輕笑道:“你如何會生出這樣的奇思妙想?”話雖如此,仍是細細想了想,說道:“你這話,想想倒是令人可懼,沈相從來敵視趙黼,若我嫁了過去,不過是個廢棋罷了,當時雖不知趙黼有遼人半血,然而若此事又被人所知鬧了出來……” 沈舒窈哂笑,竟無法可想。 ——若沈舒窈嫁了趙黼,嫁給靜王的自然就是沈妙英了,沈相當然更會全力以赴相助靜王。 趙黼雖功勞大,但有身世禍患,若是暴了出來,趙黼在深宮一場大鬧又隨著蕭利天而去,這會兒他是不曾娶親,若真的已經娶了親,連累的豈不是家人? 雖說后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但畢竟需要一個時間,其中風云變幻詭譎莫測,以皇帝當時盛怒之下,誰又知道是會人頭落地,還是再苦熬出天來? 是以對沈舒窈而言,變數太多,危機重重,竟是不去設想最好。 聽了沈王妃的廢棋之說,云鬟啞然。 江夏王府內屢屢出現的陌生人的身影,如茗的奇異舉止,那自然是王妃同相府之人來往。 而沈王妃跟趙黼兩人的若即若離,以至于后來趙黼對沈舒窈的刻意冷淡。 ——前世趙黼……只怕也有些察覺王妃跟自己離心離德罷,故而疏遠。 只是誰又能想得到,她竟能狠辣到那個地步。 今生沈舒窈如愿以償嫁給了靜王趙穆,故而施展渾身解數為趙穆的“賢內助”。但正如她自己所說,前世她嫁給了趙黼,自然就是一枚“廢棋”。 雖然名義上是“江夏王妃”,實則是沈相安置趙黼身邊兒的眼線,所做種種,不過是為了靜王上位著想而已。 但云鬟不知的是——沈舒窈是個想要步步登天的算計性情,倘若前世的江夏王趙黼自己有上位之心,沈舒窈也還有個指望,或許會相助趙黼同靜王等一斗。 可前世的趙黼,從來無心于皇位,他所念所忠信的人,不過是視作叔父的靜王罷了,若沈舒窈透露出半點不忠之心,只怕不用別人動手,趙黼自己就饒不了她。 在這種情形下,沈舒窈只能如一枚“廢棋”所做,依附沈相,暗度陳倉地為靜王效命。 雪上加霜的是,正如沈舒窈所擔憂的一樣,趙黼還有個身世之憂。 云鬟道:“倘若王妃嫁的是世子,又發現世子是英妃之后,又當如何?” 沈舒窈道:“你問的越發古怪了,這個如何能揣測?!?/br> 云鬟道:“王妃是會跟世子同舟共濟,還是……”遲疑了片刻,云鬟抬頭:“大義滅親?” 沈舒窈皺眉,本以為云鬟是嘲諷調侃,然而越來越覺著她太過肅然,不由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如何只問這些無稽之談?” 擰眉凝視云鬟半晌,沈舒窈道:“你很不必假意詐我,當初在他身世曝露之初,不是人人欲殺的么?圣上都將他下獄,遼人半血已是逆天不容之事,又談的什么同舟共濟,不過是聽從上意罷了?!?/br> 云鬟聽著沈舒窈的話,眼前出現的,卻是前世的情形,那錦盒在面前打開,玉壺有光。 那時,王妃輕描淡寫道:“先前王爺夜宴發生的那件事,可知王爺竟一直在留心,就算是季少卿之事也無法阻止,聽說近來已經查到端倪,meimei也知道,以王爺的性情,只怕……” 她附耳低低道:“于那位大人身上有礙?!?/br> 當時才聽說趙黼要給自己服無憂散,又聽說這消息,云鬟自覺身處懸崖之側,竟是無路可退。 她垂眸打量那玉壺:“王妃……如何肯告知我這許多消息?” 沈舒窈道:“自你入府,我便拿你當妹子看待,有些話無法對別人說,難道不能對你說么?你大概也聽聞了,王爺近來的性情愈發有些失了自制,先是同驃騎將軍的二公子斗毆,把對方打至吐血,這還是好的,更不知何故,一怒之下竟將監察院的陳御史活活打死,彼時因他要出征,圣上才只命刑部調查,暫時不咎而已……雖然南邊大捷消息傳來,卻也又有他坑殺了千余戰俘的傳言……這樣殺氣沖天,我只擔心……” 她憂國憂民一般,輕輕嘆息。 此刻,沈舒窈說“聽從上意”,不知她口中的上意,是來自于皇帝,靜王,沈相,亦或者是她自己掂量而為? 云鬟回過神來:“那不知,先太子殿下之死,是不是也是聽從上意?” 沈舒窈雙眸瞇起:“何意?” 云鬟道:“上回宮中相見,王妃說太子是被刺死,后來我請刑部的季行驗仔細回想,倒果然記起曾在太子肩頭看到一絲破損,問起當時裝殮的宮人,也都說有針尖大小的一處,只是因那夜情形慌亂,且又去過太醫院,眾人都以為只是太醫們針砭留下的,并未在意,然而據太醫院的大人所說,并未在彼處施針?!?/br> 沈舒窈道:“就算你說的是真,又與我何干?!?/br> 云鬟道:“我曾領圣旨查理此事,后來因出了個夏嬤嬤,圣上叫就此結案。然而夏嬤嬤殺人所用的法子,是擊中檀中xue,太子妃是不通武功的婦人,中招自是輕易,可前太子殿下卻是個武將,當然不會被人輕易得手,當日夏嬤嬤臨死之狀,其實也否認了是她殺死太子?!?/br> 當時云鬟問遍了當夜伺候趙莊跟太子妃左右的所有人,心中自然將所有現場都還愿了個遍,卻總推算不出,趙莊是在何處遇害。 按理說被刺中后到毒發,時間甚短,且一路并無人跟趙莊接觸,大殿門口又有白樘守候。 后來,云鬟忽然想到一個令人悚然的可能,——那就是趙莊是在寢殿后被害的,遠離白樘的視線,而且又跟毒發的時間符合。 那么剩下的便就是從寢殿內選出可疑之人。 可是誰又會在那時候碰觸趙莊呢? 的確是有一個人。 云鬟看著沈舒窈,道:“聽說王妃跟宮內眾人都甚是交好,尤其是淑妃娘娘……以及皇上身邊兒的王公公?!?/br> 沈舒窈想笑,卻又有點笑不出來。目光幾度變化,終于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想指認我與前太子之死有關,不如去刑部上告,左右,那是你的地方……連白尚書那樣的人物,尚且為meimei神魂顛倒?!?/br> 云鬟眉峰微蹙,卻不理這話:“這件事自仍會水落石出,今日我只是來跟王妃了結公案的罷了?!?/br> 沈舒窈道:“還有什么公案?” 云鬟道:“先前我身中攝魂術,本來能近我身的都是親信,我搜心想了一番,并無其他可疑,唯一叫人心中不安的,是那日宮中,王妃借故握了我的手?!?/br> 沈舒窈一笑:“怎么,你又要賴我,我可有那樣大的能耐?” 云鬟道:“王妃或許并無這般能耐,可是當初前太子中攝魂術,本以為是侍衛竇鳴遠所為,后來證明竇鳴遠也不過是受害者而已,所以我不由想,這也是個局中之局,有人借王妃的手……或者借王妃心中殺意,想要我不利于殿下罷了?!?/br> 沈舒窈面上的笑再維持不住,甚至隱隱流露幾分不安。 云鬟盯著她,道:“不知道王妃背后的人,是誰?” 方才說話之前,沈舒窈早已經屏退了左右,室內只她兩人,隔簾隱隱聽見廊下鳥雀啾啾叫聲,卻襯得屋內的氣氛越發凝滯。 正此刻,外頭有人低低說了聲,道:“啟稟娘娘,先前門上說,皇太子殿下到了?!?/br> 白樘同巽風往外的時候,正趙黼負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白樘拱手見禮,趙黼道:“尚書是要去?怎么一見我就要走呢?” 白樘道:“因有急事?!?/br> 趙黼一笑:“那我就不耽擱尚書了,是了,多謝尚書先前陪鬟鬟來一趟……那此地的正事已經妥當了?” 白樘道:“已經妥了?!?/br> 趙黼做舒心狀:“這我就放心了,尚書請?!?/br> 白樘頷首,不料才走了兩三步,趙黼又道:“對了,尚書請留步?!?/br> 白樘止步,趙黼仰頭想了會兒,方道:“尚書上次問我的那句話,其實我早有了答案,不知你還想不想知道?” 白樘沉默片刻:“殿下請說?!?/br> 趙黼一字一頓道:“因為,我怕你跟我搶她?!?/br> 此刻巽風跟在身后,靜王亦立在廳門邊兒,兩人俱聽得清楚明白,靜王便露出一抹無奈苦笑。 白樘卻仍是面無波瀾,趙黼回頭看他,又道:“但那是以前了,只是我太以她為重,所以才多疑罷了。無可否認尚書很好,然而她的心在我這里,從很久之前就在我這兒了。誰也搶不走?!彼煨焯舸?,流露一抹豁然明朗、又略帶三分小小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