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節
云鬟雖違背心意,替張可繁隱瞞,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個“繁弟”。 本來正如趙黼方才所說,她以為張可繁乃是男裝,何況兵部之中蔣勛所認識的人,未必沒有名字里是這樣讀音的,白樘縱然去查也無妨,橫豎他查不到一個將軍府內的一名閨閣女子身上。 可她卻畢竟低估了白樘之能。 趙黼聽云鬟說罷,點頭道:“原來你并沒有直接告訴他,蔣勛護著的是張可繁?” 云鬟本欲答應,忽地聽他的聲音有些異樣,便抬眸看去。 此即趙黼起身,走到她身邊兒。 云鬟還未站起,趙黼忽地俯身下來,望著她道:“阿鬟,你為什么要進刑部?” 他忽然竟問了這個問題,云鬟不解:“我……” 趙黼笑道:“是了,是因為我跟小白的賭約……你當時說什么來著?你求我的時候,說的是……不想被人看做沒用的廢物一樣,我說的對不對?” 云鬟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世子,你為何忽然說起這些?” 趙黼道:“我只是忽然間想了起來罷了。我說的可對?” 云鬟道:“是?!?/br> “近來我發現,你似乎把刑部看的太重,或者,不僅是刑部,而是……”趙黼望著她頸上的傷,慢慢地斂了笑:“我當時以為,你說的那句話,指的是那吏部的混賬主事,可是漸漸地我竟覺著……你所指的應該不是他?!?/br> 云鬟垂頭,趙黼卻將她下頜抬起,又道:“那日在宮內面圣,皇爺爺發怒,掀翻了那地理圖,當時你跪在地上,我以為你要放棄了,可是……” ——白樘忽然說了那句話。 當時趙黼并沒細想,然而這會兒想起來……正是因為白樘的話,崔云鬟才變了。 從原先瀕于放棄邊緣,到忽然有了斗志。 然而這個發現,跟先前所聯想到的那許多,讓他心頭悚然。 趙黼唇角微微挑起:“阿鬟,你在意的那個人是誰?不愿意被他看低的那個人是誰?你也曾說過,想有所作為,就像是我一樣,就像是……你沒說出的那個人,是誰?” 云鬟閉上雙眼,趙黼卻又道:“你口中所指的,原本就是一個人,對不對?就是那個……在皇爺爺面前把你叫醒了的人,對不對!” 手上用了幾分力道,云鬟仍是不做聲。 趙黼卻又松開她,就在云鬟跟前兒,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把她的手握入掌心,指尖兒撫過那宛若溫玉似的手背,目光所見,五指纖纖,水蔥一般,因在刑部做公,總要翻書執筆,那公房內又冷,有幾根便凍得紅腫起來。 趙黼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她竟這樣堅持,受盡苦楚,也九死不悔。 然后他抬頭看著云鬟:“阿鬟,你心里喜歡的那個人是誰?” 被他這樣相待、被他這般宛若溫柔的口吻相問,竟會是如此的難受跟煎熬。 心頭悸動,似寒流過境,云鬟聽到自己啞聲道:“世子,你在說什么?” 趙黼道:“我說的是……前世那個讓我至死都沒法兒明白的謎題,你至死也不肯向我透露的謎題?!?/br> 云鬟想要將手抽回來,趙黼卻緊握掌心。 戰栗中,便聽他輕聲又道:“那個人,不是季陶然,不是白清輝,是……白樘?!?/br> “阿鬟,我說的對不對?” 第281章 趙黼原本不想再提前世之事,何況這件事,正是他心里頭的一根尖刺。 那時候他各種猜測,甚至連些不大相干的人也都疑心上了,可是,卻從未提到過白樘。 其實有那么一刻,心中曾掠過這個影子,但是卻又極快按下。 只因對趙黼而言,這毫無疑問是大不可能之事。 一來,兩個人年紀相差甚大,輩分有差,讓人完全想不到也無從疑心。二來,便是白樘的品性。 先前曾說過,趙黼一生真心敬服的人并沒幾個,白樘便是寥寥可數首屈一指的那位。 故而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從不曾疑心過白樘半點兒。 一直到今生。 再見到季陶然,白清輝,王振等眾人,趙黼暗中曾看云鬟同這些人相處時候的言談舉止,卻都是泰然自若,毫無異樣。 若不是他萬分信賴心底的那份直覺,必然會以為先前他種種所做,不過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而已。 然后是她進了刑部。 綜看崔云鬟一步一步而行的路,所有待之不同的人中,最不同的一個,竟然是白樘。 而反觀看來,白樘對她,也算是殊為有異了。 他曾親去素賢山莊,為了保護她又安排了巽風等人逗留。 在她上京路上,兩個人在洛陽相見。 崔云鬟在侯府之時,為了查案,白樘跟她屢次碰面。 后來……崔云鬟死遁,卻也是白樘替她善后! 原來趙黼并沒有想到這一切。 但是后知后覺,一概想起來后,所有這些都關聯來看,才覺著竟有些地覆天翻的感覺。 如果說,這一切不過只是長久歲月中的種種巧合,那么崔云鬟回京后,皇宮內面圣,白樘又如何肯冒著欺君的罪名,當面點撥,雖看著冷漠,卻竟大有照拂之意。 以白樘那種以律為重近乎六親不認的嚴苛個性,怎會這般破格? 趙黼望著云鬟頸間的傷,心底恍惚。 當在兵部看見來見張振的竟然是云鬟之時,不得不說趙黼心中一涼。 云鬟是知道張可繁女扮男裝跟隨蔣勛的事兒的,當初趙黼怕她泄露給白樘,還曾故意隱瞞不說。 如今看到她親來,——張振當時狐疑是他泄密,而趙黼懷疑的卻是……云鬟向白樘坦誠了一切。 她雖然敬重白樘,然而卻畢竟是個女子,天性良善,也不失人情味兒,倘若果然向白樘稟明所有,那便意味著,在她心底……這世間再沒有什么比得上白樘。 所以在內堂中,聽著張振跟云鬟在外的對話,趙黼看著面沉似水,心底卻也是狂風驟雨,只能一聲不出地扶著椅背,緩緩地落了座。 那時候他已經在懷疑,并且為自己的懷疑而覺著隱隱地恐懼。 然而現在,畢竟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趙黼望著云鬟,對上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雙眸,同時也看見向來有幾分淡然卻總是冷靜清明的眼神中,透出一絲難以自抑的晃亂。 就算是在兵部那時候,被張振猛然擒住幾乎生死一線,她的眼睛里都從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張皇驚懼,仍是淡然鎮靜如故。 那么此刻,又是怎么說? 還有什么,是比生死更令她看重的? 云鬟嘴唇微動,似要說什么,卻又并沒發出聲音。 趙黼干笑了聲。將她的手放開,緩緩起身,倒退了兩步,便轉身走了出去。 趙黼一路出了房間,卻見靈雨垂頭站在門外。 趙黼瞥著靈雨,然后說道:“好生看著她,別讓她走了,若是人不見了,我要你的命?!?/br> 靈雨又驚,又且茫然。 里間兒,云鬟正抬手攏在頸間,聞言驀地抬頭,聽見靈雨戰戰兢兢地回答:“是、世子……” 云鬟忙起身,跟著往外而行,叫道:“世子!”然而聲音越發嘶啞且輕,就如同被蒙在石堆之下發出的聲響。 趙黼置若罔聞,仍要離去,云鬟忙上前一步,死死地拉住趙黼的衣袖。 此刻趙黼才止步回頭,看了她片刻,便輕聲道:“你安心留在這里,我會去刑部替你請辭?!?/br> 云鬟搖頭,眼中的淚頓時便涌了出來:“六爺,你答應過我?!泵銖娬f了一句,喉嚨里沙沙地痛,因擅自動作,更似扭斷了般難受。 趙黼道:“我答應你什么?我答應讓你進刑部為官,可并沒有答應成全你的私心?!?/br> 說罷,趙黼抬手在她額角輕輕撫過,又道:“大夫叮囑過不許你多說話,你就不必說了?!?/br> 他握著云鬟的手,將她的手指從自己的袍子上移開。 云鬟仰頭看著趙黼,一只手被他撥開,卻又竭力再握過去,終究不肯放開他。 趙黼忍無可忍,攥緊她的雙手:“夠了?!?/br> 云鬟只是堅持不放,一味掙扎,縱然知道徒勞也不肯撒手,雖然無聲,眼中的淚卻不停地沿著臉頰跌落下來。 趙黼望著這幅模樣,眼睛卻也紅了起來,不由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 他停了停,問:“我做的還不夠么?” 將她的手握住,又問:“到底你心中……當我是什么?” 那天在馬車里,因見她對白樘態度那樣恭敬,簡直奉若神明般,他雖然覺著白樘的確值得如此相待,但卻隱隱地察覺了不對,便才說了那句——“我還是你的夫君呢,夫君是天,你要聽我的話……” 當時她回答:“是?!?/br> 那一刻他才稍微心安。 可是誰又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她心中一直藏著、供奉著的人是白樘。 他又是什么? 前生今世,都無法改變? 趙黼緩緩沉聲又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br> 云鬟垂頭,再也忍不住,肩頭輕輕顫動,淚紛紛地打落在他緊握著她的兩個人的手上。 這樣無聲而泣,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他痛徹骨髓。 趙黼垂眸看了半晌,驀地松開手,便將她一把摟入懷中。 “我并不想傷害你,”趙黼抱著她,喃喃地說:“阿鬟,你別再逼我?!?/br> 他將她緊緊地抱了一抱,卻又用力推開,轉身而去。 云鬟被他一推,身不由己撞在墻上,只覺得喉頭似被人砍斷了般疼痛,此刻,卻仿佛有十雙手在掐著她的脖子,其煎熬苦痛,比先前在兵部之時更甚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