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
何況她性情本就淡然,再加上這兩年多在會稽的歷練,早已經不是當初才上京時候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兒了。 云鬟道:“事有反常必為妖,正如柯兄所說,我是初來乍到,而這會館又素來太平無事,且昨日我看底下的人也都十分盡責規矩,怎會在我第一次入住,便即刻生出此等詭異命案?倒像是故意來為難我的一般?!?/br> 耿飚跟杜惟忠兩人面上皆紅。 云鬟又道:“再加上已經半夜了,耿杜兩位卻衣冠楚楚,柯兄又是那般……很難叫人不起疑心。后來我聽丫頭細說起那所謂尸首的死狀,你我眾人都是勘驗過不少命案現場的,長久以來,至少都已有些本能直覺了?!?/br> 柯憲聽了這一句,神色微動,長長嘆了聲:“我此刻才知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果然是……小看了你了?!闭f著拱手道:“是兄弟莽撞無禮,我向謝兄弟賠罪了!” 耿飚跟杜惟忠忙也跟著舉手致歉。 常管事跟其他的人都十分嘆服,柯憲卻又說道:“不過,我還有一事不解。這錦華閣里的聲響傳不到此處來,是我所留的最大破綻,但倘若能傳到此處來,你是不是就不能破解此案了?” 云鬟笑道:“我能?!?/br> 柯憲挑眉:“這又是憑什么?” 云鬟道:“我既然已經懷疑了你,自然不會放過柯兄的房間?!彼f著,走到柯憲房門處,輕輕地將門扇一推,道:“我現在雖未搜查過柯兄的臥房,但是我篤定,昨晚上你‘作案’時候所穿的衣裳,只怕還在里頭,興許上頭還沾著血跡呢?!?/br> 在場眾人都看柯憲,不知此話真假。 連耿飚跟杜惟忠兩人都也盯著他瞧,柯憲瞪了云鬟片刻,便撫掌大笑道:“好好好,我如今才算真的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闭f話間,他竟邁步進了房中,徑直走到自己的床前,彎腰從床底下輕輕一扯,果然便拉出一件青色長衫,青衫的胸前還淋著些許血漬。 眾人瞠目結舌,耿飚問道:“小謝,你又是如何料到柯憲會留下血衣?可知我們跟他合謀的,都吃不準的?” 杜惟忠也對柯憲道:“你如何還留著這個?我以為你早就‘毀尸滅跡’了,可知道兇手作案后,第一要義就是把這些東西都銷毀?” 柯憲看著云鬟,對上她明澈的雙眼,早就失去了再質問之心,仰頭嘆道:“我因為自覺此事做的天衣無縫,小謝自然懷疑不到我頭上來,所以肯大膽地留著這血衣。另外,我也是想等他灰頭土臉之后,就拿了這血衣到他跟前兒,把自己所做的事兒再給他說一遍……本來是想來羞臊他的,誰知道……竟成了自己的罪證了!”說著,又是羞愧,又是信服,竟大笑起來。 在場眾人見狀,一則解除了疑惑,二則又看了一場精彩的對手好戲,頓時也跟著鼓掌大笑。 柯憲說完之后,長嘆了聲道:“謝兄弟,你的確名不虛傳,是難得一見的斷案高手,我柯憲無話可說!此番銓選,刑部的推官,舍你其誰?!”其他人盡數點頭,都覺此話極為有理。 誰知,雖眾人一概篤定云鬟必然銓選得中,怎奈世事偏難盡如人意。 第244章 此后又過數日,云鬟始終留在浙東會館,足不出戶。 自打“假尸”案后,柯憲深為云鬟之能“降服”,便一改先前的偏激偏見,誠心結交起來。 有時候他們眾人要到街頭玩耍游逛,或者聚餐會飲,自然也叫著云鬟,云鬟每次卻只推脫,并不曾隨他們出門。 柯憲原本還以為她是心有芥蒂,只是留在會館之時,眾人看累了法典,便閑話,又說起先前案子之時,彼此推演起來,云鬟卻也同他們照舊說話,商議切磋等,一概平常。 很快柯憲等也都釋然,明白她只是天生內斂穩重,并不是那等愛玩樂的性情而已,因此竟更加敬重。 這一日,因外頭有些陰雨連綿,眾人便留在會賓堂里,又說起往日的案情。 柯憲因說道:“如今最難辦的,就是那饕餮食人的案子了,就如我先前所說,我覺著此案一定大有隱情?!?/br> 耿飚笑道:“你又來了,到底是什么隱情,卻偏說不出來?!?/br> 柯憲便看云鬟:“小謝先前所辦的那鬼面桃花案子,豈不也是兇手用這聳人聽聞的障眼法,來掩蓋底下的真相?此案必然也是如此,若我選不中就罷了,但凡有機會入刑部,一定要追查此案,查明真相?!?/br> 杜惟忠搖頭嘆道:“以我看來,卻想寧肯一輩子也不再見到那所謂饕餮現世才好,此物名頭便不佳,但凡出現,定然有腥風血雨。何況,最近聽聞晏王世子回京聽封,晏王不日也會到京……若再冒出個饕餮來,豈不是……” 他們也自聽說這饕餮是暗合世子趙黼等話,聞言都懂此意。 柯憲道:“我等雖無緣見過世子,只也聽聞英名了,北打遼人,南擊水寇,哪一件兒不是利國利民的不世之功?也不知是哪個包藏禍心的,偏偏把世子跟饕餮說在一塊兒,叫我看,只要找到這口風傳出之源,必然跟饕餮有所牽連?!?/br> 云鬟心頭一動,耿飚笑道:“我的天神,一說起此案,柯兄就入了魔障似的,總有驚人之語。還是罷了,三法司那么多大人都無能為力呢,何況你我?” 柯憲見云鬟不語,便問道:“小謝,你對此案有何見解?” 云鬟斟酌,謹慎道:“只憑著些捕風捉影的話,我也實不知如何說起,不過聽柯兄所言,倒有些意思?!?/br> 柯憲大笑:“你的能耐自然一流,你既然說我說的有理,只怕我說的是真的,也未可知?!?/br> 耿飚跟杜惟忠兩人齊齊搖頭,又對云鬟道:“小謝,你萬萬別順著他說了,他原本就自鳴得意,你再夸兩句,越發不知姓什么了?!?/br> 漸漸地,風聞說晏王進京了,又有些流言蜚語,說晏王中途遇到了山賊,差點兒有些兇險……故而世子親自去接了回來等話。 云鬟想起那日張振匆匆而來,趙黼那難得一見的慌張之色……此刻聽說晏王平安進京,不覺松了口氣。 因各方的士子能吏等相繼進京,浙東會館來參與銓選的也有多了十幾個人,其中有兩個是曾在會稽的時候跟云鬟略打過交道的,此刻相見,自然比先前更加不同。 這兩日,卻又有一件喜事,原來是會稽處白清輝托人帶了書信來給云鬟。 望著那筆跡清雋超逸的信箋,仿佛能聽見白清輝在耳畔清清冷冷的聲調,除了報平安,問端詳,以及替可園眾人問好之外,另說了幾件本地的瑣碎之事。 其中,竟有一件是說徐沉舟的。 原來自打云鬟上京之后,會稽本城的典史一職自然空缺,不知為何,竟有人推舉徐沉舟暫代。 因徐沉舟先前曾擔任過捕頭的……可畢竟有些劣跡,白清輝起初尚且猶豫,想了幾日后,才終究下了決心。 白清輝寫信之時,徐沉舟已經代了典史職位半月,按照清輝所說,這人……倒也做的十分合格。 能讓清輝說出“十分合格”四個字,便是說徐沉舟做的極好了。 其實徐沉舟原本就是個能人,只是心性上亦正亦邪的,叫人無法親近,不能信任。 然而若是他決心要做好一件事兒,以他的性情能為,自然不在話下。 云鬟把白清輝的來信反反復復看了幾遍,想到徐沉舟昔日所作所為,心中頗有些感嘆。 只因上京銓選的人員漸漸到齊,云鬟見能人云集,又多半是些年過而立、在地方做了數年甚有經驗的前輩,她自省乃是“半路出家”的,年紀又是這些人里最小的,所以竟不敢有絲毫的松懈怠慢。 更加上清輝信中多有勉勵嘉許的話,是以云鬟越發自惕,每日加緊看些刑文法典、本朝典冊之類,想要多記一些是一些,每天晚上竟也挑燈夜讀,要過了子時才罷休。 柯憲等見她如此用功,不覺也受了感染,心想這般有天分的少年尚且如此勤勉,他們又有什么借口懶???因此竟也不再任意出門玩耍見識,也自在會館里勤下苦功。 這一日,天色陰沉,寒氣沁人,常管事早就送了木炭過來,小樓里倒也暖和。 云鬟仍未外出,只偎靠在椅子里,腿上蓋著一床毯子,舉著書冊字看,曉晴在桌邊兒坐著,便做些針織活計,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云鬟,眼底笑吟吟地。 上回從鄜州“進京”,過洛陽之時,曉晴卻跟陳叔去了會稽,誰知陰差陽錯,竟仍是她陪著上京,且是以這種身份,也算是世事難料、個人緣法了。 如此又過了兩刻鐘,曉晴起身,把方才泡好的熱茶拿來,給云鬟倒了一杯吃。又含笑說:“這幾日主子實在用功,還是歇一會兒,留神那眼睛?!?/br> 云鬟方把書放下,吃了口茶,曉晴在旁看著,又給揉肩,便道:“其實主子何必這樣費心耗神,他們都說主子是必中的?!?/br> 云鬟不置可否。 曉晴察言觀色,又說道:“其實我也覺著主子是必中的,主子這樣斷案如神的若是不中,天底下就沒有人配當那推官了?!?/br> 云鬟方搖頭一笑,道:“好了,不要妄言??芍篱g的事兒是極難說的?” 云鬟說這句話的時候,還不知竟然會一語成讖。 很快便到了銓選之期,吏部的銓選,分為文選跟武選兩種。 所謂“文選”,便是寫字答卷,無非是從《法典》《律法》等典籍之中選出題目,讓考生作答。 這個卻是難不倒云鬟的,一來她準備妥當,可謂“博覽群書”,比許多老成干練的書吏都要博學,二來,她又有那樣一宗天賦,自然是眾人所不能及的。 只要她過目的書,便絕不會錯兒,而吏部所出的題目,從頭到尾,只有兩個吃不準的,其他都答得極為順利。 而出場之后,柯憲耿飚等人,卻有些叫苦連連,尤其是柯憲,他本是捕快出身,這些文字題目上自然缺乏的很,雖然臨時抱佛腳讀了些,勉勉強強能答了大半兒,有一些還是胡謅。 參與考答的生員之中,也有不少似是柯憲一樣的出身,也都一臉的如喪考妣,彼此相見,唉聲嘆息。 云鬟見這樣“哀鴻遍野”,不敢說自己答得極好,耿飚等來問,她只說“尚可”而已。 而“文選”之后,便是“武選”,這“武選”,卻并不是名目上的論武功而已,卻是模擬具體案情,讓考生根據線索,找到其中的“真兇”。 這些案子,多半是從歷年三法司所偵辦的疑難奇案中精選出來的,又經過考官們衡量編纂,自不輕松。 柯憲等人一早就知道會有此等試題,所以曾經在浙東會館的會賓堂內做過許多次案件推演。 云鬟雖并不十分懼怕,可心里也仍有些緊張,知道成敗在此一舉。 誰知今日,眾人正在外頭緊張地等候入場,斂聲靜氣之時,卻有個吏部官員來到,高聲問道:“誰是會稽謝鳳?” 云鬟正揣手定神,聞言抬眸,舉手道:“小吏便是?!?/br> 那吏部官員道:“你隨我來?!?/br> 云鬟不知究竟,柯憲耿飚在旁,也都莫名,柯憲又著急道:“將進考場了,是有什么急事?能不能立刻叫你回來?別耽誤了!” 云鬟心里忐忑,面上還只如常,反而安撫他們道:“無妨,各位哥哥好生等候,不必理會他事?!?/br> 當下便隨著那吏部官員離開,轉過回廊,竟來到一所小小房間之前。 那人止步,示意她入內。 云鬟深吸一口氣,雖然滿心惴惴,依稀驚跳,卻也強自鎮定,邁步走了入內。 室內光線略有些陰暗,云鬟抬頭看了一眼,見前方桌后,坐著一位官員,看著是禮部五六品主事打扮。 云鬟上前行禮,道:“不知大人喚小吏前來,有何要事?”這會兒很快就要武試了,此人沒有道理不知道,既然如此,必然有個不可抗拒的理由。 云鬟幾乎不敢問,但卻別無選擇。 那人聽了,抬頭看了她一眼,見眼前少年靜默如水,皎然如月,容顏秀麗竟無以比擬,且風姿大好。他不由一怔。 只是飛快地,眼神往旁邊一瞥,方又垂眸道:“你便是會稽的典史謝鳳?” 云鬟垂眸道:“正是小吏?!?/br> 這主事停了停,道:“本官接到了京兆府的文書,發現……原來兵部主事隋超親妹被謀害一案,是你參與其中的?” 云鬟見提的是此事,便道:“是?!?/br> 主事“嗯”了聲,道:“根據這案情記錄上所寫,也是你當街說明案情經過,拆穿那假冒’艾夫人’的?” 這些事自然無錯,可此人的聲音聽起來,卻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云鬟道:“是?!?/br> 果不其然,主事冷笑了聲,道:“你既然敢這樣做,如何還肯觍顏來參與吏部銓選?” 雖有些心理準備,乍然聽了這句,云鬟耳畔“嗡”地一聲,素來恬淡的人,眼睛居然瞬間熱了起來。 她猛地抬頭看著書吏,竭力鎮定,才問道:“大人……不知此事,小吏做錯了什么?” 那主事冷道:“你還來問我?我看過你遞呈的資歷記錄,你在會稽做了兩年半的典史,難道你們那里的斷案,都不上公堂,只在大街上不成?” 云鬟只微睜雙眸,盯著此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事道:“看來你仍是不明白,也不知自己錯在哪里,既然如此,我便告訴你,你可知道,當日被那賊人毒沙傷到的百姓里,有一人不治身亡,一人重傷?多人都有所傷損?你說這筆賬,該算在誰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