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
誰知馬家之人如此無賴,馬大越發得意。 是夜,徐平一直都心緒不寧,總盤算著該怎么把銀子拿回來,他家就在左近,又聽見馬家里鬧得雞犬不寧,他自也跟那些鄰舍一樣,以為又是馬大喝醉了在家里練拳。 不料后來,聽了幾聲嚎叫后,便沒了聲息,也不知眾人是睡著了,還是都打暈了…… 徐平心頭一動,覺著這仿佛是個好機會,便果然摸了進門,誰知才進堂屋,就見馬老兒耷拉著腦袋,細看,卻見頸間有一道刀上。 徐平大驚,本要轉身逃走,可心里忽然竟又想:“這馬大果然殺了爹娘不成?只是他倘若活著,如何一點兒聲都沒有,我不如……” 所謂“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人心”,這利字當頭,徐平竟生生按捺下心頭驚駭,壯膽往馬大的房中而去,才掀開簾子,就見馬大死在床上。 徐平呆看片刻,心頭狂跳,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忙去翻箱倒柜的找,本來還躡手躡腳地,后來因倉促,不免碰到了桌上的物件兒,發出聲響來。 可終究在柜子的抽屜里找到了那二兩銀子,除此之外,還有十幾個銅板,徐平狂喜!一概收入囊中,才要離開,忽然間門簾一掀,有人走了進來。 徐平大駭!本能地往簾子后退去,去見門口那人搖搖晃晃,走到床邊兒,忽然一聲不響地往前栽倒! 徐平見狀,才驚慌失措地逃了出來,仍從后門跑出,本要回家去,正好兒遇見有兩個鄰居在那竊竊私語,議論馬家如何如何了,見了他,還以為他才回來,就拉住了一起說。 徐平怕硬是離開,他們會疑心,因此只站著應付罷了。 徐平供認完畢,便道:“大人,我委實并沒殺人,手上的血,是因不小心差點跌倒碰到的。說起霍捕頭,不過是我一時失心瘋了,亂咬人罷了,我已經知錯了?!闭f到這里,又道:“聽說那馬娘子并沒有死,不知她說的兇手是誰?” 白清輝見他眼中透著狡黠之意,心中不喜,疑心他并沒完全說實話,便道:“來人,將徐平帶回縣衙?!?/br> 徐平慌張起來:“大人,為什么要拿我?” 白清輝道:“你自行供認進了馬家,想來你的殺人嫌疑比霍捕頭還要大,自然要細細審問?!?/br> 那兩個鄰居撇嘴斜眼地道:“這的確人不可貌相,若不是他殺的,如何一直咬霍捕頭呢?” 徐平叫道:“冤枉!大人,真的不是我殺,大人不信可以問那馬娘子?!?/br> 兩個捕快早聽見他污蔑霍捕頭的事,不由分說,上了鎖鏈欲帶回縣衙。 眾人退下,云鬟低聲道:“大人,他有一點說對了,并不是他殺的人?!?/br> 白清輝道:“我知道,你方才只同我說他的雙手上有血,但若真的是他殺了那許多人,只怕就不僅是手上那么點兒了,且他并沒換衣裳的時間?!?/br> 云鬟點頭。 原來方才白清輝在問那三人之時,云鬟因看見徐平此人,忽地想起,昨兒白日她來徐家調停之時,這徐平也圍在門口,眼神賊溜溜地。 后來昨晚上他們來到,卻見徐平也跟那兩個鄰居在一塊兒,答話之余,便時不時地伸手摸摸胸口,趁人不注意之時,嘴角一挑。 那不起眼的動作跟一霎時的細微表情,滿院子之人又不會特意去留意,縱然細看,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異樣。 可是云鬟回想之時,卻將院內眾人都瞧得一清二楚,——當時徐平握著胸口之時,嘴角竟似有一抹得意笑意。這會兒也是真相大白了,徐平之所以忍不住偷笑,自然是因為他費盡心思,終于把那二兩銀子拿了回來,因此馬家之人盡死,也跟他毫不相干,反而是件好事了。 而那一刻,云鬟自然也看見他的手上有些殘存血跡。 眾人欲回衙門,白清輝兀自琢磨,便道:“如果我們的推測無誤,殺了馬婆子的關氏聽見這屋子里的動靜——不知是徐平在偷竊,只怕以為是馬大死而復生,所以她不顧精疲力竭趕了過來?!?/br> 云鬟道:“她畢竟是個女子,既然起了殺心,必然要拿著兇器?!?/br> 白清輝回想徐平方才所說,忽然說:“設想關氏走到床邊兒,或因為失血過多或因為受驚才昏迷,她手中的刀自然便會遺失在現場?!?/br> 白清輝說到這兒,便止步,云鬟也停下來,轉身看他:“那時候現場只徐平一個,若是兇器不見,最大的嫌疑自然是徐平?!?/br> 白清輝面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道:“你說的不錯,方才我聽徐平供認,心里就隱隱覺著哪里不對,現在才想通了——是他攛掇眾人說是霍捕頭殺人,然而此人唯利是圖,生性狡詐,細想來,竟不像是他信口而為。倘若,徐平是故意栽贓給霍捕頭,他要做的是……” 當時徐平以為馬家四口全都死了,假使他看見關氏手中提刀,自然知道是關氏不堪忍受殺人,但是他并沒有就此逃走,反而…… 云鬟道:“他知道以霍捕頭的武功,要殺人的話不會用一把柴刀,又或者那刀上留下什么痕跡之類……于是便將柴刀帶走?” 白清輝道:“他如此行徑,可見深恨霍捕頭,多半霍捕頭哪里有得罪過他,只如今不知他到底將柴刀藏在哪里?!?/br> 兩個人參詳對答,環環相關,句句相引,漸漸地真相仿佛就在眼前。 云鬟又看向徐平,卻見兩個衙役推著他,道:“快些走!”徐平出門時候腳下一個踉蹌,露出鞋底上的一抹青。 云鬟定睛細看,忽然道:“且慢!” 那邊兩個捕快止步,云鬟走到徐平跟前兒,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道:“你扔到哪里了?” 徐平眼睛一驚,咽了口唾沫:“什么?”目光卻不由往旁邊溜去。 云鬟瞥過他,轉身出門,往馬家右手側而行,沿著偏墻到了后門處,卻見因靠近河道的緣故,院墻旁邊有極厚的青苔。 白清輝早也隨著過來了,那兩個公差押著徐平也亦步亦趨來至此處。 此刻徐平已經無力前行,畏畏縮縮,膽戰心驚。 清輝跟云鬟對視一眼,兩人便回頭來看徐平。徐平看著他兩人站在跟前兒,雙雙如天人下降,自帶有一種凜然又清冷的天氣正氣,似絕不容任何jian邪欺瞞。 徐平再也扛不住,終于哭喪著臉道:“我招認了,大人,我招了!” ——徐平隱瞞不說的關鍵在于,當他在賬后看見關氏出現門口的時候,關氏的手中,還提著一把似在滴血的柴刀。 徐平毛骨悚然,不敢做聲,幸而關氏自己暈了過去。 徐平本要離開,正如云鬟跟白清輝方才分析所說,徐平昔日跟霍捕頭因有些私人恩怨,又想到若是報官,霍捕頭自會帶人來調查,只怕對他不利。 因此徐平竟想出一個一箭雙雕的計策,想要嫁禍給霍城。 只是那關氏把刀握的緊緊的,若是仵作一來,立刻就能看出是她殺人,跟霍城卻不相干,當下徐平下死力將關氏的手掰開,將柴刀拿了出來。 本欲扔掉,然而柴刀上因滿是血,被他一握,便落下一個血手印。 徐平著實狡猾,因怕留下痕跡給仵作看出,忽然又想起來,若是霍城殺人,怎會選一把柴刀,索性帶了柴刀,出后門,便扔在河里。 聽了供詞后,清輝當下叫了水兵來,下河道摸了一陣兒,果然將那兇器撈起。 河岸兩邊兒已經圍了無數百姓,將這一幕看的明明白白,這才知道霍城乃是被冤枉的,真兇其實另有其人。 云鬟跟白清輝等回到縣衙,早有捕快奔去告訴了霍城這個喜訊。 清輝云鬟兩人來不及去見霍城,便來至馬娘子養傷房中。 將方才審訊徐平的話說了一遍,關氏的臉上才露出悵然之色,忽地一笑,道:“原來是他?我起初還以為是那個畜生又活了呢?!?/br> 白清輝見她頭臉之上,青紫未退,心內啞然,便道:“你果然……承認了?” 關氏道:“不錯,是我殺了他們?!贝丝?,神情竟十分平靜。 清輝道:“那你為何要說是霍捕頭?” 關氏一笑,道:“昨夜你們去的時候,我本已經有些蘇醒,聽到外頭聽人亂嚷說是霍城殺人。我、我死了一次,本以為逃不過……誰知竟又活了過來,又聽他們不知是我……所以我怕了,就也說是霍捕頭……”說到這里,眼底才露出一絲愧疚。 云鬟跟清輝對視一眼,輕聲問道:“你為何要如此做?為何不報官?” 馬娘子漠然道:“報官有用么?清官難斷家務事啊?!?/br> 云鬟心頭一震,馬娘子笑道:“且那兩個老不死的一直都護著他,還指望他傳宗接代,養老送終呢,哪里肯舍得他受半點委屈,盡管有時候他脾氣上來,連他們也非打即罵,他們也只頂多怨念幾句,罵上幾聲,過后仍是護著,反都拿我撒氣,我竟不是個人了……哈哈,想不到最后是我送了他們的終了,可知我手起刀落的時候,何其痛快?” 第205章 案件真相大白之后,馬家那些親眷族群,無不對關氏切齒痛恨,但凡提起,必定要罵幾聲“毒婦”、“賤人”等言語。 坊間雖也有知道馬家三口而為人、同情關氏的,卻也不敢當著那些人的面兒說什么。 馬家滅門案雖然結了,然而對白清輝跟云鬟來說,心頭各自有一份沉重之意。 私下里,白清輝曾道:“聽聞關氏家中之人雖也知道她的遭遇,奈何從來不管不問,先前關氏被打的厲害回了娘家,他娘家人畏怕,居然又勸她回到馬家,如今果然害人害己……哪里有這等不曉事的父母親眷,難道關氏不是他們的血脈不成?” 云鬟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又幽幽道:“雖是血脈,于有些人眼里,既然是女孩兒,便是可有可無,最易被撇棄的。何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不過如此,世間哪個女子不是?” 清輝看她,瞧見那明眸中似有若隱若現的一抹陰翳,不由問道:“為什么你發這等感嘆?像是有心事……” 云鬟張了張口,才一笑搖頭:“沒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來,隨口說說罷了?!?/br> 清輝見她不答,就也不再多問。 且說這日,正是立冬,霍城手中提著一個竹籃,帶著霍植跟良兒打街頭過,忽然間,一堆少年飛跑而過,口中道:“快!快截住他!” 霍城畢竟是捕頭,雖今日并不當差,卻也警覺起來,便隨著走去,將到拐彎處,便聽見有吵嚷之聲。 有人道:“你裝什么?難道在縣衙里掃地,就不把人瞧在眼里了?好有臉面的差事!” 另一個笑道:“他還以為自己是捕頭呢?或者像是他爹一樣,只不過最后反成了賊呢!” 原來是一幫少年,攔住了范小郎,正在出言不遜。 這會兒霍植因也看見了,竟有些按捺不住,便要沖出去跟他們理論?;舫敲⑺?,示意兒女噤聲。 卻見那幾個少年推推搡搡,取樂般地,范小郎起初還緊握雙拳,仿佛要動手的模樣,不知為何,卻又冷靜下來,是是低低地垂著頭,一言不發。 正有個人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小郎,你是什么?” 霍城聽到這里,正也有些無法容忍,才要出去阻止,卻聽范小郎道:“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因為我爹做了壞事?!?/br> 眾少年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何竟說出此話。 范小郎道:“然而我并不是我爹,我不會去做壞事,相反,我會做一個很好的……很好的人?!?/br> 眾人瞪大雙眼,有覺著好笑的,有皺眉發呆的,也有不知所措的。 范小郎閉了閉眼睛,才又昂起頭來,大聲道:“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更不是耗子,我是范小郎,我想當捕快,我會很好,會比你們所有人都有出息!” 眾少年一時都驚呆了,竟不知要說什么好,只顧怔怔地看著范小郎。 正靜寂中,聽見身后有人笑道:“好,有志氣?!北娙嘶仡^,卻見是霍城,正緩步走了出來。 霍植也已經跑了過來,就站在范小郎跟前兒。 少年們忙后退,又向著霍城行禮。 霍城雙眉微皺,看向眾人,沉聲道:“不管是龍,是鳳,倘若一味以欺辱弱小取樂,那便比鼠輩更不如了。小郎有奮發之心,你們卻因昔日跟他不相干的錯誤而刁難他,你們難道不羞愧么?” 眾人彼此相看,最終答應了聲:“是,捕頭?!?/br> 霍城又道:“都回去好生想想,以后該如何待人行事。若一再這樣下去,道德品行敗壞了,將來指不定作出什么更丟人之事。今日你們譏諷嘲笑小郎的話,他日,就會有人同樣如此譏諷嘲笑你們?!?/br> 眾少年聽了,才都行禮,復怏怏地都去了。 范小郎看看霍植,又看霍城,道:“多謝……多謝霍捕頭?!?/br> 霍城一笑,在他肩頭一拍道:“謝什么?你如何在這兒?” 范小郎道:“我、我娘病了,我去給她抓藥?!?/br> 霍城道:“是什么病,可打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