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那些破綻,浮浮沉沉,就如此刻杯中的雀舌,隨著水流踴踴躍躍而動。 然后,是那日……從徐府回來,猛然觸動的關于巽風的記憶。 她當然沒有跟周天水說,年前她帶著林嬤嬤等逛街的那天,正是周天水成衣鋪子初開那日,她經過店門,從那半掩的門扇里看進去,曾看見過一道挺直的身影。 彼時鋪子里光線極暗,那身影就似一道朦朧的剪影。 云鬟也未在意。 但就在想起了雨中那人是巽風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再然后,卻是……在蘭亭,望見那紅衫男子之后的路口,那驚鴻一瞥白駒過隙的身影。 萬千蘊秀,品貌端莊。 那個人是……白樘。 原本她還可以假裝對于巽風的記憶錯亂不實,但當看見白樘的那一刻,她心底已經透涼。 她自以為死遁離開京城,隱居這偏僻之地,此事做的不露痕跡,無人能知,卻怎知道,竟仍是逃不脫有心人的天羅地網,明察秋毫。 周天水猶豫不答。 手中的茶幾乎都涼了,云鬟捧起來,又喝了口:“是四爺命你來此的么?周兄……不,或者,我該叫你一聲……‘周jiejie’?!?/br> 第166章 白樘身邊兒的八衛,是按照五行八卦來排列的,最先成名且資歷極深的兩位,分別是乾天跟坤地,此刻雖仍在八衛之列,卻已經極少露面兒。 后面便是震雷,巽風,坎水,離火,也是如今最常調遣派用的幾位,最后入門的,便是似阿澤這般的少年。 當云鬟想通所有之后,周天水這名字,便有了另一層意味。 云鬟并未對周天水提起的是,她得以識破周天水身份的另一個關鍵之處,是先前在京內,于刑部中無意中聽見阿澤所說的一句話。 當時云鬟負傷在刑部調養,巽風時常來照顧,便引發任浮生的調笑。 阿澤偶爾來的時候,聽見任浮生“抱怨”,便常常跟他斗口,有一回無意中說起來,因道:“你只管在這里擠兌咱們巽風哥哥,這會子幸虧阿水不在京內,若是她在,看饒不饒得了你?!?/br> 任浮生吐吐舌頭:“‘風生水起’嘛,誰人不知,當著她的面兒招惹巽風哥哥,我是找死不成?” 兩個人正說著,被巽風一記眼刀,雙雙封口。 云鬟不是個愛多嘴的人,自然并沒有問他們說的是什么,只不過早已經默默地記在心里罷了。 那夜放蓮花燈,云鬟捧著燈發愣之時,周天水已經迫不及待寫好了字,又忙著將那紙上的墨跡吹干,當時河上的風兒吹拂……燈影下那小小地紙片掀動,云鬟無意中瞥了一眼,早已經將上面所寫印入眼中。 巽風之所以并沒有親在云鬟身邊護衛,一來是因為白樘所命——此中自有原因;二來,巽風卻也知道自己留不得。 當初云鬟欲偷偷南下,他一路暗中護佑,也從未現身過,僅僅因為在危急之時低低出了一聲,便給她認了出來。 巽風深知以云鬟之能,倘若他硬是留在會稽,只怕不管他如何小心,都是很快就會被她看破。 卻想不到的是,縱然有周天水這樣一個機智狡黠的人物在,也照樣是瞞不過她雙眼的。 周天水悚然驚動,早在奉命前來之時,她就已經聽說了許多有關崔云鬟的傳聞,有些話竟是“神乎其神”。 周天水年紀雖不算大,但出身極有來歷,且在白樘手底卻也跟了三四年,也算是個極有經驗的老江湖了,心想一個小丫頭罷了,竟會能耐到哪里去?還讓那許多人為之興師動眾的。 卻想不到,如今就是這“小丫頭”,把她的臉打的啪啪作響。 兩人面面相對,神情各異。 正在這會兒,忽地聽外頭腳步聲響,是曉晴來到門口,小心翼翼道:“主子,外頭、外頭有個女人來了,哭得不成,說要讓主子救命呢。我們趕她走,她越發跪在門口上……已經圍了許多人看了?!?/br> 云鬟聞聽,便起身道:“是怎么回事?” 曉晴悄悄說:“方才我跟旺兒出去打聽,那女人說,好似是官府里冤枉了她家里的男人,已經逼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來求主子救命?!?/br> 云鬟道:“如何求我?不是該去官府鳴冤的么?” 曉晴道:“我們雖這么說,她只不肯走,跪在地上磕頭呢,看著倒是……怪可憐的?!?/br> 云鬟回頭看了一眼周天水,后者會意,便同云鬟一塊兒出了書房,往外而行。 方才進門之時的心境,同此刻離開的滋味,可算是兩別。 周天水且行且看云鬟,卻見她依舊神色寧靜淡然,就仿佛方才那一番話并不曾發生過。 兩人還未出大門,就聽見嗡嗡嚷嚷的聲響,至門邊兒往外一掃,果然見門口臺階下跪著一個女人,身邊兒一左一右兩個四五歲的孩童,外圍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團團圍的似個扇形。 有那認得這女人的,便說端詳,因高聲道:“霍娘子,你又跑來這兒鬧什么?這是好端端地住家兒,可不是衙門,你若有冤屈,只管去衙門里罷了!” 旁邊一個也笑說:“只怕她不敢去,她那漢子做下那種惡事,偏又跑了,官府尚且正找不到人撒氣,她哪里有臉再去呢?!?/br> 霍娘子縮著肩,瑟瑟發抖,仿佛在哭,她旁邊那男孩兒便回頭叫道:“我爹爹不是壞人,是官府冤枉了他!” 人群中有人道:“小畜生不要嘴硬,若真是冤枉,如何這半年多都在逃,如何不回衙門說清楚?可見做賊的心虛?!?/br> 那男孩子叫道:“是誰瞎說,我爹不是賊!” 霍娘子道:“植兒,別做聲?!?/br> 正此刻,人群中忽然飛出一塊石頭,霍娘子見勢不妙,忙把男孩兒摟在懷中,那石頭正砸在她額角,頓時之間便流出血來。 又有人叫道:“賊又能養出什么來,自然是小賊了,合該打死!”又打飛石。 云鬟見勢不妙,正欲喝止,卻見周天水躍出門去,袖底一揮,一柄折扇當空掠出,只聽“啪”地一聲,便將那飛石反打了出去。 人群中一聲慘叫。 周天水橫扇當空,揚眉冷道:“要打要罵,堂堂正正露頭出來,倒也敬你是條漢子,躲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算什么?” 話音剛落,眾人面面相覷,果然便見人群中擠出一個半大小子來,看著不過十二三歲,捂著臉頰——正是方才被周天水反擊所傷。 少年昂頭道:“是我打的,又怎樣?” 周天水笑道:“哦,你倒是敢作敢當,你為什么暗中拿石頭打人?” 少年轉頭怒視霍娘子一家三口,道:“我爹就是給霍城害死的!至今還捉不到霍城償命,他們還有臉到處喊冤?我恨不得、恨不得……”握緊拳頭,眼中透著怒火。 霍娘子額頭流著血,卻只是哭說:“不是,我家相公不會殺人,不是他做的?!?/br> 少年罵道:“官府都判了的,他如今又逃了,難道還有假!殺人兇手!你們都也是一窩的!” 霍娘子懷中那男孩子環兒見母親被打傷了,再也按捺不住,便掙扎出來,撲到那少年身上,廝打道:“我爹不是殺人兇手!” 兩人扭在一塊兒,少年便將霍植推倒在地上,抬腳亂踢,紅著眼嚷道:“你爹殺了我爹,我殺了你償命!” 旺兒忙趕出來攔住,好不容易才將這少年拽開了,此刻圍觀的眾人指指點點,有說這少年可憐、霍家活該的,有說這其中或許也有內情的…… 霍娘子哭喊著將環兒抱住,卻向著云鬟跟周天水道:“哪位是謝公子?” 周天水扇子對云鬟一指:“這位?!?/br> 霍娘子便俯身磕頭,又道:“植兒,良兒,快給謝公子磕頭,求他幫忙洗脫你們爹的冤屈?!?/br> 云鬟道:“快請起來?;裟镒?,我跟你素不相識,你這是為何?”又見她雙眼通紅,衣衫襤褸,額上血流不止,身旁那女孩兒霍良兒見母親跟哥哥受傷,便放聲大哭,竟哭得氣噎昏迷。 一家三口,緊緊地抱頭痛哭,十分凄慘。 云鬟欲言又止,嘆道:“罷了,先扶了進去,請大夫來?!?/br> 那少年叫道:“不要理會他們!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周天水見狀,便對云鬟悄聲道:“你想仔細,接了人進去,只怕就擺不脫了?!?/br> 云鬟道:“我并非官府之人,且也算初來乍到,但他們竟然求到這里,自然是因走投無路了,又怎能見死不救?” 周天水似笑非笑道:“好個菩薩心腸,只不過,這個已經是衙門判定了的案子,若是衙門無錯,你自然白忙一場,也討不了好,倘若衙門有錯,你更當怎么辦?” 云鬟淡淡道:“衙門若無錯,我也已經盡力,無愧此心。衙門若有錯,黑白不能顛倒,自也要為他們討個公道?!?/br> 周天水聞言斂笑,目光肅然,將云鬟從頭到腳又打量一遍,忽道:“你這氣質……倒是讓我想起……”欲言又止,只一笑說:“既然如此,你我的話,改日再說吧?!?/br> 向著她一拱手,揮袖而去。 當下將這霍娘子一家三口接了進宅子,頃刻大夫來到,將她額頭的傷稍加料理,又因小女孩兒良兒病了兩日,那大夫也給看過了,說是因感了風寒,又飲食不調所致。 云鬟見他們三個面黃肌瘦,神情恍惚,知道日子不好過,便對林嬤嬤吩咐了一句。 頃刻,底下廚娘現做了三碗雪菜rou絲面,便端上來。 那男孩子霍植看著香噴噴的面,卻不敢亂動,只看霍娘子,見他母親點頭,才上前抱著吃了起來。 當下才知內情:原來這娘子的夫婿霍城,原本是會稽鏢行的一名鏢師,武功是極好的,尤其一手連環刀,耍起來風雨不透,算得上是本地頭一號人物。 去年六月,鏢行接了衙門一趟差事,要幫知縣鄭盛世送一批物件兒回鄉下,誰知行到半路后,這霍城忽然見財起意,竟暴起重傷同行的一名鏢師。 其他兩名隨行捕快,一人重傷,一人當場死亡。 霍城把那兩箱子的財物劫走,就此逃之夭夭,不見蹤影,如今城門口還貼著緝捕公告呢。 先前丟石頭打霍植的少年,便是死去的那范捕快之子,叫做范小郎。 霍娘子無心用飯,哀哀哭告:“原本我家相公是不想去送這趟鏢的,他私底下對我說,那些東西,都是鄭大人收受的富商士紳們所給的私財,他不屑去送,奈何鏢行點名要他去,我相公平日嫉惡如仇,連護送都不屑,又哪里會因為見財起意,殺人越貨呢?” 這半年多來,霍娘子求告無門,因聽聞近來有個姓謝的公子,為人甚是機警明白,最擅偵破疑案,先前的烏篷船案、金器行、以及小海棠之死等,多虧是他從中慧眼如炬,道破天機,連縣丞等都贊不絕口。 加上小女孩良兒病重,霍娘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也是絕境之中,索性就“病急亂投醫”,來到可園求救。 霍植此刻已經吃光了面,連面湯都喝的精光,見母親說完了,便也呆呆地含淚聽著,說道:“爹爹從來都教導我,要做個正直之人,我不信爹爹會變成壞人?!闭f著,便流下淚來。 因霍良兒病著,霍娘子也有傷且體弱,云鬟便叫林嬤嬤先將他們留在可園內照看著,她喚了旺兒,叫了霍植,便出了可園。 誰知才出門,就見先前那少年范小郎蹲在門口,跳起來道:“謝公子,你別受他們騙!” 云鬟見他滿面憤怒,卻也明白這少年的心思,便道:“我不會受人欺騙,然而也不想當一個偏聽偏信之人?!?/br> 范小郎一愣,云鬟道:“我并沒有信他們所說的,其實事實究竟如何,只怕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只是相信自己的親人罷了。如今我要做的,就是去找到此事的真相?!?/br> 范小郎道:“官府都定了罪了,還要找什么?何況年前霍城還出現過,想要對韓捕頭不利,幸而韓捕頭武功高強,雖不曾被他害死,卻仍舊給他逃了?!?/br> 霍植握著拳,狠狠瞪著范品,卻無法反駁。 云鬟道:“你們兩個一個相信自己的父親無罪,一個認定有罪,如今,不如我們一塊兒去查一查,自己親眼所見,才是最真的。你覺著如何?” 范小郎睜大雙眼——他畢竟是捕快之子,雖然對霍家存著恨怒之心,然而聽云鬟這樣說,不禁也有些心動,想了想,便道:“那好,我就親自捉到霍城,讓他認罪!讓你知道你父親是個大大地惡人!” 云鬟因問范小郎,有關那霍城回來“襲擊”韓捕頭的詳細,又叫他帶路往事發之地而行。 范小郎道:“韓捕頭并沒多說此事,只說霍城想殺他,卻被他打敗逃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