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云鬟便是這般叮囑季陶然的,只叫他把此事再跟白清輝商議一番。    倘若兩人果然能查出什么來,自然是最好;縱然不能查出究竟,云鬟心想自個兒畢竟在這上頭也用了心的……如此,也算是對得住夏夫人那日的一拜了。    誰知道夜間,因雷鳴電閃,竟讓她驀地想起前世季陶然所說的一句話,以及當時的情形。    認真推算回來,季陶然入京兆府,要從此刻開始往后,再過近兩年時間。    尸首在那時候發現,自然是辨認不出本來面目了。    可提醒了云鬟的,是季陶然曾說的那句話:女尸身上,有一方手帕,角上繡的是鯉魚躍龍門的圖樣。    可巧的是,此前夏秀妍身上帶著的那個荷包,也是鯉魚躍龍門的樣子。    這兩個看似巧合,但是在目前一絲線索都無的情況下,自然也不能輕視。    她是再想不到的,白日里才叮囑過季陶然留心此案,夜間,竟又是從“季陶然”的口中,得知了這線索。    然而云鬟心中卻并未輕松,反而十分沉重。    只因“季陶然”在跟她講述此情的時候,曾提到的那一句:這兩人看著像是殉情而死,何況又在那種偏僻地方,雙雙只著中衣……    此刻,背地里的流言說的是夏秀珠跟曹白兩人私奔了,倘若這兩具尸體真的是夏曹兩人,且若查證后,真的是什么“殉情”而亡,豈不是愈發坐實了那些飛短流長,那這“真相”……又叫夏夫人跟夏秀妍等情何以堪?    有這般的真相,對遇害者家屬而言,仿佛……還不如一無所知的好。    半天里云鬟都是神思恍惚的,只因不知該如何行事。    原本她拜托了季陶然跟白清輝兩人,心里是放下一塊兒大石的,可如今,卻又有些擔心。    若他們果然查到、也印證了她所知道的,對夏家來說,自然算不得安慰,反而如第二次傷害了。    她胡思亂想之中,忽地想到了在洛陽之時,因為周家父子之案,她擔心會如前世一樣重蹈覆轍,因此想要阻止白樘。    在盧舍那大佛之下,她曾問白樘:倘若動了周知府,便會引發禍事,四爺可還是堅持如初?    當時白樘道:“于我而言,不過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而已?!?/br>    字字清晰,言猶在耳。    想到那一刻的情形,就仿佛龍門的風風雨雨,復又撲面而來,身前并不再是一張書桌,而是伊河滔滔,眼前不再是教習,而是大佛靜默矗立,俯視著底下小小的她。    直到耳畔有人道:“崔云鬟?!边B喚三聲,十分不悅。    身邊有個女孩子忙戳了她一下,云鬟才驚醒過來,猛抬頭,卻見上頭是蘇教習,因望著她,滿面不虞,道:“你把我方才所講的《卷耳》之意,復述一遍?!?/br>    隱隱又聽到幾個女孩子低笑的聲兒,只因云鬟恍惚了半日,眾人都察覺了,方才蘇教習也早盯了她半天,自知道她神游天外,故而是故意為難罷了。    沈妙英回頭看她,眼中有些擔憂之意,便要提醒她道:“思……君子……”    云鬟斂神,垂眸靜想片刻,道:“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此出自《詩經》周南,是說思君子之意。以采卷耳托言之,雖采卷耳,心適念君子,故不能采,只置放大道之旁,而良人在遠,亦遙遙懷想,此詩詞懇意深,賦其胸懷,尤以‘維以不永傷’一句,令人聞之涕零?!?/br>    蘇教習只以為她神不守舍,故而要責難她一回,誰知她非但深記此詩,更把自己所講復述的一字不差,教習不覺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說的甚好?!?/br>    眾女學生們也都詫異,沈妙英望著她微微一笑,回過身去。    云鬟仍低了頭,心思從“維以不永傷”之上,又轉回“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白樘為人,不管是品性還是見識,自然都高她甚多,云鬟雖也想如他一般“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可真的要做起來,仍是難以分辨何為“不為”,何為“必為”。    想到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夏秀妍,卻見她的情形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也是垂著頭,一副魂不附體的頹喪模樣。    此日回了府中,崔印因來房中看望她,閑閑地問了她幾句話,便要起身離去。    云鬟忽道:“父親?!?/br>    崔印回頭,云鬟道:“女兒有個疑問,想請教父親?!?/br>    崔印道:“哦?不知是什么?”    云鬟道:“倘若有一件事的內情,是當事之人急欲知道的,可若是說破了,或許會傷到當事之人,又該如何處置呢?”    崔印聞言,想也不想,笑答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說好了。畢竟不知的話,也不會有損傷,何必多余說破了傷人呢?!彼α藘陕?,仿佛覺著這問題不值一提,便負手去了。    云鬟本來還想再問幾句,不料崔印走的如此干脆,反叫她沒了主意,當下悶坐屋里,心里不快。    誰知一刻鐘后,外間忽地有丫頭來到:“老爺叫姑娘快去書房呢?!?/br>    云鬟心里一動,忙起身前去。    誰知來到書房,才進門,便見有一人跟崔印對面兒坐著,身著灰綠色的圓領袍,露出里頭雪白的交疊筆挺的中衣領子,身姿端坐,卻偏自有一股磊落瀟灑氣質。    猝不及防見了此人,云鬟猛然停步,還不知如何,崔印已道:“鬟兒,還不快來拜見白侍郎?!?/br>    停了會兒,云鬟方低垂著頭上前行了禮,也不看人,只是呆呆地站著。    白樘見她進門時候還一副急切期待之色,因見了他在,卻變得如此拘謹起來,他便一笑,對崔印道:“很不必拘禮,本來就是我先唐突了?!?/br>    崔印道:“怎如此說。侍郎不必見外,有什么且就問小女罷了?!闭f著便起身,自踱步前往里間去了。    云鬟茫然抬頭,見崔印竟是回避之意,越發不明白,倉促掃了一眼白樘,想問他是否有事,又無勇氣開口。    白樘見崔印進了里間,便對云鬟道:“你不必怕,我只問你兩句話就是了,其實也沒什么要緊事?!?/br>    云鬟道:“是?!?/br>    白樘道:“你認得夏秀妍么?”    云鬟微睜雙眸,看白樘一眼又轉開:“她跟我同在鳳儀讀書的,自然認得?!?/br>    白樘道:“她可對你說過什么……有關夏秀珠之事?”    云鬟口中發干:“不曾說過?!?/br>    白樘問道:“那夏夫人……她可曾對你說過什么?”    云鬟聽問到此,才抬眸道:“四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樘溫溫一笑:“我知道夏夫人曾在宣平侯府見過你,也知道你拜托了季陶然、讓他跟清輝留意此事,其實這件事,我也一直留意著,只不過因目前為止都毫無線索……所以我今兒特意來見你,想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云鬟對上白樘的雙眸,忽然心里有一點微冷。    此刻白樘的態度十分溫和,然而望著他的眼睛之時,卻能發現這雙眸子里滿滿都是通透冷峻的審視之色。    不知何故,此刻雖然是在崔印書房,云鬟卻仿佛身在刑部大堂,而眼前的人,正在審訊她。    剎那間,她竟有些氣息紊亂,更加開不了口。    白樘端詳她片刻,見女孩子并不回答,他因想了想,又道:“鳳哥兒,我知道你從來聰慧敏銳,倘若你果然知道此中內情,不要瞞著我,可好?”    云鬟喃喃問道:“這也是‘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嗎?”    白樘微怔,繼而面上露出一絲笑意:“原來你還記得這話。不錯,正是如此?!?/br>    云鬟道:“可若真相于人有害呢?”    白樘問道:“你指的……是于誰有害?”    云鬟道:“正是那些想求真相者?!?/br>    白樘停了停:“你說的,莫非是夏家的人?”    云鬟點頭,白樘微微瞇起雙眸,眼中的審視探究之意更濃了,他盯了云鬟半晌,才道:“倘若你將這話問夏夫人,你猜她會如何回答?你這樣聰明,又通曉人性,自然該會猜得到?!?/br>    云鬟禁不住握了握雙手。    白樘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反而提了另一個疑問讓她自己設想??墒沁@種回答,卻比先前崔印的答復不知高明多少。    不錯,原本她一相情愿的認為,若發現了夏秀珠與人私奔殉情,會傷害到夏家的人,但是這只是站在她自個兒的角度所想。    而不管是對夏夫人還是夏秀妍來說,這一會兒,對她們最要緊的,只怕就是夏秀珠的下落。那是在所謂的生死榮辱之前的最首要之事。    云鬟雖然可以選擇不說此事,但她其實并沒有權力替夏夫人跟夏秀妍做決定。    “我不知道,”云鬟仍是低著頭,聽到自己的聲音小小地,說道:“畢竟我不似白大人一樣睿智果決,其實我也并不似白大人所想的一樣聰明,不過偶爾有些不上臺面的小機靈罷了?!?/br>    白樘靜靜看著她,眉頭皺蹙。    云鬟沉默,終于又道:“我若是能回答大人的問話,大人能不能……不要打聽我從何知曉,并且為我保密,不要對任何人透露是從我口中知曉的?”    白樘目光微動,若有所思,淡淡道:“好,我答應你?!?/br>    云鬟道:“大人一言九鼎,是不可反悔的?!?/br>    白樘不由一笑:“自然了,難道還要我同你擊掌盟誓嗎?”    云鬟眨了眨眼,忽地走上前,竟舉起右手。    白樘十分意外,眼底慢慢透出幾分笑意,到底也抬起手來,往前一迎,兩人掌心輕輕一碰,發出輕微聲響。    云鬟深吸一口氣,團起發麻的手心,見崔印尚未露面,便踮起腳尖,略靠近白樘身邊兒,輕輕說了一句話。    白樘聞言轉頭,目光沉沉,眼底疑惑同詫異交織。    云鬟并不看他,長睫低垂,輕聲又道:“其實我并不能確信是不是真,但我所知的只有這個,大人若愿意,便姑且一試?!?/br>    次日絕早,城門剛開,刑部幾十名公差騎馬出城,沿著官道往東郊疾行。    不多時,聽得前方一聲“?!?,眾人勒馬,放眼看去,卻見眼前綠水青山,蔥蘢掩映間,隱隱地還有幾點白幡飄揚,給這賞心悅目之中添了幾分陰森之氣。    第105章    這一天,因宣平侯府相請,云鬟便只去那邊兒侯府里,不料崔承因聽說藍侯府里得了個弟弟,便吵嚷著也要去瞧。    崔老夫人滿心疼愛,自然不肯不許他,就叫云鬟好生領著,也過府里去看一看,又百般叮囑了些話,無非是說讓仔細留神罷了。    羅氏知道崔承性子有些嬌縱,生怕他鬧事,本不欲讓他跟著云鬟,怎奈老太太開了口,倒也罷了,只私下里正色囑咐了崔承幾句,叫不許胡鬧等,崔承也滿口答應了。    兩人因來至藍府,自有婆子忙迎了進去,崔承在家里是個小霸王,到了這兒,卻難得地老實起來,應答等也十分規矩,又看藍泰生得粉嫩可愛,他便守在旁邊,看得目不轉睛。    藍夫人問了云鬟兩句話,道:“索性在這兒住上兩日,也不用去上學了?!?/br>    云鬟還未回答,崔承道:“我也正不耐煩每天上學,我也陪著jiejie住兩日的好?!?/br>    云鬟道:“你不必想,好歹才規矩去上了幾天學,又要偷懶?如果真留你住在這兒,回頭怎么跟母親說?必然覺著是我引逗你逃學呢?!?/br>    崔承撅了撅嘴,嘀咕道:“你怎么也跟母親一樣了?都對我這樣兇?!?/br>    云鬟道:“對你兇些其實未必是害你,一味順著你心意的,卻也未必是對你好?!?/br>    崔承鼓著腮幫子道:“我不懂這話,如何順著我的心就不是對我好了,偏是對我好?!?/br>    此一刻外間春光泄泄,室內卻也其樂融融,藍夫人見她姐弟兩個斗嘴,便笑吟吟地在旁看著,懷中的小泰兒仿佛也覺喜歡,便揮舞著小拳頭,仿佛迫不及待也要加入一般,藍夫人見是這樣憨態可掬,不禁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