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白樘道:“我會盡力而為?!?/br> 林稟正眼中透出幾分笑意:“我跟那丫頭說起你不能的時候,她本不理我,聽我這樣說,才辯解說你會,說你一定有法子,我尚且笑她天真呢?!?/br> 白樘眸色微動:“崔云鬟?” 林稟正一點頭:“不知怎地,那小丫頭十分信你?!?/br> 白樘不言語,林稟正又問道:“她如何了?” 白樘道:“她是個跟別人不同的孩子,并沒什么大礙?!?/br> 林稟正喃喃道:“是啊,那丫頭跟別人不同……不過,這樣的孩子,只怕將來也……豈不知,太高人欲妒,過潔世同嫌……”他低低地嘆了一句,因連連說話,牽動傷處,頓時又疼得緘口,眼前一陣模糊,竟身不由己地昏睡過去。 白樘不曾立刻離開,站在窗前看了林稟正半晌。 自從清輝把蔣勛的遭遇告訴他之后,他便命人暗中細查方荏底細,自然并非一無所獲。 似林稟正,宋邰,韓敏,以及蔣勛等人,這些孩子都是出自由儀的官宦子弟,但他們的出身,或者是潦倒貧寒,遭逢變故,缺乏依仗,不知應變,或者是生性怯懦軟弱,無力反抗…… 方荏作惡多年,自然知道哪一種人才是他最適合的下手對象,他所挑的,不是懾于他的威壓不敢吱聲,就是天長日久便適應了這種“相待”,甚至也如他一般,開始欺壓別人。 白樘自林稟正房中出來,本是想去看方荏的,可心中竟覺得十分不適,便轉身離開。 先前太醫來查看,方荏渾身上下,那些可說不可說的傷,足有十五處之多,尤其是下體,早就毀的看不出本來面目,可如此他竟還能活著,著實也算是奇跡。 是夜,白樘本欲留在刑部,可想到白日清輝也曾到場,他便破例回了白府。 不料清輝卻不在府中,竟仍是歇在蔣府。 白樘本欲再回刑部,怎奈白老夫人又念幾句,便只好歇在府內。 如此半夜,外頭忽然有人來到,白樘心頭莫名驚動,卻見來的正是巽風,面有異色,對白樘道:“四爺,方才方荏跟林稟正相繼身亡,已經連夜去找了嚴大人來驗尸?!?/br> 兩人回到刑部,白樘先去看過了方荏跟林稟正的尸身,卻見方荏神情略有些扭曲,因臉上帶傷,更不似人形。 林稟正卻神色如常,若不是探著已沒了鼻息,還以為只是睡著。 白樘站了半晌,方緩步回房。 燭火搖曳,他的案上放著許多書冊,最上一本,是書吏新送來的今日來探望過方荏的訪客名單。 白樘舉手翻開,一個個顯赫的頭銜跟名字躍入眼簾:兵部侍郎熊文斗,駙馬都尉沈畋,太子府參事……足有十數人。 夜風自窗外輕吹進來,秋日夜深,涼風之中竟有幾許森然寒意。 白樘慢慢地將冊子合上,此刻心底忽然想起林稟正白日所說的那句話:“這多少年來,到底還有多少人為他所禍,又有多少人變成了他一樣的惡魔,誰又知道?” 死了一個方荏,但被他所害的那些人,還有多少是無辜的,又有多少成了加害者?或許是這冊子里的每一個人,或許另有其他。 白樘垂眸,臉色雖平靜,眼中卻慢慢地有火光,輕輕一聲喚,門外有人進來,白樘將那記載的一張紙撕下,遞過去道:“交給離火,上面每一個人,都要仔仔細細查明白,不許錯過任何一點?!?/br> 那人躬身,雙手接了單子,悄無聲息退了。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候,白樘望著眼前燭光,舉手又拿了一本卷冊翻開。 嘩啦一聲,書掀風生,燈火影動。 第101章 風波乍平,這一場驚魂對云鬟來說,自然又是永無法遺忘的一份記憶。然而對崔侯府的人來說,卻是一無所知。 在找到她之后,巽風將人裹住了親送回了蔣府,略整理收拾妥當,便讓露珠兒陪著回了府中。 幸而找回來的及時,侯府內尚不曾驚動,對遲歸之事,只說因困倦在書院內睡著了,一時忘了時間罷了。 貼身跟隨的露珠兒雖知道她曾著實消失不見過,但對于個中詳情,自然也是毫不知曉的。 雖在蔣府便將沾血衣裳扔了,又重洗了臉,然而直到回了侯府,乃至夜間,仍嗅到那股血腥氣揮之不散,一夜不寐。 因為要瞞著此事,雖然受了這場無妄之災,次日,卻仍是無事人般仍去書院罷了。 此刻,刑部在由儀帶走兩人之事卻已經傳遍京城,那些女孩子們自然也得了話題,紛紛議論。 有人道:“你們聽說了沒有?昨兒有兇徒綁架了由儀的方督學跟咱們的林侍讀,還重傷了兩人呢!至今人在刑部,不知生死……” 眾女孩兒也有聽說了的,也有不知道的,此刻聽聞林稟正也重傷,不覺都齊齊詢問,因擔心之故,眼睛都也紅了,有那些膽小的,甚至落下淚來,有的則雙手合什,喃喃祈禱。 一時,不似往日談起林稟正般的高興熱鬧,一個個都垂頭耷腦,懨懨不樂。 云鬟垂頭靜坐,聽著女孩兒們一個個嘆息啜泣,自禁不住又想起昨日所經歷的種種,林稟正或笑或怒,時傷時哀,一言一行,歷歷在前。 正心神不屬,忽聞到一股暖香飄來,云鬟定睛,見眼前鵝黃帛帶飄過,美人環佩搖曳,正歪頭抿嘴看她。 云鬟定了定神:“沈jiejie?!?/br> 沈舒窈站在窗口邊兒上,輕聲問道:“你在發什么呆,也是在想林教習不成?” 云鬟默然垂眸,沈舒窈打量她片刻,回頭見庭中景色,道:“你也不必感傷,豈不聞‘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林教習素來清冷孤僻,可我們畢竟是局外人,又怎知他到底為人如何,經歷如何?就不必坐此為他人徒勞感嘆,倒是你……” 云鬟抬眸:“我?” 沈舒窈回身看她,含笑道:“不錯,你,好端端地昨兒你去了哪兒了?” 云鬟微怔,不知她何故問起這句:“jiejie說什么?” 沈舒窈才走過來坐下,明眸看著她,低聲笑道:“你不用瞞著我了,昨兒你明明早退了,你的丫頭卻還等著門口找人呢,她還問過我一句……我因想著,你素來跟外頭什么小白公子季公子等頗為相熟,或許是他們有事,偷偷地叫了你去了,因此我就并沒說破?!?/br> 云鬟這才明白,啞然道:“果然瞞不過jiejie?!?/br> 沈舒窈見她認了,又點頭嘆說:“說來也是奇事,都說小白公子年幼古怪,很是不好相處,不過瞧著meimei倒是跟他甚是熟絡,果然還是meimei為人不同,才得他青眼的么?” 云鬟再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一笑。 誰知次日,便傳開了林稟正身亡的消息,那幫女孩子們先前尚且心懷僥幸,如今聽了噩耗,幾乎不敢相信,驚怔之后,竟有大半兒失聲哭了起來。 云鬟雖見過林稟正受傷之態,知道有些兇多吉少,可如今確信他畢竟身亡,竟也是不能信,呆坐了片刻,耳畔聽得一片嗚咽抽泣的哭聲,如潮起伏,她便忍不住起身走出門去。 秋雨淅淅瀝瀝,迎面一陣濃重的濕涼之氣撲來。 云鬟極目遠望,卻只見灰濛濛的天色,仿佛有一兩只飛鳥穿梭在云層雨絲之中,如同孤單失群,又如同自在起舞。 前世,老吳,宋邰,韓敏以及方荏自然是被林稟正所殺,最后林稟正之死又是誰人所為? 云鬟記得昨兒他手持匕首時候的眼神,當時他并沒有就想殺了她,只是作勢給白樘跟趙黼等人看的罷了。 只怕早在他動手殺人開始,就已經收不住手,也停不住腳,一直到方荏,便是終結。 不僅是方荏的終結,更是他自己的。 畢竟,不管老吳宋邰韓敏他們是不是無辜,但他手上沾了血殺了人,卻是不爭的事實,就算不死,落在刑部,最后也依舊殊途同歸。 然而,今時今日他選擇借趙黼之手赴死,前世呢? 那飛鳥極快地穿過秋雨,飛得極快,烏黑的一點兒,宛若流星急速墜落,卻在無可能之時又戛然轉折,仍舊翩然自在地去了。 云鬟仰頭,盯著那漸漸高遠逝去的飛鳥,就如同看見了林稟正曾留下的痕跡跟最終的歸宿。 身后女孩子們的哭聲越發大了,幽咽不絕,從敞開的窗戶跟門扇透了出來,跟氤氳的水汽交織,仿佛匯成了悲傷的河流,最終在地上潺潺而過。 不知林稟正在天之靈可能看到,有這許多女孩兒在為了他而痛哭流淚,她們一無所知,只心存著對他的喜歡跟崇敬,為他灑落痛惜之淚,或許對他來說……這些純潔的心意同干凈的淚水,已經是他最好的送行了。 因中秋將到,不必去上課,又因沈府邀約,這日云鬟便乘車前往丞相府。 沈相夫人親自接見云鬟,拉著她的手兒仔細端詳了一會子,便贊道:“果然是個很不錯的孩子?!被仡^又叮囑沈妙英和沈舒窈道:“得虧云鬟上京來了,又進了鳳儀,她這樣的人物品格,放在京內也是難得的,你們姊妹們當好生相處才是?!?/br> 兩人都起身稱是,沈夫人又問了年紀、京內住的如何等話,便放她們自去了。 兩位姑娘陪著云鬟,自回她們屋子里去,因坐了吃茶,閑話了些書院內之事,不覺又說起了林稟正,好一番嘆息,沈妙英便郁郁寡歡,起身走到一邊兒。 沈舒窈小聲對云鬟道:“英兒是最敬慕林教習的,那日聽說消息,哭的眼都紅了,回來后把嬸娘嚇了一跳,以為是怎么了呢?!?/br> 云鬟輕聲嘆說:“jiejie是個重情重義的人?!?/br> 沈妙英在旁聽了,回頭看她一眼,卻并沒說話,只是慢慢地走出院子。 沈舒窈因轉開話題,便道:“是了,你大概還不知道呢,前幾日,我叔父請晏王世子過府飲宴來著?!?/br> 云鬟見她忽然提起趙黼來,心中一轉,因說:“jiejie覺著世子如何?” 沈舒窈道:“世子自是金枝玉葉,身份尊貴,旁人是不好說什么的……不過世子跟meimei倒像是有些交情,不知meimei又覺著他如何?” 云鬟見她終究不肯輕易表明,就說:“其實世子能文能武,聽說又深得皇上寵愛,就算是放在皇族子弟之中,也是個很出類拔萃的人物?!?/br> 沈舒窈見她滿口好話,便嫣然一笑,倒:“怪了。你可知,我叔父也曾這樣說過?!?/br> 她的叔父自然就是沈丞相了,云鬟微笑道:“丞相大人這樣說,可見是沒錯的?!?/br> 沈舒窈凝視著她,想了會兒,便并未再說什么。 兩人在屋內說了會兒,沈舒窈便問:“怎么也不見英兒?又跑到哪里去了?!?/br> 外頭有個小丫頭進來道:“方才看見姑娘在花園內掐菊花兒呢?!?/br> 沈舒窈道:“罷了,又頑皮去了,且由得她?!?/br> 中午沈夫人傳了去一塊兒吃飯,半晌沈妙英才姍姍來遲,眼睛卻又是微紅的,沈夫人瞧了眼,便問怎么了,她也只說是風吹了。 吃了中飯,三人便結伴而回,沈舒窈便悄悄地對沈妙英道:“你又做什么了?” 沈妙英道:“沒做什么?!?/br> 沈舒窈道:“你別當我不知呢,先前聽說你又掐那菊花,必然又偷偷地拜祭林教習了?你若拜祭,只隨意供奉一束花一炷香就是了,你的心意冥冥中他自然知曉,別明鬧得厲害,夫人知道了是會不喜的?!?/br> 沈妙英低了頭:“知道了?!?/br> 云鬟在旁聽見,便又多看了沈妙英兩眼,原本只當沈妙英是個活潑愛動的女孩兒,竟想不到會有這份心,因望了她半晌,便轉開目光。 因時候不早,云鬟便行告辭,車行半路,忽然馬車一頓,車廂門打開,有人跳了進來,不由分說在她對面兒坐了,一邊兒問道:“你去哪兒了?” 露珠兒嚇了一跳,又看清來人,便說不出話來。 云鬟正閉眸沉思,見是他來了,倒也波瀾不驚,便淡淡說道:“去丞相府來著?!?/br> 趙黼把袍子一抖坐定了,聞言皺皺眉,道:“你幾時這樣愛交際了?整天跟那些千金小姐們廝混什么?人家自小兒在大家子府內長大,有一萬種心機呢,若真生出點壞心思,怎么吃了你的都不知道?!?/br> 云鬟道:“是么?不過是尋常來往罷了,世子如何說的這樣?!?/br> 趙黼道:“你又什么時候愛跟人來往了?得閑的話,且跟我多來往來往如何?” 云鬟淡掃他一眼,近在咫尺,他的雙眸極亮,這種似冰冷似熾熱的明亮,讓她竟忍不住想到那天里,被他猛然拔了出鞘,后來沒入林稟正胸口的那柄劍的顏色。 心底一凜,云鬟垂眸不答,趙黼也不再做聲,只聽見車輪木訥地骨碌碌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