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林稟正驀地縮手回來,喉頭又是一動,極明顯地咽了口唾沫,方慢慢道:“我、不過是有些意外……為何,白大人竟知道我頸間受了傷?” 白樘并不回答,只靜靜看著他,這般表情,卻越發地莫測高深。 林稟正轉開頭去,直到此刻,額頭上才有些汗意津津。 半晌,白樘才又道:“林教習,你是不是該跟本官說實話了?” 林稟正嘴角動了動:“我不知白大人的意思?!?/br> 白樘道:“你頸間的傷從何而來?你我都該心知肚明,侍讀你抵賴也沒有關系,可知以嚴大淼的眼力,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林侍讀的傷是如何留下的?” 林稟正只不回答,白樘嘆道:“那雜役老吳乃是個和善老實之人,不管是書院還是他的四鄰,皆都對他贊譽有加,卻有人如此兇殘地活生生割掉他的舌頭在先,將他勒死在后,能對一個良善安分老者做出這種事的人,不是滅絕人性又是如何?” 林稟正呼吸慢慢急促,聽白樘說罷,臉上露出奇異的神色來。 白樘察言觀色,又道:“然而可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老吳臨死之前,拼全力傷了兇手,可見人善人欺天不欺……” 林稟正聽他一一說來,目光怔怔看向一處,忽然似笑非笑道:“人善人欺……” 誰知還未說完,忽然外頭有人道:“翰林院方學士到?!?/br> 林稟正聞言,話鋒戛然而止,臉色亦又漸漸變得如冰雪一般。 白樘看著他,心中有幾分惋惜這人來的著實不巧。此刻那來人已經進了門來,白樘便起身相迎。 這來者自然正是方荏,進了門來,掃一眼林稟正,先向著白樘拱手做了個揖,口中道:“白侍郎,我方才聽聞你把稟正帶了來,不知是為了何事,可是他犯了什么?” 白樘道:“并不曾,只是暫請林侍讀回來問幾句話?!?/br> 方荏微微一笑,道:“這就好,如此我便放心了,來的路上,還以為他是犯了事,若真的被刑部扣留,我的老臉都也不知往哪擱了?!?/br> 白樘道:“方大人何出此言?您的為人天下皆知,皇上都曾親口贊譽,說是天底下讀書人的楷模,縱然教出的弟子真個兒有什么良莠不齊,也無損大人英名?!?/br> 林稟正在旁聽著,面無表情,大有置若罔聞之意。 兩人略寒暄了幾句,方荏便道:“白大人可問完了么,若是無礙,我便帶他自去了?!?/br> 白樘道:“已經問了個大概,只不過,方大人因何竟親自來至刑部保人?” 方荏道:“雖然他無礙,然而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若在刑部逗留久了,外頭不免許多風言風語,如今又是滿城風雨的,可知眾口鑠金?他尚年青,當不起這些,我也是愛才之故?!闭f著,便又對林稟正道:“好了,且隨我去吧?!?/br> 白樘頷首道:“方大人果然惜才,先前聽人說方小姐跟林侍讀似是要定親了,還以為方大人是因此而來呢?!?/br> 方荏的臉色微變,便笑道:“哪里傳出來的話,是沒影子的事。倒不知從何而起,小女是要定親了,然而不是跟阿正,想必是外頭的人弄混了?!?/br> 白樘便看林稟正,卻見他拱手向著自己和方荏分別做了個揖,轉身往外。 方荏謝過白樘,就也出了刑部。兩人都去后,白樘輕輕道:“跟著他兩人?!?/br> 廊下,巽風閃身出來,便悄無聲息地追了上去。 且說林稟正跟方荏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刑部,林稟正才欲上轎,就聽見方荏道:“你隨我到我府上去,我有話跟你說?!?/br> 林稟正微微遲疑,終于俯身上轎,方荏也自乘了一定青呢轎子,一并往方府去。 兩人進府內落定,方荏將左右侍童打發了,便道:“白樘叫你做什么?” 林稟正道:“是為了鳳儀死了人的那件事?!?/br> 方荏道:“只是如此?” 林稟正點頭道:“只是如此?!?/br> 方荏盯著他看了會兒:“他并沒有提由儀的事兒么?” 林稟正垂著頭,輕輕道:“不曾提過。何況此事是大理寺主審,自然跟他不相干的,他不過是想破鳳儀的案子罷了?!?/br> 方荏微微松了口氣:“那也罷了,是了,他如何會找上你?” 林稟正道:“他說只是按例詢問?!?/br> 方荏不做聲,看了林稟正片刻,方溫聲道:“橫豎不是你做的就是了,他再厲害,也奈何你不得,以后他若再傳你去,你只支吾著,不用非得去見他,橫豎不能硬押了你去,再說,還有我呢?!?/br> 林稟正默默地答了個“是”,方荏又漫不經心道:“另外,今兒我急著叫你過來,其實也另有一件事,秋霞她倔強的很,你且去勸她兩句罷了,別叫她再胡鬧了。傳出去,對她半點兒好處也沒有?!?/br> 說著,便揚聲叫道:“把于嬤嬤叫來,帶林公子進去?!?/br> 林稟正默默地站起身來,方荏走到他跟前兒,抬手在他肩頭輕輕地一拍,又以勸慰聲調兒道:“大丈夫何患無妻,秋霞性情刁蠻,其實不是良配,以后為師再給你尋個更好的就是了?!?/br> 林稟正去后,方荏來至廳門處,盯著他離去方向,目光有些陰沉,半晌才又轉身往書房去了。 廳內一時無人,有一道影子悄然從梁上躍下,卻正是巽風,他看了看方荏跟林稟正兩人各自離去的方向,思忖了一番,便往后宅而去。 一路上自然也有許多方府的丫頭婆子們經過,但巽風身法精妙,又精于此道,因此竟無有一人發現。 巽風神不知鬼不覺地來至后宅,見屋宇重重,他畢竟是第一次進來,路徑不熟,正猜測哪個是秋霞小姐的房,就見兩個小丫頭從前方而來,邊走邊笑說:“林公子終于又來了,真真兒是個難得的人物,怪道咱們姑娘誰也不念,死死活活只想著他呢?!?/br> 另一個說道:“可不是么?只是想也是白想罷了,老爺不肯答應又怎么樣?今兒來,只怕也是老爺請了來讓他勸姑娘的?!?/br> 先前那個道:“真真兒可惜了,明明青梅竹馬,極般配的兩個人呢?!眹@息幾聲,兩人便走遠了。 巽風便沿著她們的來路一徑而去,走不多時,果然看到一重院落跟別的不同,他見左右無人,又聽里頭悄然無聲,便縱身躍起,跳入墻內。 沿著廊下往前而去,還未到跟前兒,就聽見屋里一個女孩子哭叫的聲音,竟道:“我不信你這樣心狠……” 巽風一怔的功夫,才欲靠前細聽,目光轉動間忽地大吃一驚,忙剎住身形,便順勢藏在了柱子后。 從巽風的方向看去,卻見前方窗戶外的假山石后,竟有兩個人影在微微竄動,巽風起初以為是方府的暗衛,幾乎驚出一身冷汗,然而細看之時,卻越發驚得無言以對了。 這兩個人,巽風竟都是熟悉的,其中一個,少年英武,正是世子趙黼,另一個,身量嬌小,雖男裝打扮,卻也能看出是個女孩子的身段兒,她一抬頭的功夫,露出極精致玲瓏的側面,長睫極靈動的。 巽風禁不住咽了口氣:這孩子竟正是云鬟。 若非親眼所見,且看的明白,巽風幾乎以為自己便眼花了,這會兒也不顧聽里頭秋霞小姐跟林稟正爭執,只留意那邊兩人。 卻見趙黼靠近云鬟,低低地在她耳畔仿佛說了句什么,云鬟轉頭看他,忽然毫無征兆地伸手,一巴掌摑在他的臉上。 巽風看了這一幕,目瞪口呆之余,簡直大開眼界。 第95章 今日云鬟本是在鳳儀的,還未到放學時間,忽然外頭有教習嬤嬤進來叫她出去,因對她說道:“你府中派人來說,臨時家中有事,你且回去吧?!?/br> 這會兒露珠兒也站在旁邊等著,必是她來傳的消息,云鬟不疑有他,便答應了。 當下出了鳳儀,誰知才上了馬車,便知不好。 原來里頭已多了一個人,黑衣上繡著團花麒麟,黑色壓著清稚之氣,卻暗藏著難掩的鋒芒,竟正是趙黼。 云鬟怔住,回頭便看露珠兒,還未說話,露珠兒早嚇得跪下了:“是六爺逼我去的,姑娘饒命?!?/br> 云鬟定了定神,淡淡道:“起來吧,別叫人看見?!?/br> 趙黼笑道:“我就知道鬟兒是個最大氣的,絕不會跟著小丫頭動氣,她先前還怕的哭呢?!?/br> 云鬟垂眸道:“世子這回是想做什么?” 趙黼回身,又拿出一個包袱來,笑嘻嘻地望著她:“快換上?!?/br> 云鬟盯著那小小地包袱:“世子玩兒上癮了么?請恕我不能奉陪?!彼D身欲下車,趙黼早一把拉?。骸暗鹊?,你可知道,白樘今兒把林稟正傳了去了?不過我先前來的時候,方荏也正趕了去?!?/br> 云鬟聽他說起案情,才回過頭來,趙黼又道:“白樘是個謹慎的人,若不是有把柄在手,或意有所圖,絕不會貿然把林稟正從翰林院揪去刑部,如今方荏也驚動了,必然有一場好戲,你難道不想看看到底怎么樣?” 云鬟雙眸微睜:“你總不會,是想帶我去刑部?” 趙黼笑道:“我自然不敢,是去另一個地方。去了就知道白樘今兒這一番打草驚蛇有沒有效用了?!?/br> 云鬟正微微動搖,趙黼揚聲道:“還不快點兒走,是等著做什么呢?”外頭的人聞聽,忙揚鞭驅車快行。 下了車,才發現竟是來至方府,且他并不停在外頭,只拉著云鬟往方府的角門奔去。 還未到門口,就有個人出來,身著方府仆人的服色,對他行了個禮,低低道:“都辦妥了,世子爺小心行事?!?/br> 這會兒門口空無別人,趙黼便帶著云鬟長驅直入,竟來至方府后院。 云鬟雖不言語,心底自也覺匪夷所思,雖知道他是個“難以琢磨不可預料”之人,可這人膽子之大,性情之詭異,簡直叫人咋舌。 若說有一日他硬拉著她去皇宮,只怕她也不會再意外的。 趙黼耳聰目明,身手又出色,一路雖遇見幾個方府的下人,他卻都輕易避開了,又見方府的花園打理的十分別致,便評頭論足道:“姑且不論這方荏是不是個衣冠禽獸,院子倒是很能入眼?!?/br> 掃來掃去,忽然看見一叢乳白色花心泛著淡粉紅的月季花,共有五朵大花,中間擁著一朵開的最好,色澤淡雅,秀麗出塵,跟尋常所見的花朵氣質大不相同,如此精致清雅絕倫,就像是妙手玉雕而成,可敬可愛。 趙黼看了看那花兒,又看云鬟,竟覺著人跟花兒之間有些相似之處,正看間,有幾個婆子經過,趙黼便拉了云鬟走開。 兩個人走走停停,終于來到方小姐秋霞的住處,還未見其人,便又見兩個丫頭從廊下經過,交頭接耳地說:“怎么聽說刑部傳了林公子過去?不知是為了何事?大人也都趕了去了?!?/br> 另一個道:“被刑部傳了去,還能有什么好事……不過林公子那樣的好人,應該不至于,何況有老爺在呢?!?/br> 先前的說道:“老爺既如此看重林公子,怎么竟不肯把姑娘許配給他呢?近來姑娘茶飯不思的……我們看著都心疼?!?/br> 那個道:“主子的心意,我們又怎能知道?可話說回來,那程侍郎的公子也不錯,何況程家也是有權有勢的……” 趙黼眼見那兩個丫頭去了,便忍不住嘖嘖了聲。 云鬟看他一眼,他便道:“原來方小姐跟這林稟正有私情的。阿鬟你怎么看?” 崔云鬟道:“我不知道?!?/br> 趙黼笑笑:“他們師徒,一個茍且藏jian,一個看著心事重重的,只怕都不是好東西,如今方老頭不愿把女兒許配林稟正,林稟正若無此意倒也罷了,若有此意,他兩個自然不睦,讓他們狗咬狗的最好?!?/br> 正說話間,就見一個嬤嬤領著林稟正來到,趙黼又嘆道:“說曹cao曹cao就到?!本故菨M臉喜悅,趁人不備,拉著云鬟前行兩步,便遁在那假山石背后,好近便偷聽里頭說話。 果然,那嬤嬤退出外間兒后,屋里頭方小姐低低地說了幾句什么,才聽林稟正淡淡道:“meimei不必多想,何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凡事只聽老師的就是了?!?/br> 方小姐道:“你說什么?” 林稟正的聲音卻仍是波瀾不起似的:“我先前就已說的極明白,meimei是聰明人,何苦執迷不悟?我言盡于此,不便多留,就先告辭了?!?/br> 他轉身便要走,不料方小姐攔住他,含恨帶淚說道:“我不信你是這樣狠心!你、你敢再對我說一句?” 林稟正不由停步,屋內一時無聲。 趙黼聽到這里,不覺又撇了撇嘴,喃喃道:“好一對狗男女?!?/br> 目光往旁邊一看,見云鬟從假山石洞子里望著那邊兒,仿佛出神,那長睫如兩排小扇翅,卷翹不動。 趙黼便湊近了些,悄聲道:“這方秋霞水性楊花,明明定了程家,還跟人偷情,阿鬟以后可別學她……” 云鬟聽了這句,便似被人在心上戳了兩下,轉頭看著趙黼,猛然舉手一巴掌摑去。 因是用了力的,“啪”地一聲,倒是有些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