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京兆尹聽得甚是仔細,但凡有稍微模糊之處,便立刻又問,兩邊公差面面相覷,不知大人今兒怎么犯了嘮病了。 眾人正昏昏欲睡,忽然聽得堂上偏殿一聲咳嗽,京兆尹聞聽,頓時精神百倍,也坐的更直了些。 不多時,有個書吏上來,遞給京兆尹一張紙,京兆尹垂眸看罷,便又問馮貴道:“這么說來,你前往當鋪,是為了典當這塊兒佩玉?你認清楚了,無誤否?” 書吏當即將那證物呈上,馮貴掃了一眼,口稱無誤。 京兆尹道:“此物并不貴價,最多也不過幾百錢,自古當鋪擅長壓價,給你一二百錢最多了。你一大早兒趕了去,就是為了區區一百錢?” 馮貴頓了頓,方道:“小人……本以為是個貴價貨?!?/br> 京兆尹道:“你憑什么這樣以為?” 馮貴無奈,只道:“這是小人的娘所給,是主子所賜之物,故而覺著名貴?!?/br> 京兆尹不由問道:“你家主子是何人?” 馮貴低低道:“是呂翰林家里?!?/br> 京兆尹皺眉琢磨了會兒,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翰林呂家。你是他家的仆人?” 馮貴道:“小人的娘曾在翰林家做過奶娘。是以曾賜了些東西,小人卻不在他家里當差?!?/br> 京兆尹點點頭,不言語,此刻那書吏又走回來,同放了一張紙在桌上。京兆尹垂眸看了眼,才問道:“你既然急著用錢,可是家里有事?” 馮貴沉默了會兒,道:“小人……小人近來有些愛賭,故而缺錢?!?/br> 京兆尹笑了兩聲:“知道了,這個毛病兒可很不好呢,那么……你先前可還在這當鋪內當過東西不曾?” 馮貴咽了口唾沫,方道:“并不曾了,這是頭一遭,沒想到就遇到這種事,以后便也再不敢了的?!?/br> 京兆尹道:“那你家里人可在這店內當過什么不曾?” 馮貴的臉色已然變化,遲疑不言。京兆尹自然看的明白,當下又追問道:“本官問你話呢,你如何不答?” 馮貴才勉強道:“這個……應是不曾有?!?/br> 京兆尹道:“既然如此,那么這銀紅薔薇紋蜀錦大袖衫襦,不是你家所當?” 馮貴猛然一震,卻死死垂著頭,斷然道:“回大人,我、從未聽過……我家里也絕無此物?!?/br> 京兆尹看一眼那送上的紙條兒,忽然高聲道:“傳莫氏!” 馮貴聽了這聲,面如土色,卻仍撐得住,忙回頭,卻見大堂門口果然走進一人,正是妻室莫氏,扶著貼身侍女走了進來,臉上難掩慌張之色。 莫氏跪地,京兆尹便問道:“莫氏,你且把你先前所供,再詳細說一遍?!?/br> 馮貴轉頭看著妻室,意圖讓她噤聲。不料莫氏哆哆嗦嗦,道:“你干的好事,卻叫老爺們來問我一個婦道人家,這樣拋頭露面,都是給你帶累,你還看著我做什么?” 馮貴如熱鍋上的蚰蜒,立即喝道:“住口!” 京兆尹一拍驚堂木,喝止兩人,道:“馮貴,本官不曾問你,你若敢插嘴,立刻拖出去打!莫氏,你好生將實情一一說來,若有隱瞞,本官也即刻不饒!” 馮貴因才不言語了,莫氏頭一次過堂,心底掂掇張皇,低了頭道:“小婦人不敢隱瞞,先前大人問小婦人是不是去那興隆當鋪典當過東西,小婦人的確是有的,乃是一件兒紅色的薔薇紋蜀錦衫……正是小婦人的使女銀兒去典當的?!?/br> 銀兒當即把當票呈上,自有文吏拿了去,馮貴在旁看著,咬牙切齒,卻不能做聲。 京兆尹道:“這衣裳從何而來,你又為何典當了它?” 莫氏聽了,臉上露出惱色,道:“還不是這個殺千刀的?我跟他成親這許久,他一直都暗藏著這衣裳,是前幾日我無意中翻了出來,便問他是哪里來的,他竟只是不說,這分明是年輕女子的衣物,又保存的如此之好,可見他上心,小婦人便想必然是他在外頭的姘頭的,一怒之下,本想把這衣裳鉸爛了的,后來因見這衣裳料子名貴,便想索性當了,還可多得些錢用,因此才叫使女包了去當掉?!?/br> 京兆尹點頭,又問道:“然后呢?” 莫氏惱道:“然后,當夜這殺千刀的回來,發現衣裳不見了,甚是惱怒,罵了我一頓不說,還打了小婦人一巴掌。次日他便早早兒地就出了門,也不知做什么,誰知是去當鋪,正又遇上兇殺……若不是他有外心,也不至于受這場驚惱,這便是事情所有了,小婦人絕無虛言,請大人明鑒?!?/br> 旁邊主簿早筆走龍蛇,記錄分明。 京兆尹聽罷,就道:“后來,你丈夫有沒有再把衫子拿回去?” 莫氏擦淚道:“這如何還能拿回來?命拿回來就已經極好的了?!?/br> 馮貴聽了這句,才略松了口氣。 京兆尹便問馮貴:“你娘子所說可是屬實?” 馮貴見無可抵賴,便道:“是?!?/br> 京兆尹冷笑道:“那方才本官問你,你如何信誓旦旦說家中并無此衫?” 馮貴沉默,繼而道:“只因小人覺著……覺著家丑不可外揚,故而大膽隱瞞?!?/br> 京兆尹見他如此鐵齒,微微皺眉,莫氏在旁道:“出事了你才知道家丑不可外揚呢?遲早晚給外頭的狐媚子勾了命去!” 京兆尹見她憤憤地,忽然靈機一動,便笑道:“莫氏,男人在外風流也是有的,不過你也太魯鈍了,這許多年,你竟不知這狐媚子到底是誰?” 莫氏被他如此一說,便叫苦道:“他藏得甚好,小婦人才沒發覺的……不過,必然是個媚功了得的,一件衣裳才叫他在珍藏這許久,對了,那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中……不知怎地,夜間竟又不見了人,天將明才慌里慌張回來,小婦人覺著,必然又是去找那狐貍精了……” 莫氏畢竟是個無知之人,還想當著京兆尹的面兒訴苦,讓當官兒的替自己做主,不料馮貴臉色已極難看,忍不住喝道:“你這蠢婦,還不閉嘴!” 莫氏被他如此一喝,雖有些怕,卻更是無限委屈。 京兆尹怒道:“掌嘴!” 蓋捕頭攔住旁邊差人,親自擄袖子上前,左右開弓狠狠打了幾個巴掌,馮貴口角流血,捂著嘴說不出話。 京兆尹正在想要如何繼續,里頭忽然又送了一張字條出來,京兆尹一看,心底有數,便嘆道:“莫氏,本官看你甚是可憐,真真是所托非人,有件事,便不由得不告訴你了……其實那件兒大紅的蜀錦衣裳,原本好端端地在當鋪里,誰知今兒老爺派人去找,卻竟不見了……你又說你丈夫那夜不在家,莫非是……” 莫氏一聽,頓時勃然大怒,起身怒視馮貴道:“你這雜種,果然又是狗改不了吃屎,必然又把那衣裳取回來了是不是?我起初還當你沒這份狗膽,不料果然混賬到如此地步,你快說那狐貍到底是誰,勾得你命也不顧,都要去取她的sao東西?” 馮貴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只兩邊臉頰已經高高腫起,自然無法再說。 莫氏見京兆尹不曾出言喝止自己,索性上來撕住他,馮貴忍無可忍,用力一推,將她推到旁邊,莫氏放聲大哭。 京兆尹笑道:“休要哭了,你只好生想想那衣物在何處,本官派人跟你去找了來就是了,只要衣物找到,自然就能找到那女子了?!?/br> 莫氏聞言忙停了哭聲,臉上竟透出幾分喜色。 馮貴轉頭瞪她,才要出聲,京兆尹一個眼色,蓋捕頭上前踢翻馮貴,一腳踩在背心上,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莫氏見狀,倒有些不忍,便道:“大人,且莫要打重了,他身上還有傷呢?!?/br> 京兆尹道:“你只顧去,只要取到那衣裳,便放他回家就是了?!?/br> 莫氏聽了,才起身,歡歡喜喜同些捕快們自去了。 畢竟是夫妻兩個,這莫氏畢竟跟馮貴同床共枕許多年,自然有些了解他的習性,回到家中之后,把當日馮貴回來的情形略想一遍,果然便在臥房的床帳頂上找到了一個包袱。 打開來時,果然正是那銀紅薔薇紋蜀錦大袖衫襦。莫氏又氣又喜,便帶了回堂上。 進了大堂,卻見除了馮貴跪在地上后,堂上卻另坐了一位大人,生得竟是皎月之輝,旁邊眾人跟他相比,便渺如塵灰一般。 莫氏目眩神迷,身不由己跪地,旁邊蓋捕頭把那包袱送上。 京兆尹親打開來細看,果然見是好一襲精美燦爛的女衫,雖然有些年頭,但仍鮮艷華貴非常,那當票上所寫“破舊”二字,竟不知從何而來。 其實這自然是當鋪的規矩,不管你是如何簇新之物,只要經他們的手,均要寫個“破舊”或者“破爛”之類。 然而這衫子雖做工精致非常,料子且又名貴,但此地乃是京城,所有的貴婦名媛不計其數……這種女衫自也隨處可見。 正看不出究竟有何端倪,忽然旁邊端坐那人道:“且拿過來?!?/br> 京兆尹親捧著送過去,那人接過來,將襟子一翻,卻見在右手內側的襟角上,小小地綴著一個字。 那人凝眸看了會兒,眼神微變。 京兆尹等察覺異樣,正也要細看,那人卻已伸手握住,同時抬眸,看向堂下。 馮貴自看到這衣裳出現之時,就已經直了眼,此刻被這人目光一掃,越發面無人色。 幾乎與此同時,在崔府之中,崔印說罷了藍夫人的往事,面露唏噓之色。便又叮囑云鬟道:“此事極少有人知情,你萬萬不要對旁人提起,當著你姨母的面兒,更是只字不提才好?!?/br> 云鬟應了,崔印才道:“明兒還要出門,就早些安歇罷了?!逼鹕硪叩漠攦?,忽地看見桌上放著一塊兒繡腰圍,藕荷色打底兒,上頭連繡著“百蝶穿花”的圖案,手工甚是精致。 崔印自然認得這是誰的手筆,便看云鬟:“是薛姨娘給你的?” 云鬟道:“是?!?/br> 崔印笑道:“難得她竟對你這樣上心,如今我要她繡兩樣兒東西,還要耽擱幾個月才得呢,不想這樣快就給你弄好這個了……不過,這腰帶好是好,只明兒去藍府可別帶著呢?” 云鬟一笑:“這是自然了,父親放心?!贝抻∵@才自去。 崔印去后,云鬟看了會兒那繡腰圍,便叫露珠兒放進箱子里去。 露珠兒因捧著手里,嘖嘖稱贊道:“姑娘,這比咱們鄜州城里,那最高明的繡女刺繡的還要好呢?!?/br> 云鬟也不理會,只徑直回了里屋。 林嬤嬤因過來看了眼,道:“收起來罷,雖是極好的,可姑娘不喜歡這些花兒草兒的?!?/br> 露珠兒只得開了箱子,將這腰圍疊起來好生放了進去。 林嬤嬤領著小丫頭鋪了床,便叫云鬟安歇。 漸漸地萬籟俱寂,云鬟側臥榻上,翻來覆去良久,才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才吃了早飯,藍府就有人來接了,羅氏早命人幫云鬟收拾了貼身要用之物,又叫林嬤嬤并幾個丫頭小心跟著,送出了門。 不多時來至宣平侯府,早有嬤嬤們好生接了入內。 藍夫人見了云鬟,自是歡喜不盡,緊緊地握著手領她到了內室,叫人端了各色點心果子,便叫她吃,又同她噓寒問暖,說些家常閑話。 一時因問起在鄜州的情形,藍夫人只怕云鬟在那里受了苦楚,便依依看她。 云鬟自然了解此情,便將在鄜州的種種趣事一一說來,比如河邊捉魚,比如登山游玩,她本不是個愛說話之人,可因見藍夫人眉尖若蹙,又想到她身上發生的那些事,便竭力大說大笑,意圖引藍夫人也喜歡。 果然,藍夫人聽得頻頻笑個不住,眼底閃出幾道光亮來,竟說:“先前我小的時候,也是愛動愛跑的,你這一說,倒是勾起我的心來了……”就把云鬟摟到懷里去,撫著她的發端道:“然而聽你說的這樣喜慶,我的心才有些寬慰了,想謝jiejie臨去,有你陪著她,必然也……” 到底又落了些淚,云鬟心中雖痛,卻只做無事狀,靠在藍夫人懷中輕聲道:“以后若有機緣,姨母也可以去鄜州,有人稱她是塞上小江南呢,我帶你去素閑莊上玩,你必然是喜歡的?!?/br> 藍夫人本收了淚,聽說的如此貼心,心底一股暖意如涌,又禁不住灑下淚來。 中午時候,因沒別的人,藍夫人便陪著云鬟,自在地吃了一餐飯。過午時候,便摟著云鬟小憩。 云鬟換了地方,自然是睡不著的,卻只是不動裝睡。 不多時,聽到外頭有輕輕腳步聲,旋即是藍夫人起身,放輕手腳走到外間兒。 隱隱聽藍夫人道:“你如何又進來了,今兒不是在外陪貴客的么?” 那人道:“我不放心,來瞧瞧你陪著鬟兒如何了,她可睡著了?”這聲音極為低沉溫柔,自然正是宣平侯。 藍夫人道:“才睡著,你休要打擾我們,快去陪你的客罷了?!?/br> 宣平侯道:“世子吃多了酒,我叫人帶他去客房小憩了,左右鬟兒也睡了,咱們自去外間走走可好?” 藍夫人噗嗤笑道:“胡鬧,若鬟兒中間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