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秦晨心驚rou跳,便大叫“鳳哥兒”,沖進廳內,卻又見廳中地上,同樣臥著兩人,不知生死。 除此之外,林嬤嬤被露珠兒扶著,癱坐在椅子上,陳叔正揉著胳膊,跟一個瘦瘦弱弱的丫頭在說什么,另一邊上,卻是那鄜州大營里的小六爺,跟云鬟站在一處。 秦晨見云鬟安然,才松了口氣,又看她臉色發白,便先奔到跟前兒問道:“鳳哥兒,可怎么樣?” 云鬟搖了搖頭,秦晨才吐了口氣:“沒事便好,可知我的心都在嗓子眼兒里?” 這會子,陳叔便撇下那丫頭,自走過來,驚魂未定地同他說起賊人們來擄劫、以及趙六跟白四爺前來救援等等。 秦晨一邊兒聽著陳叔講述,忽地又聽趙六對云鬟說道:“方才那木匾額落下來,可傷著你了么?我記得砸在手臂上,且讓我看看?!?/br> 云鬟道:“好端端地,不用看?!甭曇羧允抢淅潇o靜,又抽回袖子,似躲避之意。 秦晨冷眼覷著,見趙六擰眉不語,而云鬟小臉上仿佛有汗珠子,且站在那里的姿勢也有些古怪…… 正這會兒陳叔說到:“多虧兩位爺相助,才有驚無險,對了,秦捕頭如何來的這樣快?” 秦晨不及理會這個,只走到云鬟身前:“鳳哥兒,你……” 話未說完,云鬟已經伸出左手,便拉住他的衣袖道:“秦捕頭,我有話跟你說……” 秦晨垂眸看著她,又看看旁邊臉色冷峻而古怪的趙六……他身為捕頭,眼神自也不差,當下越發知道有些不妥,便故意笑道:“我也正要問你話呢。這兒亂的很,咱們出去說?!?/br> 秦晨說著,回頭吩咐幾個公差按律行事,此刻云鬟邁步往外,將出門口的時候,臉上已有汗搖搖晃晃,隨著動作墜了下來。 秦晨看在眼里,當下便要將她抱起來,不妨那瘦弱面生的丫頭先走了過來,輕聲道:“我來扶著大小姐?!?/br> 秦晨這才收手,而身后趙六看著,忽地冷冷一笑。 秦晨正暗中留心他,忽地瞥見他這幅神情,不覺心想:“這小子如何笑的冷颼颼的?” 且說程曉晴極有眼色,過來小心攙扶著云鬟,到底出了廳門,沿著廊下走了數步,因見屋內眾人不曾出來,云鬟才悶哼了聲,把身子靠在柱上。 秦晨早知道不妙,便蹲下身子,捧起她的右手,將衣袖往上輕輕一挽,卻見那如白玉又似嫩藕一樣的手臂上,一道紅腫青紫,高高地鼓起,赫然在目。 秦晨也覺心疼,呲牙咧嘴地問:“這是怎么傷著的?” 程曉晴小聲兒說道:“先前那木頭匾額掉下來,砸到了姑娘身上?!?/br> 秦晨嘆了口氣:“鳳哥兒生得嬌嫩,年紀又小,骨頭也脆嫩著,瞧這腫的如此,只怕是手臂折了,我卻不敢料理?!?/br> 當下,便招了個衙役過來,叫飛快地把鄜州城平安堂的老大夫請來。 云鬟知道他公務再身,先前不過是想借他之力,撇開趙六罷了,此刻便叫他自去料理公事。 秦晨正欲離開,云鬟忽想起一事,便問道:“秦捕頭,先前陳叔問你為何來的這樣快……你莫不是知道了賊人的蹤跡……所以才趕來的?” 秦晨搖頭道:“哪里是這般?原本是一個兄弟打城外經過,見那京內來的上差白大人急忙火燎地回來,看著是往莊上的意思,他回去一說,我因怕有事,便帶人過來瞧瞧,不想果然竟出了大事?!?/br> 云鬟垂頭笑了笑,轉身自往房中去。 自顧自走了兩步,忽然醒悟程曉晴跟在身邊兒,云鬟便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程曉晴一會兒,見她細細的脖頸上還有駭人的指痕印記,且方才說話的時候聲音又啞,云鬟便道:“你覺著如何?可傷的厲害么?” 程曉晴忙低頭道:“多謝大小姐,我沒事?!?/br> 云鬟見她誠惶誠恐似的,便道:“不必如此,倘若你聽我的意思,一早兒就走了,今日又何至于會受這種生死驚嚇?!?/br> 程曉晴停了停,才道:“奴婢并不怕死,只要大小姐別趕……” 云鬟不等她說完,便皺眉道:“然而我卻是怕的,青姐畢竟已去了,你是她的親戚,若也在我身邊有個萬一,我對她亦無法交代,你不必跟著我了,自回房去罷?!?/br> 云鬟斷然說完之后,自行轉身。 程曉晴呆呆站在原地,雖不出聲,眼中卻滾下淚來,望著云鬟的背影離自個兒越來越遠,程曉晴忽地跑前兩步,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云鬟自是聽得分明,卻狠心并不回頭,仍是往前,耳畔聽程曉晴道:“奴婢說不怕死,其實是真的,我知道大小姐是好心才不許我留下,然而大小姐怎么會知道,——倘若我回了家去,卻會比死更難過!” 云鬟聽了這句,才微微停步,回頭看她道:“你說什么?” 程曉晴滿臉淚痕:“我本來不想說這些,可也不敢欺瞞大小姐,我這次來莊上,是走投無路了,我爹娘想把我配人……是村里一個癡蠢的傻子,因他們家有幾個錢,便每每買丫頭過去,活生生地進了他們家,卻是抬著出來偷偷埋了……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幾個了,我因害怕,又聽說了青jiejie的事,故而才騙爹媽,說可以賣身過來,說會給他們更多的錢使,他們才肯答應,倘若我拿了錢回去,他們把錢花了,仍是要送我進那吃人的火坑的?!彼煅收f到最后,便捂著臉大哭起來。 云鬟聽著這一席話,卻很是意外,她從來不知道程曉晴家中情形竟是如此,原本只知道她是青玫的親戚,家中有一個極疼愛的弟弟罷了……此刻聽了這些內情,半信半疑之余,卻也明白,如此窘境,倘若程曉晴不愿提及,也是有的。 若此話當真,她倒也是個可憐人了。 云鬟便嘆道:“你說的是真?” 程曉晴忍著哭道:“大小姐先前說我,一心想賣身也不愿回家,倘若回去了有活路,我又哪里想這樣兒死皮賴臉地留下?只是想著,姑娘對青jiejie是那樣好,又是個慈悲善心的主子,我若是有福分跟了姑娘,自然比嫁給那癡子被折磨死強過百倍?!?/br> 她說到這里,便又磕頭道:“這些話句句都是真,若有半點假,就叫我仍跳到那火坑里去,立刻被不明不白地打死殺死就是了?!彼碇袔?,這樣連哭帶啞地說著,著實可憐之極。 云鬟盯著她看了半晌,終于道:“你先回房歇息去罷,此事我要再想一想?!?/br> 程曉晴抽噎著,復又磕頭下去,聲淚俱下道:“求大小姐可憐我,我一輩子記著你的好?!鳖^貼著地,竟不肯起身。 云鬟搖搖頭,轉身自回房中,程曉晴一直見她進了屋,掩起門,她才也爬起身來,抬手擦了擦淚,低頭也自去了。 話說云鬟自回房中,才覺得右臂鉆心的疼,回到桌邊兒坐下,挽起衣袖看了會兒,卻見手臂上腫的越發高了,且又透著青紫,看著又覺可怖,又覺可笑。 然而卻是笑不出來,此刻她的眼前……竟只出現方才頭也不回離去的那位大人。 對崔云鬟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并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有何不同。 只不過對于所記住的事記的格外鮮明罷了,每當認真回想,若是痛苦之事,便會痛不欲生,如親身經歷,如是歡喜之事,自也叫人喜歡到情不自禁。 可是孩童之時的記憶,并不是誕生之初就會清晰,畢竟那時候幼年,智力未開,混沌懵懂,自還不懂得認真記事。 可對云鬟而言,白樘毫無疑問是極特殊的一個人。 認人之初,曾有那樣的一幕,那樣最清楚鮮明的一張臉,讓她深深不忘。 那一日……在崔府的花園內,她蹣跚鉆過花叢,卻被人一把擒住,是這位名喚“白樘”的大人,挺身向前,舉手拋花……那時她極小,卻無法忘記紅花劃破眼前,在風中似極快綻放一般,花瓣搖曳四散,亂紅零落,一瞬驚艷。 而他探臂,把她從惡人的懷中搶了過去,那時候的小女娃兒自是還不懂事,只是喜歡的咯咯亂笑,覺著這簡直好玩兒極了。 那種驚艷的愉悅,大概是她人生之初,第一幕永志不忘的。 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已經記住了那一雙眸子,無波無瀾,自若自在,澄澈無塵,宛若星海。 不覺又過了數日,那一場擄劫的風波方漸漸平息。 林嬤嬤病了兩三日,才得起身,云鬟的手臂因折了,雖不甚嚴重,到底不可輕視,大夫怕小孩兒亂動,便給云鬟上了夾板。 小狗兒等見了,只覺得新奇,又怕她悶,便每每前來探望,倒也得過。 這一日,七月流火,蟬噪的很,秦晨自衙門口出來,拉了一匹劣馬,便往素閑莊來。 經過葫蘆河畔之時,忽地聽見對面樹蔭下有人道:“動了動了!有魚咬鉤了!” 又有嚷道:“我的也動了,好厲害,快拉線!” 秦晨聽那些聲音稚嫩,知道是些頑童在釣魚耍子,他原本不以為意,卻忽地聽一個頑童道:“怎么鳳哥兒的還不動呢?我都有兩條了!” 秦晨隔河聞聽,十分欣喜,當下便打馬過橋,往那處而去。 進了柳槐樹林,柳絲拂落,倒是不好騎馬,秦晨便牽著馬兒一步步往前,果然見許多小小人影在河畔忙碌,又有人道:“莫不是那餌不好使?我的小蟲子好,給鳳哥兒換上?!?/br> 當下七手八腳把那釣竿拉起來,低頭看時,卻見光禿禿地一枚魚鉤,哪里有什么餌食? 眾頑童正在不解嚷嚷,秦晨已經到了跟前兒,因笑道:“你們好熱鬧,釣了大魚不曾?若是有,記得留給我下酒呢?!?/br> 因秦晨常來素閑莊,跟眾孩童也都認得,孩子們知道他是極容易相處的,當下雀躍起來,比了比各自的籃子里,阿寶便捧著魚簍,有些驕傲般道:“我的魚最大,送給秦捕頭吃最好?!?/br> 秦晨哈哈笑了幾聲,摸了摸阿寶的頭,回頭又張望,卻見不遠處,云鬟果真盤膝坐在樹下,正在靜靜地看書。 縱然此處熱鬧的沸反盈天,一看到她,便覺的心都似靜了下來。 秦晨嘖嘖稱奇,便撇開孩子們走了過去,還未到跟前兒,就看見距離此處不遠的樹旁,有一道影子若隱若現,見了是秦晨,才又悄然隱沒身形。 秦晨只當沒看見的,自顧自來至云鬟身邊兒,便挨著坐下,因笑道:“陳管家是從哪里請來的護院?我看著倒不像是普通人,有些高手的架勢呢?” 云鬟輕輕把書合上,道:“陳叔說他們是縣老爺推舉過來的,故而陳叔才敢放心留下,難道你不知此事么?” 因上回陳叔想請護院,結果竟然“引狼入室”,是以不敢再亂請人,不料前些日子,知縣黃誠親自舉薦了三個人來到素閑莊,陳叔見是知縣出面兒,自然才無二話。 而這三人倒也極為盡職,白日晚間皆會巡邏不說,但凡云鬟出莊子,他們都會派一人跟上,且不遠不近,不會過分打擾她,卻也可以看護的無微不至,比所謂的尋?!白o院”更盡責高明的不知多少。 秦晨挑了挑眉,思忖著道:“我們大人也不是事事都跟我說的……不過他又是從哪里認得這樣高手的?或許也是因為上次的那事,大人怕你吃虧,故而偷偷給你找來的人,也未可知?!?/br> 秦晨說到這里,忽地又笑:“說起高手來,我倒是想起,上回那京城里來的白大人,可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可怕人物……” 云鬟聞言抬眸:“你……說什么?” 秦晨對上她黑曜流光的雙眸,咳嗽了聲:“罷了,有些話不好跟你說,你畢竟年小?!?/br> 云鬟忍不住一笑:“是么?” 秦晨不由也笑:“是了,你雖年小,卻是鬼大之極……我不過、是怕嚇著你罷了?!?/br> 云鬟聞言,便越發催問,秦晨摸了摸頭,到底有些忌憚,便故意笑道:“是了,不要只說些無關緊要的,我今兒來,原本是想告訴你,上回你托我打聽的事兒,已經有些眉目了?!?/br> 云鬟心頭一動,便不再追問前事,只道:“是那件事么?究竟……是怎么樣?” 秦晨壓低了聲音,道:“那位小六爺神秘的很,我費了好些力氣,托了幾個人,才略打聽了些出來,別的地方并不知道,他跟錦州那邊兒,卻似是有些牽連?!?/br> 云鬟臉色也變了,就好像心頭猛地扎進了一根刺:“錦……州?”心底仿佛響起一聲綿長的嗡鳴,然后云鬟問道:“那他……他的本名是……” 秦晨道:“原本是錦州那邊曾有書信來給監軍,而監軍又會將信轉給小六爺,故而我猜如此,至于他的本名……” 正說到這里,便聽見有人笑道:“哈,這魚鉤上沒有魚餌,莫非是想學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真真兒是“說曹cao,曹cao就到”,秦晨咳嗽了聲,低低地對云鬟道:“鳳哥兒,你為什么對他格外上心?莫非他有什么不妥?” 云鬟卻已經聽不見秦晨的話,只聽見自己的心怦怦地亂跳個不停,宛若擂鼓陣陣,甚至把周遭萬籟之聲都壓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卻見眼前有個人拂開柳枝,走近過來,模樣身形模模糊糊,卻又慢慢清晰。 最終,今日昔日,兩個影子終于重疊在一起。 云鬟嘴角挑了挑,似乎是笑,但眼睛瞧著來人,原本默靜無波的眸中,卻慢慢多了些鋒銳之色。 第35章 話說云鬟因疑心趙六的來歷,便托秦晨替自己暗中打聽。 因趙六是軍中之人,此事本來極為難為,然而秦晨自個兒也是個閑不住的,且被云鬟一提,自家也對這位“小六爺”格外好奇,因此便用了些法子,終究給他查到些蛛絲馬跡。 云鬟原本就覺著這“趙小六”雖然面嫩,可眉眼依稀里竟有幾分類似趙黼,尤其是給她那種極濃烈的不悅之感……猶如面對危險的直覺一般,卻是不曾在別人身上感受過的。 正此刻,趙六竟忽然來到,因同孩子們說笑幾句——便走進林子來尋云鬟。 不料還未到跟前兒,就見前方不遠,樹下柳絲輕搖,宛若翠葉珠簾,而云鬟盤膝坐在大樹前,一手持書,一手仍上著夾板,模樣又是怪異,又且認真。 ——依舊是黑縐紗的半袖罩紗袍,素雪色薄緞里褂子,小女孩子微嘟的臉兒,烏發挽單髻,清爽干凈,正跟秦晨低頭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