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青玫一怔,然而云鬟極少主動開口求她什么,何況又知道云鬟昨日被夢“魘”住了之事,因此即刻便答應了。 當下,青玫脫了外裳,只著小衣,上了床來,仍是搖著蒲扇,一邊悄聲對云鬟道:“天兒漸漸熱起來,我在這兒畢竟更添熱了,鳳哥兒若是晚間害怕,明日我跟陳叔說,再搬一張床進來?!?/br> 云鬟模糊答應,并不怕焐熱,往青玫身邊更靠近了些,垂頭睡去,青玫只等她安穩睡著,才把蒲扇放下,也合眸睡了。 不料睡到半夜,青玫便覺得身邊的人簌簌發抖,急醒來,卻見云鬟皺緊眉心,緊閉雙唇,滿臉的汗,青玫嚇了一跳,抬手一抹,那汗卻是冰冷的。 青玫自知云鬟又是被魘住了,慌忙抱著肩頭,連喚數聲,云鬟才猛然醒來,暗影中雙眸睜得極大,滿目駭然,盯著青玫,就如不認得她了一般。 青玫忙道:“鳳哥兒別怕,我在這里?!?/br> 云鬟死死地瞪著她,聽了此聲,方抬起手來,細嫩的手指卻顫個不停,青玫忙握住道:“怎么了?” 忽地驚覺云鬟的手亦是冰冷的。 青玫心中一動,便俯身過去,把云鬟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口中柔聲道:“jiejie在這兒呢,鳳哥兒摸摸看?!?/br> 果然云鬟正也是這個意思,手指在青玫臉上摸了會子,察覺手底肌膚滑膩溫潤,才終于緩過一口氣。 青玫把云鬟抱入懷中,輕輕地撫著她的肩臂安慰,見她有鎮定之意,才悄聲問道:“又做什么噩夢了?” 云鬟垂著眼皮,并不回答,眼前卻猛然出現一幕:一具腐敗、衣衫凌亂的女體扭曲臥在地上,滿頭青絲遮著臉,有一只手將那頭發撥開,便露出底下雙目圓睜的臉,竟是死不瞑目。 這女尸,卻正是青玫。 云鬟將頭往青玫暖軟的懷中扎了扎,兀自無法揮散心頭寒意。 是的,按照云鬟所記憶的,再過十三天,就是青玫遇害之日,十三天后的夜晚,在葫蘆河的拐角楊樹林里,青玫被人殺害。 那天,是村里的小丫頭匆匆跑來報信,素閑莊內,林嬤嬤正因青玫一大早兒不見了人,惱的胡嚼亂罵,忽地聽說青玫死了,差點驚厥過去。 陳叔忙出門去認人,云鬟趁林嬤嬤神不守舍,也偷偷跑了出門,她一路來至楊樹林中,早有許多鄉民圍在那里,還有縣城內來的仵作差人等。 云鬟自人群中擠了進去,正看見仵作將青玫臉上的發撥開,讓陳叔細辨那幕。 云鬟站在一堆大人之中,身不由己地把這幕場景印入眼底,——死去的青玫半裸地躺在地上,發白的手足,像極了被掐斷了莖而迅速凋零的白薔薇。 她身下是滿地的枯枝落葉,周圍凜凜泛白的楊樹,劍蔟似的沖天,樹身上一個個烏黑的瘢痕,宛若人的眼睛,同死去的青玫一樣,呆駭地凝視眼前塵世。 經鄜州仵作查驗,青玫乃是被人先jian后殺。 而兇手也很快被緝拿歸案,這被官府定罪,犯下十惡不赦禽獸行徑的……不是別人,正是來福。 第5章 話說是夜,云鬟借口畏怕,留了青玫陪自己同睡,守著此刻安好的青玫,對比她身上將發生的……著實地暗暗悚然。 先前,當在葫蘆河畔的柳樹下醒來那時候,她兀自有些神志不清,模糊之中,看見柳絲微晃,面前卻是青玫擔憂的臉容,柳眉杏眼,真切而鮮明。 那溫柔的輕喚把云鬟的記憶喚醒,歷歷在目,一瞬間……過去同現在,猝不及防而天衣無縫地重合。 然而縱看她曾經歷過的,一路而來,崔云鬟已經習慣了的,竟只是“失去”二字。 幼時的母親,陪伴的青玫,再往后……不堪回首的種種。云鬟只是逼著自己去“不想”,竭力去適應罷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盡量避免想起那一層層的傷痛,并盡量不去理會身遭發生的種種,不糾纏,不參與,自然便減少許多不必要的記憶。 季陶然曾說她“人淡如菊”,趙黼曾恨她“波瀾無起”。 而云鬟自詡“心若止水”,喜怒哀樂極少外露,落在人眼里,竟似木訥愚拙一般。 只想不到,那一生,竟仍是走至令她忍無可忍的地步。 今夜,在青玫的注視之下,云鬟閉著雙眸,看似睡著,實則心中一刻不停。 當在柳樹下睜開雙眸那刻,自是不免意外,但也僅只是意外。 她任由青玫把自己抱起,任由她領自己回到了素賢山莊……見到了陳叔,乳母……那些逝去的人,一一出現在眼前,就像是一個帶著笑意的美夢,可意識之中卻隱隱預料到,這夢雖美,卻注定短暫。 她早看破老天的伎倆,看似給了她一顆極甜美而誘人的糖,吞下之后,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苦澀。 然而除了面對之外,她并無其他選擇。 因此云鬟三分淡然地看著一切重又發生,就如同……如同前世苦悶之時的自個兒,實在受不得之時,便讓自己回想昔日那些快活的時刻,因為不忘的天賦,每當回想,便如同“重生”了般,身心皆沉浸在那股永遠鮮活的喜悅自在中。 也只有在這種時刻,云鬟才會感激老天給了自己這種天生之能,那些珍貴而短暫的歡喜過往,一幕一幕,如同暗夜微光般,支撐著她,緩步向前。 雖然她并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當真的“重生”一次。 一直到現在,云鬟才若有所悟。 這樣溫柔可愛的青玫,如何要遭逢那樣不堪慘烈的厄運?而看似靦腆純良的來福哥哥,當真是十惡不赦的兇手? 她試探過幾次,都看不出來福有什么險惡的居心或者企圖,若說他極擅長掩飾,那也太過可怕了些。 而且云鬟知道,青玫心中……一定有人了 上回她自“夢魘”中驚醒,乳母跟陳叔相繼來看,一墻之隔的青玫卻并不見人。 青玫素來勤快警醒,絕不會睡得這樣死沉,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并不在素閑莊。 這也正跟前世她遇害之時的情形有些契合了,倘若不是她自己夤夜離開素閑莊,又怎會死在外頭?縱然真的是來福動手,來福自也先要把她引誘出去才能行事。 云鬟雖拿不準來福到底是不是真兇,但目前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不能讓青玫再私下里出莊子了,只要她晚間不離開山莊,便極大地減少了被人暗害在外的可能。 所以今夜,云鬟才借口害怕,把青玫留在身邊兒陪著自個兒。 連日來云鬟思量此事,至此忽然隱隱醒悟:或許老天讓她重活一世,意義正是在此。 她閉著雙眸思量,察覺青玫探臂,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就宛如……昔日謝氏在世之時的動作。 云鬟禁不住往青玫懷中貼近了些,小手攥著青玫的衣襟:以后如何且不論,只是這次,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話說這日,一大早兒,小狗子捧著個柳條小簸籮,上頭放著三塊白生生的豆腐,往素閑莊而來。 狗子家中有個不大的豆腐坊,隔三差五,狗子爹做好了豆腐,便會叫他趁新鮮,送幾塊到素閑莊來,因先前開這豆腐坊之時,多承蒙了素閑莊的恩惠,鄉下人淳樸,便用此法兒且表心意罷了。 而小狗子是最愛做這差事的,一路上小心翼翼捧著簸籮,眼看將到了莊門口,不由加快了腳步。 正在滿心歡喜之時,忽然身后有三個青年男子快步上來,看小狗兒如此,中間一人笑道:“這小東西捧得什么?” 左邊一個大笑道:“奎爺竟是不食人間煙火了不成?如何連豆腐都不認得了?” 張奎笑道:“老程你懂什么,我哪里是不認得,不過是看這小東西像是捧著什么寶貝似的,故意問他罷了?!?/br> 小狗兒見這三個面生,又聽他們粗聲大氣地調笑,不免膽怯,低頭便欲走,不妨謝奎將他攔住,道:“小家伙,你急急地往哪里去?爺一路走來正有些肚饑了,這豆腐給我吃一塊兒?!?/br> 小狗兒嚇了一跳,忙道:“不成?!?/br> 誰知張奎口中問時,手早就伸了出去,小狗兒話音未落,他已經三根手指扠了一塊嫩豆腐,低頭便吃了一嘴。 小狗兒萬萬料不到竟有人這樣蠻橫無禮,不由呆了,謝奎風卷殘云似的,那豆腐且又軟甜,頃刻就被吃了個精光。 小狗兒才反應過來,登時叫道:“你干什么?!” 張奎還欲說笑,卻見他的同伴們早已經走出幾步去,其中一個方正大臉兒的,回頭喚道:“別跟孩子糾纏,還有正經事呢?!?/br> 張奎方抹抹嘴,邁步欲行,小狗兒忙上前一步,想攔住他,誰知張奎走得急,兩人一撞,小狗兒身不由己,往后跌倒,手中的簸籮早就翻了,剩下的兩塊豆腐跌在地上,沾草帶土,顯是不能要了。 小狗兒見狀,又氣又恨,便放聲大哭起來,謝奎雖意外,卻也不當回事,反嗤笑了聲,便趕到那兩個同伴跟前。 張奎老程等正欲往前,便聽后面有人叫道:“站??!” 三人駐足回頭,便見一個青年從后面趕上前來,先把小狗兒拉起來,勸了兩句,方來至跟前,怒道:“你們做什么欺負孩子?” 張奎為人蠻橫,又見這青年衣衫簡陋,鄉民打扮,自然不放在眼里,道:“誰欺負他了,是他自個兒不長眼,來撞爺們兒?!?/br> 小狗兒哭道:“來福哥哥,他吃了一塊豆腐,還把剩下的都撞翻了?!?/br> 來福橫眉怒目,道:“這還不是欺負人?” 張奎還要理論,他身后那人皺皺眉,對張奎道:“不過是幾塊豆腐罷了,給他幾文錢就是了?!?/br> 張奎聞聽,暫時忍氣,嘰咕道:“看在謝二爺的面兒上!”從懷中掏摸了會兒,摸出兩枚銅錢,竟往地上一扔,轉身又要走。 來福見他如此輕蔑,一把拉?。骸安辉S走!” 張奎回頭道:“好泥腿,給臉不要臉呢?”揮手便打向來福。 來福只想跟他們理論,毫無防備,頓時臉上吃了一拳,踉蹌后退。 張奎大笑,他的兩個同伴見狀,似笑非笑,也不言語。 來福畢竟年輕氣盛,吃了虧,便要上前廝打。 正在這時,忽然前頭素閑莊的門口走出一個人來,遠遠看見這一幕,便拔腿跑了過來。 原來是青玫清早出門,見狀急急跑到跟前兒,又見狗兒哭的不成模樣,來福臉上有青,便叫道:“怎么了?” 謝二爺等正也直直地打量青玫,見她雖一身布衣,然而身段裊娜,容貌秀麗,頓時都看呆了。 張奎死性不改,正欲調笑,卻聽有人咳嗽了聲,竟是那謝二爺發話:“沒什么,不過是有些誤會罷了,姑娘是?”一改方才的倨傲冷淡,竟是斯斯文文之態。 青玫雖未目睹來龍去脈,但看這架勢,也猜出幾分來,便擰眉道:“問我做什么!你們又是什么人?跑到素閑莊來撒野么?” 狗兒趁機又把他們搶吃豆腐,又撞倒他、且打人的事兒說了一回,青玫聽了,氣得臉上微紅。 謝二爺卻面不改色,反而笑說:“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說的也不明白,實在是我這位奎兄弟原本饑餓,才吃了一塊豆腐,也并不是吃白食,都要把錢給他了……是這位小兄弟非要攔著我們不許走,奎兄弟又性急,才動起手來的?!?/br> 這些言語,挑出任何一句來都并沒有大錯兒,只是連在一起,意味卻大不同了,倒仿佛于他們身上沒有干系,只是來福的不是似的。 來福急忙道:“明明是你們……” 謝二爺不等他說完,便拱手行了個禮,竟認真正色道:“原本是我們挑起來的,我替奎兄弟向這位小兄弟賠禮了?!闭f著,親自撿起地上的銅錢,雙手送上。 張奎老程看了,互相對視一眼,使了個眼色,均是一臉看好戲的神情。 果然來福越發怒了,臉皮紫漲:“誰要你的臭錢?” 青玫皺眉看著,見謝二爺苦笑一聲,倒仿佛受了委屈,嘆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強人所難?!睆娃D頭對青玫道:“請問姑娘是素閑莊之人么?” 青玫不悅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謝二爺笑道:“如果是的話,那便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br> 青玫警惕道:“這話從哪里說起?誰跟你是一家人?” 老程在旁道:“素閑莊不是謝家的產業么?我們二爺,便是謝家的人,論理說起來,謝大小姐還是我們二爺的姑母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