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云鬟只是輕蹙眉尖,淡然的眼神底下,是一股誰也不能使之動搖的決然。 趙黼同她做了若干年夫妻,自然明白她的心性,當下笑道:“季卿,她害羞不肯說呢,你倒是跟本王說,讓她這般護著的,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以趙黼的脾性,既然已經起了疑,只怕把朝野翻個個兒,也要將那人找出來,何況昨晚上江夏王宴請之人有限,名單在手,要查其實也非難事。 別人或許不知,季陶然卻是清楚記得,——當初趙黼在西北,為緝拿一員潛逃的叛軍,竟將涉嫌藏匿叛軍的番族三百余人盡數斬殺,合族老弱婦孺,無一幸免。 今時今日,西北眾族聽說江夏王趙黼之名,兀自膽寒,以為煞星降世,能止小兒夜啼。 室內死寂,外頭蟬唱卻愈發高亢。 忽聽季陶然道:“事到如今,臣下只好……向王爺稟明了?!?/br> 云鬟一震,轉頭看向季陶然,趙黼亦望向他,卻見他嘆道:“昨晚上,臣下的確去見過側妃?!彼坏葍扇碎_口,便一氣兒說道:“王爺懷疑的那個人,應該就是臣下了?!?/br> 云鬟遽然色變,喝道:“季少卿!” 趙黼也覺著意外:“是你?” 季陶然深吸一口氣,苦笑道:“本來臣下不敢承認,只是……眼見是瞞不過王爺了?!?/br> 趙黼狐疑,云鬟焦躁起來:“季陶然,你休要在此胡說!” 季陶然聽著她呵斥之聲,如何不解她是在為自己擔憂?他閉了閉雙眼,昔日種種,復泛起在眼前,他道:“正如王爺所說,娘娘未入王府之前,我便暗懷戀慕之心,昨晚上……也因多喝了幾杯酒,無意在翼然亭中遇見娘娘,一時忘情失了分寸……其實不與娘娘相干,她只是念在故舊之情才隱忍不說,何況一介婦道人家,早便羞恥壞了,又哪里能向王爺啟口呢……” 云鬟不待他說完,便怒道:“季陶然!” 趙黼聽到“翼然亭”三字,抓住云鬟肩頭,將她往后一撇,云鬟踉身不由己,蹌跌在榻上。 卻聽趙黼問季陶然道:“果然……是你?” 季陶然卻不看趙黼,只望著他身后的崔云鬟,口中道:“王爺若不信,請看此物?!闭f著舉手入懷,探手出來之時,掌心已經多了一枚嵌寶鑲珠的梅花發簪。 趙黼舉手接過,不用細看,他自然認得這是云鬟之物,卻聽季陶然又道:“臣下自知有罪,是以主動承認,還請王爺網開一面,饒恕臣下一時之錯?!?/br> 趙黼端詳那珠花,斜睨著他,此即眼角已浮現一絲淡紅色,笑說:“好好好,可知本王最喜歡識時務者?!毙φZ未了,冷然抬手,只聽得“咔嚓”之聲響過,寶珠濺血,玉石俱焚。 季陶然來不及多想,也已無法多想,眼前最后所見,是云鬟驚駭欲死的臉色,他此生從未想過崔云鬟會有如此失態之時,但這一次,畢竟……卻是為了他…… 耳畔蟬噪大響,卻又悄然退去,整個世界,清凈寧靜。 季陶然忽想起自己先前未曾念完的半闕詩:“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果然不祥,一語成讖。 玉山傾頽,珠石碎裂,金花玉骨盡在趙黼掌下化為齏粉,只有兩三顆珠子悄然滑落,四散跌逃,其中一顆碩大珍珠滴溜溜滾來,正撞在云鬟繡鞋跟前兒,珠光宛然上頭,沾著誰人刺眼的猩紅。 崔云鬟探臂,顫抖的手指將那沾血珍珠兜住。 第2章 詩云: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這三首詩,前一首乃是《憶江南·江南好》,后兩首,卻是《憶江南·江南憶》,皆是出自唐朝詩人白樂天之手,寥寥數句,將江南之地的最秀麗可觀、風物種種,勾勒鮮明,從此“江南”二字,道盡多少纏綿悱惻,水意云情,令人一聞傾心而神往。 然而世人都曉江南好,卻不知,在這世間,也有一處地方,有“塞上小江南”之稱,那便是陜西地界的鄜州。 這鄜州地理位置十分險妙,跟周遭中部,敷城,洛川等五縣地界交匯,正所謂“三川交會,五路襟喉”,因此又稱為五交城,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周遭更有柏山,黃龍山,鳳凰三山鼎立,洛水同葫蘆河二水并行,翠巒合抱,綠波蕩漾,委實好山好水,不遜江南風光,故而竟有“塞上小江南”之稱。 話說這日,正是初夏,晌午時分,日頭炎炎,鄜州城中,百姓們多在家中歇晌避暑,而在西邊兒的葫蘆河畔,卻正是一團喧嘩熱鬧。 原來近河邊,栽種許多的柳,槐,楊等樹,都是多年大樹,有幾棵足有百年樹齡,需要數人合抱才能圍得過來,枝葉茂盛,遮天蔽日,擋的樹下一片陰涼。 又因靠近河畔,水聲潺潺,微風從河面上徐徐吹來,更無半點暑熱,正是個消閑納涼的好地方。 此時此刻,在河邊上,卻是十幾個看似六七歲的頑童,一個個打著赤膊,挽著褲腳,在河邊那淺水的地方不停踩水摸魚玩耍。 忽見有個小童低頭盯著水面,癡癡地往那水深的地方挪去,才走兩步,便聽得旁邊一個大些的頑童喝道:“狗子快回來!” 那叫狗子的小童一愣,忙轉過身,乖乖兜水走了回來,那大些的頑童抓著他,訓道:“早說過了不許往深水里去,怎么不聽話?” 旁邊的孩童們也七嘴八舌地說:“先前鳳哥兒差點出事,青青姐早就叮囑過咱們,不許來水邊耍的,你要再鬧事出來,以后都來不成了?!?/br> 被說的孩童低著頭,一言不發,大些的孩童復又問道:“狗子,你可聽清楚了?” 小狗子方絞著手說:“我見那里蝌蚪多,才想過去的?!?/br> 眾孩童聽見,都笑起來,那大些的孩童便道:“原來你是因為撈不到蝌蚪,這有什么難的?你跟我來?!彼」纷油哆呑吡藘刹?,輕輕撥開叢生的長長蒲草,就見底下一串黝黑的圓點,像是黑珍珠項鏈般浮在水里,有的動也不動,有的卻已有了動靜。 小狗子伏底身子,睜大雙眸,只見碩大的黑珍珠底下,伸出一條小尾巴,正瑟瑟抖動。小狗子“哇”地叫了起來,忙伸手掬過去,連水竟捧起一條蝌蚪,漸漸地水從手指間泄露殆盡,只剩一尾黑黑的小蝌蚪在掌心里扭動不已。 眾頑童聚攏上來,皆都發笑。 小狗子十分快活,忽道:“我要給鳳哥哥看?!本棺运呟橎巧习?,樂顛顛地往岸邊不遠處的一棵大的垂柳下奔去。 眾頑童一擁而上,都跟著跑了過去。 河畔垂柳如絲如幕,幾乎垂了地,把里頭的光景也都遮的嚴嚴密密地,只跑近了,才看見樹底下、靠著樹身斜倚著個小小地身影,也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頭頂綰了個伶伶俐俐的髽兒,露出香杏般微微透紅的臉容來。 這童子雖然年幼,但生得唇紅齒白,秀麗非凡,此刻合著雙眸,極長的眼睫如兩面排扇,靜靜地卷翹不動,仿佛睡夢正酣。 小狗子跟眾頑童見狀,竟有些不敢靠前,正躊躇中,那柳下的小童長睫一動,竟是睜開雙眸,眼見眾人都在跟前兒,便問:“是怎么了?”童聲稚嫩,卻無端自有柔和之意。 眾人忙推了小狗子一把,小狗子才想起來,便忙上前,小心翼翼把掌心的蝌蚪捧給鳳哥兒看。 鳳哥低頭看了一眼,問道:“如何捉了這東西來?” 小狗子眼巴巴地看著,卻說不出話來,那大些的頑童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狗子聽說前些日子鳳哥兒因為捉蝌蚪落水,故而今兒特意捉這個來給你的?!?/br> 小狗子聞言,微微松了口氣,鳳哥兒聽了,啞然失笑:“原來是這樣,真真兒有心啦,多謝?!蹦切τ案鼛б荒厝?,抬手在小狗子的頭頂輕輕摸了摸。 眾頑童目瞪口呆,一時都羨慕起小狗子來。 鳳哥兒見那蝌蚪在小狗子的手掌里兀自搖擺掙扎不休,便道:“沒了水,它豈不是會死?”那較大的孩童忙把先前拿來玩耍的半個破瓦罐舀了水,送到跟前兒,小狗兒戀戀不舍地松手,見那蝌蚪落在瓦罐里,在里頭搖頭擺尾,重又游泳起來。 鳳哥兒低頭凝望那蝌蚪,見它東游西竄,時而停留,如狗兒似的在罐壁上湊留,仿佛尋找出路一般,卻終究跑不出這破瓦罐去,那短細的尾巴搖擺的越發迅速,似是著急起來。 正呆看中,忽然聽得腳步聲響,鳳哥兒抬頭,不覺啼笑皆非,原來那幾個孩童多半去而復返,人人手上捧著一條蝌蚪,都獻寶似的送了過來。 鳳哥兒只得叫他們把蝌蚪都放到瓦罐里,罐子里的蝌蚪見了同伴,便湊上來,彼此碰頭碰尾。 眾頑童見鳳哥低頭不語,就都也靜靜地湊過來看瓦罐內蝌蚪游泳,見許多小尾巴抖來抖去,煞是可愛,不覺都笑呵呵起來。 眾人看了半晌,鳳哥才醒過神兒來,因笑道:“雖然捉了它們好玩,然而若長久留在罐子里,沒有吃食,它們豈不是要餓死呢?不如還是放回河里的好?!?/br> 頑童們聽了,大為意外,然而因是鳳哥兒說的,因此都也贊同,當下便簇擁著鳳哥兒來到河邊,鳳哥兒傾身要將蝌蚪倒回河內,目光所及,望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覺一陣恍惚。 遲疑間,罐子傾斜,有水流下來,點破漣漪,那水上的人像猛然扭曲,似是而非。 鳳哥兒皺眉,眼前竟出現許多凌亂的場景。 “季陶然!”是誰撕心裂肺地大叫。 水光閃爍,幾乎刺目,是那雙熟悉之極、泛紅的銳利精致眉眼,看破虛空似的直盯著她,喝問道:“你怎么敢?!” 而回答他的,是含怒狂獰的笑聲:“如今,我又有何不敢!”擲地有聲,隱隱回響。 不知不覺間,眼前澄澈的河水似都翻做血火之色。 忽然衣袖被人一拽,鳳哥兒警醒過來,定神看去,原來是小狗子見她不言不語地發怔,便拉了一把。 鳳哥兒忙斂了心神,當下才將瓦罐內的蝌蚪都傾到河內,見那些烏黑的小東西四散活泛游了開去,吻水草,對碰頭,千姿百態,歡喜活潑。 眾頑童有惋惜,亦有歡笑,鳳哥兒若有所思地看著,卻輕輕地嘆了聲。 林中蟬噪更盛,不覺晌午將過,眾小童見家長們將醒,怕來找人,便散去大半,只剩下三四個同鳳哥兒坐在柳樹下乘涼。 那較大的一個孩童,喚作阿寶,同小狗子一左一右,挨著鳳哥兒坐了,便問道:“你的水性其實是很好的,前些日子怎么竟溺水了呢?” 鳳哥兒見問,便道:“不過一時貪玩兒近了深水,腳腕又被底下的水草纏住,差點兒就沒命了?!?/br> 頑童們聽了,都忍不住咋舌,鳳哥又道:“故而你們也都記著,以后玩歸玩,在這淺水河邊上走走無妨,萬別往里頭再走,若是滑了腳就不好了?!?/br> 眾孩童齊齊點頭,鳳哥又說教了一番,就聽見遠遠地呼喚聲,正是叫的她的名兒,聲音婉轉嬌柔。 阿寶先笑道:“是青青姐,她必然又是擔心你了?!?/br> 鳳哥兒不做聲,小狗子道:“寶哥哥,我聽我娘說,來福哥哥看上了青青姐,青青姐會嫁到你們家嗎?” 阿寶抓抓頭:“我哪里知道?!?/br> 旁邊一個頑童插嘴說道:“來福哥哥能干,青青姐又長的好看,快點成親罷,我們也好吃喜糖餑餑呢!”幾個孩童一起笑了起來。 鳳哥原本微微帶笑,聽見提起阿寶的哥哥來福,頓時之間便蹙了眉。 正在此時,那邊青玫拂開柳枝,走了出來,一看幾個孩子挨在一起坐著,便笑著說:“你們幾個淘氣的可恨,聽著我叫人,卻不應一聲兒呢?” 阿寶小狗子只顧說話去了,見青玫走了出來,便齊齊跳起來,乖乖地喚道:“青青姐?!?/br> 只有鳳哥兒依舊斜倚在樹下,有些出神似的。青玫不以為意,只挨個兒在幾個孩子頭上摸了一把,叮囑說:“時候不早了,還不都家去呢?留神你們娘出來找,知道又在玩水,要打屁股的?!?/br> 阿寶等聞言,雖不舍離去,終究害怕,便紛紛告辭,先行歸家了。 青玫見孩子們一溜煙跑了,這才走到樹邊,見鳳哥兒依舊懶懶地歪著,便蹲下身子問:“又做什么呢?” 鳳哥兒見她眉眼彎彎,笑得極甜,十五六歲的少女,豆蔻梢頭,年華正美,鳳哥看著看著,卻不禁又嘆了口氣。 本是幼小年紀,卻如此嘆息,竟有幾分老氣橫秋之意。 青玫忍俊不禁,便伸出手指,在她鼻尖輕輕點了點:“我們鳳哥兒又怎么了?” 鳳哥兒見她天真爛漫,忽地想到方才阿寶跟小狗子等的話,心中郁郁不快,只不知從何說起。 她不回答,青玫卻已習慣了,因握住手兒,輕輕地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口中道:“雖是入夏,地上到底潮,又靠近河邊兒,已經坐了多久了呢?瞧你這懶懶洋洋的,定是又要耍賴了?!泵蜃煲恍?,竟轉過身去,蹲在地上,口中道:“上來罷?!?/br> 鳳哥兒原本正在思量事情,見她如此,不覺一怔,被青玫催了兩聲,才靠了過來,俯身在青玫背上。 青玫這才站起身來,背著鳳哥兒往回便走,她的姿勢是略弓著身子,腳下不免一顛一顛的,烏黑的發上斜插著一支木釵,旁邊簪著一朵粉白的薔薇花,隨著動作,微微抖顫。 鳳哥兒呆呆看著,過了片刻,才澀聲說道:“青姐,我是不是很沉,你放我下來罷?!?/br> 青玫笑道:“凈瞎說,我倒是盼著你快些沉一點兒,可你這孩子總是不長rou呢,許是這鄉下到底比不得京內,畢竟是不慣的……” 鳳哥兒忽地笑道:“我卻覺得此間好,比京城強百倍,我一輩子都留在這兒,陪著青姐陳叔跟乳母好不好?” 青玫道:“我的好小姐,我自是希望如此,只不過……這哪里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呢……何況如今……”說到這里,臉上的笑有些僵,便生生地把后面一句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