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衙署內,除錢、黃二人,其余三位家主均正值壯年。 剛當家難免志得意滿,神色里尚有些掩不住的鋒芒外露,好在三人懂得克制,也曉得分寸,萬事皆以錢、黃兩家馬首是瞻。 錢有森年逾六旬,身高五尺,看似慈眉善目的一位老者,實則心思縝密為人也極其陰險,一早防著新官上任三把火,特意囑人將賬目重新做過一遍。 這會見沒查出不對,回頭遞給眾人一記眼神,又拱手笑著同王喆話別。 梁子俊還欲去庫房核對府銀,錢有森吩咐黃家交出鑰匙“您老不在,縣衙事務都是大伙商量著辦,有什么差池盡管差人去問,咱們定當配合交差” 梁子俊點點頭,展臂邀約“既如此,王大人也一并前往吧,免得屆時有所出入,不好跟朝廷交差” 王喆進退維谷,只得挺身示意老錢。 錢有森略作愁苦的嘆息“實話告訴大人,府銀早被敗光,這些年若非縣里自行籌款,連城墻都無力修繕……” “是啊是啊,要不是無銀可用,咱們也不能眼看著衙署荒廢至此……”黃稻也是一臉愁苦的應道。 但聽幾人訴苦,梁子俊冷笑一聲,轉頭問王喆“歷年稅收都用于何處?即便前任貪贓枉法,也不至于把近兩年的銀子也貪去了吧?” 王喆趕緊質問五家,錢有森不慌不忙的出聲解釋“實因近些年水患頻發,鄉親們籌資修葺河道,衙署故此欠了不少銀子,至今尚未結清……所以,稅收除了遞交朝廷,余下都用來還賬了” “沒有縣衙批文,你們便敢擅自挪用稅銀,此事不知知州大人知或不知?”博林不咸不淡的指責。 王喆趕緊應聲“這事確是下官允許,水患頻發,百姓民不聊生,若非這五家慷慨相助,怕是河道至今仍不得治理,下官也是為了百姓著想才不得不從民間征集” 梁子俊擺擺手,沒有證據,這事根本說不清“之前的爛賬本官不欲理會,至于衙署還欠你們多少銀子,當年誰下的令,你們就朝誰去討” 錢有森沒想到新任縣官膽敢賴賬,本想借此先給他來個下馬威,不曾想這家伙竟然如此皮厚,輕而易舉就把賬賴到知州頭上……可,他們哪敢朝王喆要錢? 修葺河道本就無中生有,稅銀也都逐年遞交到王喆手上,若是這會把事抖出來,他們當真是里外不討好。 當下五人便故作吃虧的緘默不言,梁子俊也由著他們裝腔作勢,又問道“為解旱澇之災,朝廷特頒布控糧令。頭年化稅為糧,選的便是你們禹州地界吧?” 王喆本想速速抽身,沒想到這家伙不僅皮厚還是個人精,支支吾吾的直道時候不早,需得回府衙辦公。 梁子俊哪會放他跑了?大模大樣的打開糧倉,當著眾人的面開始清點。 博林越瞧六人心虛冒汗的樣子越想發笑,等人核對完畢,才暗咳一聲“數目可對?” 梁子俊故作不解的搖頭嘆息,指著賬本發問“豐縣共有九百余戶,光記載在冊的便有六千余人,按照每戶三名壯丁四名婦孺計算,糧食的斤數也遠不止這些……” “可有隱瞞?”王喆擦掉額上汗水,暗道稀奇。 瞧他小小年紀,怎會如此通曉民生?往年來此任職的無一不是升斗不分的讀書人,哪會曉得暗地里的貓膩,之所以誣陷以往縣令貪沒公款,也是因為交接時吃了此虧的緣故。 錢有森連忙作揖“縣衙無差可用,些許刁民拒不繳稅,咱們也是無可奈何。再加上各村都是自行統計,按人頭上繳,縣里僅是幫襯入倉,些許出入也是在所難免” “荒謬!何人膽敢拒不繳稅?來人,還不速速捉來大刑伺候?”梁子俊狐假虎威的大喝一聲。 衙差面面相覷,暗道新來的知縣好大的官架,也不知老爺有啥把柄落在此人手上,為何獨獨對他言聽計從? 王喆打落牙齒往肚吞,擺手就令十名衙差下鄉捉人。 梁子俊隨手撿起一根木棍,用力戳破一袋糧食,捻著籽粒干癟的麥粒斥道“陳糧充數,好大的膽子!” 五人連同王喆都是心下一驚,再想攔時已然為時太晚。梁子俊上下左右挨個捅上一遍,在最底層還發現混有麥麩喬裝的口袋。 至此,連錢有森都開始不淡定了,低頭思考許久才不得不辯解一句“豐縣土地貧瘠,今年又雨水欠收,莊戶以次充好也實為無奈,待得老爺派人好生查探,定然就能知曉是何人所為……” 想轉移話題,欺他無差可用?梁子俊陰測測開口“哦?不知是哪家監督收上來的糧食?看都不看就敢收入糧倉,莫不是明知故犯?還是偷梁換柱?亦或是私下里收取了什么好處?” 王喆奉承梁大人明察秋毫,又轉頭厲喝“是誰負責收糧的?枉本官這般信任爾等,許你們自行監察” 錢有森眉峰連跳,趕緊將罪責栽到五家之外,王喆立馬派人捉了押回省城問罪,再三保證定會徹查此事。 如此抵足相互,沒有見不得人的勾當才怪。梁子俊深知此事定會不了了之,故而便沒揪著不放,賣他個面子,將人交由府衙發落。 雖說抓的只是旁支,但到底都是同根兄弟,錢有森面色難堪的直言身體不適,先行一步就欲告退。 其余四家也怕節外生枝,連連告罪請辭。梁子俊也沒攔著,只說再有差池定會上門去尋。 王喆嘴角微抽的躬身領命,又被扣下五名衙差聽候調遣,這才神色慌亂的押人回程。 心想這人不僅來頭大,還是個知情曉故的jian猾之輩,只從他放眼大局,不捉著蠅頭小利發難便可窺出,此人定非等閑之輩。 可他一介書生又怎會通曉分辨之法?連他都很難一眼認出陳糧,莫不是當真是莊戶出身? 等人走了,梁子俊才捂著鼻子暗嗤一聲“一早聞出霉味,當爺這地主是白當的不成?” 博林拾起一把麥粒,搓了搓問道“估計這虧咱們是吃定了,往后該如何是好?” 梁子俊也明白五家推責,稅收定是討不回來。讓爺擔上這么大樁賠錢買賣,不在幾家身上撈回來,他就不是梁子俊了。 “先撂這,目前最要緊的是征集人手”梁子俊探頭去看懶懶散散的衙差。 算上下鄉捉人的那十名,也不過十五名差役,憑這些不稱心的東西想收復豐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十五人別說聽令調遣,搞不好還是王喆故意留下來的眼線。 此時急缺心腹、主簿、衙役、眼線……,兩個光桿司令想成事,發愁的事可不止一兩件。 “咱們兵分兩路……”梁子俊擺擺手,附耳道來。 博林聽罷瞪大眼睛,滿臉質疑的低喝“不要命啦!” 梁子俊趕緊捂住嘴,小聲嘀咕“爺這也是兵行險招,至之死地而后生!” 博林泄氣的拍開他手,不無抱怨道“兵匪合謀,別到最后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梁子俊嗤笑一聲,非常時期只能借用非常手段,有景王替他擔著,再渾的事爺都敢干。再說赫連山雖是馬匪,到底沒干過殺人越貨的勾當,他動用職權上山詔安,替朝廷解除匪患,只有功勞談何過錯? 當下二人便吩咐衙差緊鎖糧倉,安頓好車馬行李,跨步進了衙署后院。 這五家當真只做表面功夫,公堂尚能見人,可這后院雜草叢生,房倒屋塌的哪能住人? 梁子俊打掉陳年蛛絲,揮手扇開滿室灰塵,拍手罵道“娘的,先收拾塊干凈的地!” 二人擼胳膊挽袖擦洗一遍,環視唯一能住人的正堂,博林笑嘆“沒想到你我也有擠在一間陋室的時候” “爺睡床!”梁子俊抱著被子就窩在床上不起來。 博林掃一眼地面,再抬頭看看微微透光的棚頂,提起行李就把人往里推。 梁子俊摟著被子縮進墻角,搞怪的叫道“爺是有婦之夫,沒特殊癖好” “滾蛋,當我稀罕睡你怎的?”博林挑挑眉毛,懶的理他“無聊!” “你有聊,那跟爺聊聊唄~”梁子俊趴著戳他,碎嘴的開始部署接下來的計劃。 博林翻身背對他,暗自嘀咕,真不知陳青是怎么忍過來的,這家伙人前人后大變樣,早知這德行,真后悔跟來趟這趟渾水…… “喂!睡著了?”梁子俊探頭見他閉目安睡,無聊的開始撓墻。 爺想媳婦了……這破地、破床、破屋,媳婦不在還咋將就? 第二日清早,兩人剛一出門,就被十五雙眼睛惡狠狠盯著。 梁子俊暗咳一聲,擺手吩咐“衙署簡陋,你們自行安排,飯食就不必伺候了,爺自個上街吃點就行” 博林嘴角微抽的快步跟上,掠過饑腸轆轆又在破屋棲身一晚的衙役,心里默默嘀咕“對不住了各位,要怪就去怪你家老爺吧” 眾人目送無良縣官出門,轉頭商量“咋辦?” “能咋辦?先找客棧安身吧,這破地根本沒法住人!” “銀子誰出?” “扣成那樣,有銀子也不會替咱們付店錢” “要我說,撂挑子算了,省的在這受他鳥氣!” “呸!忘了老爺咋交代的?回去一準扒了這身官皮!” “咳咳……我先問一句,這幾人咋處置?” 正好有氣沒地出,瞪著抓回來的刁民,眾人慢慢圍城一圈,在幾人驚恐的表情下噼里啪啦一頓暴揍。 打夠了,才把他們關進地牢,至于提人過堂?等縣太爺想起來再說! 梁子俊頭不梳臉不洗的在街上溜達一圈,挑了半天,才在一處略微干凈的店前駐足。 伙計嚇的丟了飯勺,跑回灶房嘰里呱啦,沒一會,東家的便親自跑來招待。又是作揖又是抹桌的小心伺候,吃罷早飯,連錢都不敢要就急著把瘟神送走。 博林多少能聽懂方言,低聲說道“他是怕遭錢家怪罪,故此才會這般害怕” 梁子俊抬眼四望,果見街上行人避讓,店鋪紛紛閉門謝客,原本還有幾家尚在觀望,見他掃來,連僅有的兩棟二層小樓也都啪啪合上門窗。 呵呵……頭一次遭到這等待遇,梁三爺樂了。 這節骨眼還能笑的出來,博林也是真服他了。 二人打道回府,收拾一通便將縣衙丟給衙差照看,牽上馬匹各自啟程。 博林去省城找李舒和借人,梁子俊則去攀山嶺借匪! 梁子俊那頭先不提,博林打馬跑了兩天才風塵仆仆歸來,原想陳青定是等的焦急,可不想,剛一進門,就見一屋子人忙前忙后的清洗葡萄。 李舒和見人進門,笑著抬手招呼,說完又低聲跟陳青討教起來。 門外停下一輛馬車,伙計cao著本地方言嚷嚷開來“讓開點!沒看這要卸貨嗎?” 博林被扒拉到一邊,兩名伙計抬著碩大的陶罐就往院里搬。 梁佳嫻熟的引著伙計搬去后院,又對博林招呼一聲“灶房還有剩飯,你先湊合一口……” 博林摸摸鼻子,徑自打水洗臉,吃過剩飯后,才踱步問道“又曬葡萄?” 陳青搖頭笑問“豐縣一行還順利嗎?” 博林搖頭苦笑,李舒和笑談“猜到你得回來找我,這不早早候著呢” 博林問了半天,才知道大肆倒騰的是果酒。 昨日登門造訪時,李舒和拎來了二人肖想已久的百果酒。陳青聽完便笑說百果雖香卻遠不及葡萄醇厚,李舒和聽罷大感興趣,特邀來釀酒老漢一同釀制葡萄酒。 趕著秋末尚有葡萄可賣,眾人便將集市上的葡萄全買來釀酒,又特意買了酒甕發酵,這不趕巧今個送貨,就被博林撞個正著。 “你可真有閑心,豐縣那頭都快火燒眉毛了”博林苦笑一聲。 “不急,我心中早有定數,一早約好兩名同窗一起前往”李舒和說罷便過去幫忙。 博林急著抓人回縣,奈何李舒和興致一來非要等葡萄入甕才肯啟程。 不得已博林只能放大招“梁子俊那混蛋二上攀山嶺了!” 陳青和李舒和聞言抬頭看來,半晌后又低聲笑談“估計是去詔安了,既然梁兄敢去,必是胸有成竹才對” “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死人都能給說活心了”陳青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