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節
過了好一會兒,庭院中有一個士紳打頭醒過了神。 他手腳并用地爬來,開始數落治官在本地的惡行。起先還磕磕絆絆,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后來就越來越順溜。 有他領這個頭,其它人立刻便醒悟過來,生怕自己落后,爭相揭發。 不多一會,一邊記錄的內官就寫了一本子。大到私加重稅謀財害命,住所違制。小到家仆在東市拿小菜不給錢。 楚則居十分感慨“是朕對不往你們。叫你們受這等jian人制約而不敢言?!?/br> 士紳們不無松了口氣,大哭“請陛下明鑒?!蹦切┭蹨I恐怕還真是沒有半點假的。不過不是別的,是逃過一死的喜極而泣。 楚則居一一把人扶了起來,有些人竟然都嚇到失禁了。 把這些人都送走。楚則居又叫蘇任在府衙外面設案幾,凡有訴書告發治官的,都收錄了來,查實之后受冤之人該改判的改判,該補償的補償。 那桌子擺出來,庶民們先時也不敢說話。后來聽說治官大惡,已經被皇帝除了jian,這才慢慢有人來說。不過都是些雞零狗碎的小事。 最后得了錢的和平了冤的,都感恩戴德,跑到治官府外頭對著大門給青天大皇帝磕頭。 阿謝的冤也平了。 齊田換了便服去獄中時,阿謝家里人正來收斂尸身。 高老先生已經糊涂了,一時哭,一時又好了,還問“幾時吃飯?阿謝在哪里?” 她男人一看便是個粗人,長得膀大腰圓,虎聲虎氣說“不就在這里?”把地上的人指給他看,她父親卻不肯認機甲護翼。 兩個人也沒有帶東西來抬。屠戶悶聲把人抱出去。見了齊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覺得她穿得衣裳值錢,大概是哪里來的貴人吧,不敢看她,低頭避開,帶著高老先生便往門去。 門口有大幾歲的小孩,正等他出來。追著問“阿娘怎底要抱著走。阿娘是不是病了?” 屠戶應聲“嗯。你牽著阿爺。不好叫他亂走?!?/br> 小孩立刻便乖乖把高老先生袖子拉著。 齊田看著他們一家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似的。 高家的人出去,治官的家眷仆從又被送了進來。治官夫人看到齊田便大哭,還妄想撲過來,親衛怎么肯叫她接近,一下就把她給踢飛了。 齊田從沒見一個人身手能這么敏捷,飛出去立刻就爬過來,哭倒在地上沖著齊田砰砰直磕頭“他確實不是甚么好人,可也并沒有犯下多少大惡之事。那一條條罪狀下來,實在許多不與他相干。譬如什么殺了過路的和尚種種,簡直無稽之談!他堂堂一個治官,殺一個過路的和尚做什么?求娘娘做主,求娘娘做主??!” 她身后老老小小一大堆。孩子們嚇怕了,緊緊抓著她的衣角。見她跪,也跟著跪??粗R田的眼神到也明澈,跟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作主?做什么主?他不該死嗎?陷害高阿謝致其慘死他就該死了。不過再該死他也確實受了冤枉。 齊田出去,關姜見她臉色已經是不好,不敢讓她多停。 兩個人回去時,正遇到蘇任在跟楚則居說治官手中舊案的事。見她來,楚則居擺擺手蘇任便退了出去,合上冊子問“行裝可都收拾好了嗎?在這兒已經耽誤了不少時候,要像這么走,恐怕半年一年都回不得都城了?!闭Z氣竟也尋常。 齊田回來之前,本地士紳們又來了,合議之下,說好了每年往寧國的大船廠與工匠所捐多少錢物。楚則居心情不錯。 “怎么樣。出了這口氣嗎?”楚則居笑“士紳重利,人一死,茶還不涼嗎。小吏膽寒翻供也不過瞬息之間的事,沒了人維護他,他這幾十年為官所犯的事,半件都不會少,只有多出來的份?!?/br> 齊田說“你為我出的什么氣?為自己立威罷了。有這一著,這些人就曉得了,在皇帝面前哪些事做不得?!闭Z氣到也算平靜。 楚則居這次真心笑起來“好了。收拾行裝去吧,我們不在這兒落腳,一會兒往城外駐扎?!币膊⒉粸樽约恨q駁。又說“你別再掉了個耳珰我要找半天?!?/br> “哪個稀罕那耳珰,掉了就掉了。我也沒要你找?!饼R田并不流露太多表情,也不理他,站在案前翻看訴書。 楚則居到有些無奈。她不聽話,難道能打她一頓嗎,還是說為了這么點事,就要拿出周家田氏趙家來脅迫人。也就只能算了,仍繼續看本地稅冊。 齊田站在那兒,翻看了一會兒突地問“這里頭有哪些是他做的,有哪些不是呢?” 楚則居并不抬眼,只說“是與不是有甚么重要?!?/br> 齊田知道,恐怕楚則居還真的并不曾完全認真分辨冒牌大軍師。重要的不是真假。 總之治官在人們眼中已經完全變成了個窮兇極惡之徒,本地許多無頭公案,竟然都是他犯的。外頭提到他恐怕沒有不罵的,儼然他是個披著官皮的嗜血惡煞。而楚則居則是為民除害。因是天子,如有神助,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jian詐。 到時候傳揚出去,又是一件‘神助的功德’。 楚則居見她良久不說話,想了想還是說道“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善惡分明,對錯明晰。光這小小一件事里頭對對錯錯就糾葛不清是筆糊涂帳。世事也莫不是如此,只要結果是眾望所歸,就已經是萬幸了。他即是jian惡之徒便以jian惡對之,豈有半點冤枉?” 過了一會兒,齊田才回道:“冤不冤枉我也不能斷言。只是,那么多無頭案子,譬如和尚被殺那一件。真正殺了和尚的兇徒,在哪里呢?即沒有人會再去追尋,那一定還是存在于某處。殺了一個人得了甜頭,以為殺人容易沒有半點后顧之憂,又必然還會再變本加厲去殺別的人??梢姷檬郎系氖?,一件糊涂便生百件糊涂?!?/br> 她反問楚則居“這些事就真的不能兩全?” 楚則居看著自己面前心事重重的人,漸漸有些明白,為什么她明明脅迫了自己,可自己卻仍不能把她視為真正的威脅——她心太軟,總想無愧于人,太想做人坦蕩,這樣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便田氏周氏再出風頭,她這個皇后再出風頭,對他的位置也不會有任何威脅。哪怕口口聲聲要對他怎么樣,說白了也不過是以求自保。就像被逼急的兔子做出要咬人的樣子。 也就是因為她是這樣一個人,才叫他對著她總會有些不由自主的憐憫。 楚則居想,自己心里有這種憐憫的想法大概也是尋常的,畢竟正常人不能跟傻子計較。 看著好好的,卻這樣憨。想想也是發愁。 齊田從楚則居這里出去,只覺得在府衙后面一刻也呆不下去,便調頭出去。 親衛攔不住她,連忙換了便服跟著。 她信步走在街上,身邊許多人都在議論著皇帝英明神武。 不自不覺就走到了學館門口。 高家的人正在從學館里往外搬。因阿謝死得冤枉,高家得了些錢。但也不多,幾十個大錢而已。 小孩怕是知道她阿娘已經不在了,站在門邊上嚎啕大哭,屠戶也不得空管她。時不時還要叫她幫自己拿個什么東西,她就邊抽噎著,邊幫忙跑前跑后。等閑時,又一本正經地站住仰頭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