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那個同樣說吳語的士兵對他自然地產生了一些親近的意思,招招手讓他進到粗柴的藩籬之后,低聲說:“你難道不知道如今北邊的局勢?逃到哪里不好,要到應州?!唉!” 但人已經到此,一臉風塵仆仆的模樣,也是可憐。按規矩,他們吩咐王藥解衣檢查,又拆開發髻,上上下下摸了一通。最后只有那根素金的發簪略感可疑:“喲,挺有錢哈?這么重的金子當發簪?” 王藥面色有變,求助地望了望那名說吳語的士兵,解釋道:“這是小人家傳的,求各位軍爺可憐則個,把東西還給我!” 可惜這無疑是與虎謀皮,幾個士兵在他身上踢了兩腳,斥道:“扯娘的蛋!這東西是你能有的?我們帶回去給上官檢查,沒有問題才能再還給你!滾進去吧,再啰嗦,仔細你的小命!” ☆、11.11 發簪還是王藥和完顏綽初識時彼此交換而得的,也算不上多珍貴的東西,但王藥此時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進了士兵臟兮兮的袖筒,而后自己苦笑了一下:都什么時候了, 尚且懷念一支簪! 戰爭時期, 進出城門盤查十分嚴格。外郭的士兵把他送到內城門口,又是一番檢查和盤問。王藥已經不想說謊, 直接道:“我要見李將軍?!?/br> 正在他渾身上下摸索的士兵抬起頭,狐疑地問:“你要見李將軍?你是誰?” 王藥默然了一會兒:“我有夏國的消息,或許可以退兵?!?/br> 此言一出, 他果然不再屈辱地被上下摸索檢查, 而是很快被塞上一輛破舊的牛車,一路驅趕著往市中而去。牛車又小窗, 可以洞見外頭的情景, 應州本也是繁華的城市,但只這短短幾個月的戰事, 已經被消磨得不像:市井破落,路上行人稀少, 且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餓態。市中高高懸挑著一排人頭,有的尚在滴血,有的早已枯槁,從其下而過的人,似乎也司空見慣。 王藥不由想到并州,想到章望,胃里翻江倒海的難受化作一句自我安慰的話:“萬幸!萬幸!尚未到并州那時的慘狀!” 不覺間已經到了應州刺史府邸,現在亦做李維勵的將軍府用。王藥被押解到后門口,等了一會兒,里面有人過來厲聲道:“先帶進去!” 王藥頓了片刻,被狠狠從后面推搡了一下,踉蹌幾下立穩了腳跟。聽到“進去”的一瞬間,他的心臟仿佛停止了一會兒,涌上來的若干情感中并不例外的有恐懼,不過,從決定過來開始,他已經沒有資格后悔了,只能面對可能的一切。 李維勵在刺史府的花廳接見他。說是花廳,已經一朵春花都看不見了,廳外一棵槐樹,花葉都摘禿了——因為可以食用,另有一株柳樹,不僅嫩葉是災時的恩物,樹皮也是可以磨成粉拌入麥粉里充饑的,所以也光禿禿的,萎靡地拂動著柔條。說是接見,簡直是審賊,王藥一進去就被狠狠一推,身后人厲聲叱道:“還不給將軍叩首?!” 王藥此刻反倒不緊張了,拍拍道袍上粘上的灰塵和被踢出來的腳印,收緊脊背站穩了,面朝正中昂然高坐的李維勵將軍看了看,才稽首行禮。 李維勵長得鐵塔一般,黝黑的膚色配上峻厲的神色毫不違和,目光如電一般,說話也沉悶中帶著尖銳的回響:“你是何人?敢說能夠退兵,想來是有良策?” 王藥直起腰,目視李維勵的眼睛,朗聲說:“下官原是晉國仕子,乾寧八年中舉,后被發至并州章刺史軍帳下效力。后來……”他頓了頓,干脆閉了口,看著眼前這位鐵塔般的將軍虬起了粗濃的眉毛,目中鋒芒似要殺人。 “哼?!崩罹S勵手按著腰間的劍柄,冷哼道,“章刺史一家殉難,你既然在他帳下效力,何以獨活?!” 王藥閉了閉眼睛,深嘆一口氣才說:“章刺史殉難之前,曾與下官有過深談:民貴君輕,勇者不必死節。讓我到夏國之后,或斡旋和談,或借機設伏,全更多百姓性命,重創夏國軍力。下官,都做到了?!?/br> “你何人?!” 王藥再次深深稽首:“下官慚愧!邊境和解年許,如今戰火又起,卻無力斡旋。故國蒓鱸,無一不入夢中?!彼坪跏俏锪艘幌卤亲?,終于咬咬牙,狠狠心說:“下官名叫王藥?!?/br> “王……藥……”李維勵在口里咀嚼這個名字,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似的,但了解他的人已經開始不寒而栗,因為他目中的殺氣漸甚。 王藥聽見“錚”的一聲響,隨即頸側一涼,李維勵的鋼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他的聲音也響起在耳邊,依然是沉悶而帶著銳響,既刮耳,又刺心:“名字好生耳熟!幾個月前搶占我并州城的那支契丹隊伍,高高舉著的旗幡就是一個‘王’字,聽說領兵的是契丹女主的面首,莫不成就叫‘王藥’?” 兩軍交戰,用間為上,他在替完顏綽攻打并州時是領軍的安撫使,瞞都瞞不住的,而且說出什么“面首”的辱詞,李維勵對夏國的內政也不是全然不通。王藥肩頭架著鋼刀,面前是素有苛酷之名的李將軍,還要聽他惡毒的譏刺,卻能夠笑了出來,點點頭說:“是呵,我曾領并州安撫使,五萬人打垮你的二十萬,用夏國饑民的民心,抗過了并州這樣一座堅城?!?/br> 李維勵黝黑的臉泛上惱羞成怒的紅色,混作絳紫色,他也不再言語,把刀挪開,卻一拳頭上來:“無恥叛賊!” 王藥肩頭中拳,一個踉蹌,但是眼疾手快,伸手四兩撥千斤,擋開了襲向他臉上的第二拳,并且厲聲道:“李維勵!你要公報私仇,還是要保住應州?!你是要撕破王藥的臉,還是要護住應州的趙王?!” 已經舉起胳膊來打算打第三拳的李維勵怔了片刻,重新把鋼刀架到王藥的脖子上:“王藥!你這無恥的小人!沒皮沒臉的貳臣!你當我不敢殺你?!” 王藥亦是臉色鐵青,冷冷挑眉笑道:“你確實敢!王藥此刻手無寸鐵,自投羅網,你有什么不敢殺我?!呵呵,殺此刻的我,將軍府里任意一個有刀槍的小兵就能做到,又算是什么本事?!” 花廳側門里傳出一聲輕微的咳嗽聲。 李維勵臉上的黝赤色越發濃重,拳頭和刀卻都放下了,他上下打量了王藥一會兒,終于問道:“你來應州做什么?” 王藥此刻方始感到腔子里的心臟“怦怦”地急遽跳動著,他吸了兩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撫了撫自己的脖子,緩緩說道:“李將軍,我是晉國的臣民,也是一個讀書人。茍利國家,赴死也可。章刺史為國殉難是報國忠臣,我心懷感念,以他為榜樣。但是報國的方式并不止一種。報天子是報國,報庶民也是報國。夏國遭災時,我也眼睜睜看他餓殍遍地;兩國交戰時,我也眼睜睜看萬民流離。王藥不才,亦無羞恥,但此赤心——” 他伸手按住左胸怦怦然幾乎要搏動肌rou的心臟,緩緩說:“——不求人知,但求無愧?!?/br> “我聽不懂這些廢話!你到底想說什么?!” 王藥直面李維勵兇橫無情的臉,昂然道:“我打算協助將軍退夏國兵,拯晉國民!” “嗬!你?!” 王藥未及反駁李維勵的偏見,那側門里頭卻傳出平緩、篤然的贊賞聲:“好!‘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國士當如是!” 王藥愣怔了片刻,朝那側門深深一躬,稽首大禮行了過去:“趙王殿下!” 門簾一掀,走出個人來,一張微笑的平和面孔,頭上是軟紗唐巾,一身天青色大袖襕衫,腰間系著朱色呂公絳,一件深青鶴氅松松地系著,年紀大約尚不足三十,神色間卻顯得極為老道,而且絲毫沒有應州被圍日久的焦灼神色。他雙手虛扶王藥:“久聞大名。應該稱——王樞密?” 王藥居然羞臊起來:“夏國封贈之官,不敢擅專!下臣在晉時,官賜八品別駕?!?/br> 趙王搖搖頭:“我那皇兄,早該用你。別駕的官職太委屈你了!可惜了,明珠蒙塵,竟為他國所獲?!?/br> 他不等王藥謙虛,自顧自扭頭道:“我還私藏著一餅好茶,今日取來奉王公品鑒!” 王藥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反倒是趙王淡然,目視王藥說:“王公肯冒著鋒鏑進應州這座危城,無論如何,小王欽佩王公的勇氣。但請問,王公可是來替夏國勸降的?如果是勸降,不必多談了。喝好小王這盞茶,小王叫人安安全全將王公送回去。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來日兵戎相見便是。今日你放心喝茶,別被李將軍嚇到了?!?/br> 趙王用的是茶餅,青灰色的小團龍,敲下一塊細炙,便散發出濃郁的茶香。他煎茶烹茶時全神貫注,王藥等人自然有無數的話都要咽下去。只見趙王手執銅壺,細細注水,沸水在茶碗里一點、二點、三點,又敲擊沸湯,使水面的茶沫呈現出漂亮的花紋。趙王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茶藝,將剛剛點好的一碗茶奉到王藥面前:“夷虜腥膻之地,雖然是皇族富貴,但恐怕也沒有好茶。請王公品鑒?!?/br> 王藥聞著這久違的茶香,竟然深以為然,點點頭吸了一口氣,濃郁的茶香撲鼻而來,一如他nongnong的鄉愁,立刻漾滿襟懷。 他啜了一口茶,才抬頭道:“我不是說客。但是現在應州形勢艱險,想必趙王心知肚明。夏國太后與皇帝親征,沖的是黃河四鎮與幽燕之地,如今已經調集了大部分兵力,很快會對應州做團圍之勢。臣此來,也并無萬全之策,但有一個險法,如果奏效,也許能解應州之圍?!?/br> 趙王凝視著他,點點頭說:“愿聞其詳?!?/br> ☆、11.11 王藥在沙盤前比比劃劃說了半晌,最后道:“請趙王和李將軍決斷?!?/br> 趙王微微蹙眉,盯著沙盤上應州兩側的山脈和流過應州南邊的滹沱河看了許久,才把目光瞥向一旁的李維勵。 李維勵也是看了半天, 最后搖搖頭說:“難!如果照他說的, 夏國傾大半個國家的兵力前來應州,估摸著總有四十萬人, 現在應州城里又能有多少人?”他猶恐王藥是來探聽虛實的,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王藥早把情況摸清楚了,說道:“應州原本的兵力不過七萬多, 加上前此從并州敗逃而來的三萬人, 再加上城里所有壯丁,也不會超過十五萬。老弱疲兵, 和一鼓作氣的夏國精兵良騎比起來, 當然是差不少?!?/br> 人少,士氣又疲軟, 給人家踩死都不夠??! “可是,多有多的不好, 尤其是馬隊。本來是勝在靈活,沖擊力強??扇羰莻纫淼谋∪醯胤皆庖u,那些牲畜再訓練有素也不可能保持得好隊形。那時候,人多的劣勢就出來了?!蓖跛幙纯蠢罹S勵和趙王皺著眉的樣子,說道,“前秦的人多不多?赤壁的人多不多?投鞭斷流,軸轤千里,最后或是落得草木皆兵,或是落得火光千里,那個時候,人多集中,逃避不開,互相踩踏,傷亡就會慘重;傷亡一重,軍心就會渙散?!?/br> 趙王聽了半天,又沉吟了半天,才抬頭問:“但是,偷襲能得一時的勝利,到底眾寡懸殊,想憑此役全勝對方,或者想奪回并州,只怕很難吧?” 王藥不覺一挑眉,說話也不那么小心拿捏了:“趙王說的自然是正理。如今那么多劣勢擺著,能護住應州已經不容易了,全勝或反攻這樣的事,還能有什么奢求不成?” 話不那么客氣,但也是實情。趙王默然不語,最后點頭道:“我確實奢求了?!彼撌挚粗潮P,又問道:“若是能夠退敵,奪回滹沱河,那么援兵很快能至,不管和不和夏國決戰,至少不會像現在這么被動了?!?/br> 他又說:“不過,我尚有一處疑惑:現在是夏國環圍著我們,四個城門都被牢牢盯著,我們何從乘隙打側翼偷襲他們的馬隊?難道不是甫一出城門,就直接被吃干抹凈了?”說完,牢牢地盯住王藥的眼睛。 王藥只覺趙王雖然是帶著笑容在說話,但雙眸盯人如帶著鉤子似的,光色勁厲,笑而藏鋒,是相當聰慧而厲害的角色。他笑笑說:“臣并無萬全之策。只看殿下敢不敢信臣,并看殿下敢不敢賭一賭天意了?!?/br> “信不信,要看你的法子值不值得信?!壁w王緩緩道,“至于賭一賭天意么……” “殿下,和這樣反復無常的小人談信義,談天意,都是枉然?!崩罹S勵滿臉不信任地看了看王藥,插嘴道,“臣覺得,最好的法子莫過于剁下他的腦袋,傳示三軍,激勵軍心。再叫契丹的女主看一看情人的頭顱,娘兒們家脆弱,指不定嚇暈、氣暈過去,我們就有機可乘了?!?/br> 王藥面無表情看了看他,雙手慢慢地拍了兩拍:“李將軍好主意!我這顆好頭顱,理應得其所用?!?/br> 卻說完顏綽帶著追兵回到應州外圍的軍營,舉目望著已經陸續趕來的四十萬夏國大軍,心里不僅氣結,而且擔心。王藥掌握著她這里幾乎所有的軍情,若是真的叛變了,之前商量的對策必須全部推翻重來,才能不被晉國方面知曉——但是設定了那么久的戰略,說推翻就推翻,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咬著牙,把淚水往肚子里咽,只恨自己寵信非人,如今苦果不僅要自己嘗,而且很有可能貽害夏國。 好在她素來有處變不驚的能耐,雖然氣到如此,還沒有喪失理智,反而腦筋動得更快了。 “晉國應州,只有十幾萬疲兵,如今又是一座孤城,所能動的歪腦筋也不過是偷襲逃跑兩條路而已?!彼谲妿だ飺е』实凼捯貫?,氣定神閑地發號施令,“現在情況既然變動了,我們也不必拘泥著原來的策略,不必等候大軍齊備,干脆緩緩進逼到應州城下攻城,尤其是要重兵把守住滹沱河和周邊已經取下的小城?!?/br> 她想了想,又說:“還要當心晉國與蒙古那里合謀夾擊我們,北邊所有斡魯朵一概不能動,聽候上京夷離堇完顏大人的調遣?!?/br> 最后道:“還有,先逼應州交出王藥。死的活的都要!” 一名不識時務的契丹將領嘀咕道:“死的活的如何呢?都不知說出了多少實話給晉國了。漢人jian詐,又反復無常,怎么能信嘛!” 完顏綽用力一拍案幾,怒目說話的那個人:“事情尚未弄清楚,你倒又都懂了!不問青紅皂白,不論是非因果,以眼見以為事實,以耳聽以為事實,便是謠言的來由!若是你說錯了,你敢不敢擔著后果?!” 她話音剛落,想起什么似的,自己愣了一愣。卻是她身邊的小皇帝,像個小大人似的在那兒點頭:“對!仲父也是那么說的!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不論是非因果,以眼見以為事實,以耳聽以為事實’?!彼掃€沒說完,突然瞟見身邊的母親憤怒的眼神兒瞪過來了,小人兒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趕緊把頭一縮,假裝自己什么都沒說過。 太后還是在袒護王藥,大家都不敢再說什么,但是心里也或多或少有些不服,互相之間看一看,等著觀望事態又會怎么樣發展。 大軍很快推進到應州城下。 外郭不過是木制藩籬,根本不堪一擊,很快被摧垮一空,一把火燒干凈了,應州城墻是剛剛修繕的,一個缺口都看不見,雉堞上架著長弩機,晉國的旗幡獵獵地飄動著,但來往的士兵面有餓態,握著槍戟都東搖西晃,一副懨懨無力的模樣。 高高的望樓上傳來消息,應州四座城門,北邊防守最弱。完顏綽自信笑道:“好。那就從北門攻起?!?/br> 云梯呼呼地推了過來,戰車里的完顏綽一擊掌,長號吹起,數十萬士兵潮水似的吶喊聲漸次平靜了下來,這不過片刻時間而已。曠野風蕭蕭,把太后朗脆而悠揚的聲音傳得很遠:“今日攻城,先登者,賞校尉之職,賜頭下軍城一座,錦緞三百匹!” 頓時,歡呼聲雷動。 這一幕景象,自然是城外沸騰,而城里的守軍,聽著外頭雷鳴般的萬眾高聲,看著對手鼓舞的士氣,已經個個面如死灰了。 高大的巢車和石砲先攻。巨石一塊塊落入城墻內,外面的人但聽一陣陣轟響,里面巨石所到之處,屋宇坍塌,墻面裂毀,人畜碰到便無活路。再一輪是巢車和云梯。云梯兵在巢車和弓箭的掩護下直奔城下,蟻附般攀爬直上。城墻上自然也是嘩然,沸湯、滾石、檑木一件件向下丟。云梯上的人被潑中,自然是皮rou燙爛,疼痛無力而從云梯上栽下來;或者被滾石檑木砸個正中,尸首摔下城墻;再或者僥幸上了城墻,雉堞上的守軍自然鋒刃齊上,能活著的十不一二…… 可是守城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本來城墻上的守軍就少,探出頭潑沸湯、丟礌石滾木的,常常中下頭攻城的箭鏃。惡戰一場,從天明打到日暮,終于都累得奄奄。城下鳴金收兵,城上也方始松了口氣,點數人員,精壯的士兵已經去了三成。 日暮中,灰色的應州城墻上灑著鮮血,被暮光照成暗紫色,nongnong的血腥味散都散不開,陪伴著城上城下所有的人。 入夜,誰都怕偷襲,都不敢睡。城上燈火通明,城下的營帳里也點燃篝火。卻不知何時,歌聲漸起。城上士兵哼哼著“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城下的契丹士兵也喃喃地唱著牧歌,其音尤為曠遠…… 天明,惡戰繼續。 完顏綽也是有些疲憊的樣子,卻格外仇恨地盯著應州城墻,盯著上面斑斑點點的鮮血,盯著城下濠河中濃赤的河水,還有砸得稀爛、燙得通紅、插著羽箭的無數尸體,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繼續攻城。先登者,賞賜加二成。敢退縮者,立斬無赦?!?/br> 這樣血腥的戰斗持續到第三天,望樓上回報,應州的夏國士兵愈發稀少。抬滾木礌石的,居然有很多是應州城里的健婦。完顏綽微微露了點笑容:“果然倒是有點所謂的‘氣節’。都慘成這樣了,尚且負隅頑抗!不過,估計他們的軍心民心也差不多要崩潰了。今日用去了箭鏃的箭給我往里頭射,全部寫上勸降的話,不是說‘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么。我也心疼我的人,叫他們自己瓦解吧!” 這句話又是王藥說的,完顏綽隨口說出來,自己想到這茬兒,心里便是糾起的痛意。只是她慣能忍痛,因而臉上分毫不顯,轉身回營帳看斥候傳回的軍報,都道晉國的救兵被擋在滹沱河外,糧草人馬概莫能進,干著急也沒辦法。她笑一笑,也不覺得有多開心,放下軍報,對阿菩說:“叫你準備針和顏料,可準備了?” 阿菩覷覷她的神色,乖巧地點點頭。完顏綽攬鏡照了照自己,但覺眼下一片郁青的模樣實在難看,把鏡子一把按在案上,深吸一口氣說:“等打下應州,安頓好了,你再給刺一枝新的曼陀羅花兒?!?/br> 帶著勸降書的箭雨射進城里,大概果然有些作用。應州的抵抗減弱了不少,沒多久,外頭告訴完顏綽,應州北門掛上了白色的旗幡——或是同意投降,或是希望暫停攻打,有議和的意向。 攻下堅城,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完顏綽想了想,就算應州是想拖延時間詐降,橫豎它已經孤立無援,拖一會兒也無妨,因而點頭說:“好,就叫大軍歇一會兒,看看這些南蠻子想玩什么花樣?!?/br> 她一心等候的和談使并沒有出現,看來這場用人的血rou堆積起來的惡戰還要繼續。但就在此時,有眼尖的將官指著北門上的雉堞說:“咦,那是什么意思?” 完顏綽定睛一看,城墻上站著一排人,正中一個繩捆索綁,跪在女墻邊。她有些涌上來的寒意,卻并不能說清是為什么,急急吩咐人準備以生牛皮包裹掩護的礮辒車,到城下視野清楚的地方,透過車上小窗往上張望。 還好,一旦看清,她松了一口氣。不過也好奇,不免要瞧瞧上頭在作什么妖。只聽一人手執文書,正對著城下喋喋不休地念:“……是以言辭頹喪,頗有敗壞軍心之意。若不加懲處,豈能昭顯我大晉國威?曰:‘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方始英雄本色,軍士氣概,此人無行,特處斬以正軍心?!边@人中氣十足,把處決的文書念得朗朗上口。 當文書合上,被綁的人已經面如死灰,聲聲求著饒,但并沒有人同情,一名拿刀的士兵一言不發,對準那人后頸一砍。頓時,鮮血像涌泉一樣,在城墻之外劃出一道弧線,又化作千萬點紅珠灑了下去,那顆頭顱也跟蹴鞠的球一樣,掉落到五六丈的城墻下,“噗”地一響,還彈了幾彈。 完顏綽頗感晦氣,皺眉嗔道:“什么毛???!殺他的人給我們看,是想告訴我們他絕不投降?” 不投降就繼續攻打,沒什么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