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選擇 皇帝看上去極其虛弱,渾身篩糠似的抖,但當他一把抓住完顏綽的手時,完顏綽驚覺他的手勁極大, 簡直像鐵鉗似的, 箍得她的手腕動彈不得。 這樣的時刻,求饒沒有用, 也不要想輕易用花言巧語蒙混過去。完顏綽一言不發,任憑蕭邑澄把她拖到御輦前,狠狠地推上去, 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挨著他的皇后,手又像鉗子一般伸了過來, 死死地捏住她已然青了手腕。 “拿朕的虎符給渤海王送去?!彼丝虩o比地像一個帝王, 聲音沉郁而干脆,“禁軍不知道還聽話不聽話, 不過,朕的三支斡魯朵是忠心耿耿的, 見虎符如見朕一般。叫他帶著這些人到宣德殿,朕要親審王藥?!?/br> 他的目光斜睨著身邊坐著的完顏綽,陰狠狠的,顫抖的手使著暗勁。 完顏綽疼得打顫兒,但是又脫不開他的掌握,只是瞬間,她的心動了動:可惜啊可惜,你的帝王之氣這個時候才使出來!她嬌聲道:“陛下捏痛妾了?!眿趁牡捻悠尺^去,等御輦走了一段,又低聲說:“陛下這會子改信渤海王了?” 蕭邑澄喉頭一陣陣翻咸腥的味道,沉默了一會兒說:“太后說得真是!坐上這個位置,果然成了孤家寡人,無人可信了!不過——”他看著完顏綽:“也只能賭一場吧?!?/br> 完顏綽覺察他的手指略松了松,便肆無忌憚地把手擱在他的腿上:“那么,你要發現是弄錯了,得和我道歉!” 捏著她手腕的手更松了。完顏綽故意撇過頭不去看他,心里澎湃得沸水似的,是的,她也要做一個抉擇,此刻,她還有的選,有一條路,或許是通往康莊大道的,另一條,卻明顯荊棘叢生。 到了宣德殿,御輦停了下來,完顏綽在下御輦前,嘟著嘴說:“妾只說一句,兵符至重,雖是陛下的人,交給別人掌管時,陛下也需有應付的萬全之策。否則,后悔莫及?!獎e碰我了,我手疼!”她抬起手,不讓蕭邑澄再次拉到她的手腕。陽光里,她手腕上青紫的一道箍兒觸目驚心。 完顏綽跳下御輦,昂然走在前頭,眼角的余光估量著宮門兩邊的梢間、走廊兩旁的柱子、正殿兩邊的屏風,然后直接進了皇帝日常處政的側殿。她的心臟“咚咚”地撞擊著胸口,心情卻格外平靜,成王敗寇,賭一場罷了。 皇帝緊跟著她過來,在側殿里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殿里的宦官戰戰兢兢想上去搭把手,他狠狠把手一甩,壓低聲音道:“都滾出去!等王藥和渤海王來了,再通報朕?!眱仁腾s緊腳底抹油出去了,留下帝后二人在窒息般的氣氛里。 喝了點水,蕭邑澄平靜了一點,青灰的面色也回轉過來一些,他撫了撫悶痛的胸口,抬臉問站立在一邊的完顏綽:“太后講的,可是真的?” “不是?!被卮鸬酶纱?,接著又補上一句,“不過你反正是不信的?!?/br> 皇帝點點頭:“不錯,我是不信。連起來想一想,確實疑點重重?!?/br> 完顏綽冷哼了一聲:“那就不要問我了,你直接問王藥吧。要是你確信自己沒錯,我該死該囚,也只有認了?!彼~角出著汗,自己知道那汗是冷的,可是卻裝作嫌屋里的熏籠火盆燒得太旺,又嫌棄自己外頭的衫子襦裙沾滿了血,嘟囔道:“好腥臭!實在忍不得!”一把扯開衣帶,把沾血的幾件盡數脫掉,“刷刷”丟出了側殿的門。 蕭邑澄冷眼看她只著里頭的絲綢中單,露出潔白的脖頸,弧線優美的鎖骨。她解開頭上汗濕的盤髻,用手指一點點把毛糙的地方梳順,又用釵子挽好。氣定神閑,渾若無事。他有些挪不開眼睛,恍惚間覺得她一定是無辜的,又覺得這么久沒有和她在一起了,好像身體上還有些想念她。 或者,再給她一次機會,處決掉無足掛齒的王藥也就算了? 時間便是更漏里的水,聽著“滴答”“滴答”枯燥無味,在無味中,轉瞬也就過去了。前頭南院值侍的地方離得并不遠,他們倆很快聽見外頭的黃門侍宦同更漏一樣枯燥的通傳聲:“回稟陛下,王藥帶到。渤海王也帶著陛下的斡魯朵近衛到了殿外?!?/br> 或許是完顏綽剛剛的話打動了蕭邑澄,他低著頭略一思量,說:“王藥綁進來。渤海王去刀劍,與其他人都在外頭等候,朕不通傳,不許進來?!?/br> 殿門口丟著被血沾染了大半的衣裳,殿里頭是劍拔弩張的氣氛。王藥一路上聽渤海王調笑著問他:“喲,聽說你和我那嫂子有一腿?沒看出來嘛!……”他已經預感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了,只是此刻看著沾血的衣裳,心不由突突地跳著:不知道完顏綽已經怎樣了。那一瞬間,他幾乎決定了,既然自己已經死定了,那么,能保住她也好。最多不過是自己再熬一番酷刑,就和被俘的那會兒一樣,死死不開口、不承認就是了。 他被踉蹌地推進去跪倒,雙手從肩部開始被反縛著,完全無法控制平衡,胸口綁得太緊,呼吸間都會疼痛。推他進去的那禁衛大約看到了什么,慌忙退了出去。王藥努力抬起頭,看見只穿著中單的皇后,露出一大片脖頸,仿佛也不在意,翹著腳抱胸坐著,看都不看他一眼。 皇后穿得這樣單薄……王藥低下頭,不敢去看她,勉勉強強向帝后問了安。 蕭邑澄渾若不見皇后衣冠不整的模樣,手哆嗦著,幾次張嘴,卻又不好意思問話。倒是完顏綽耐不得了,“刷”地一聲站起來:“陛下不好意思問,我來問。反正我沒做過的事,我不怕?!?/br> 王藥聽見她冷冰冰的聲音傳過來:“王藥,太后非說我們倆有染,說我提拔你,都是出于私心。你就說有沒有吧!” 這簡直就是暗示。王藥定了定神,把身子伏得更低,口齒清晰、毫無畏怯地回答:“無稽之談!” 蕭邑澄皺著眉,仿佛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 他們倆配合得天_衣無縫,只是似乎太完美了。王藥連乍聞此事時的驚惶都沒有。蕭邑澄伸手指著他:“王藥!你現在否認的干凈,我倒不曉得,空xue如何來風?沒縫的蛋怎么招蒼蠅?你和皇后若是風馬牛不相及,誰會無聊地把你們扯在一起?而且,說這話的人——”他及時閉住了嘴,心里對母親重重懷疑,實在說不出來。 王藥冷笑道:“陛下御極多年,也是好讀史書的人。難道不知道后宮傾軋之事,無外乎誣陷以jian_情、巫蠱、叛亂三者?其間又最以jian_情之說捕風捉影,令人難堪,多有帝王因不堪其論,寧可錯殺,而不問皂白。陛下殺王藥不過是殺一下臣,但若因此罪于皇后,便是失臂膀,失心腹。我們南邊俗語說:‘捉jian要在床’,倒不知向陛下告發之人,有何證據?” 蕭邑澄沉吟片刻,說:“那朕倒問你,當時你從并州被俘虜,在獄中幾個月都沒有投誠,后來為何投誠?” 完顏綽親自前去獄中勸降的事,一直很是機密,除了先帝、太后和她本人,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但是王藥卻不敢斷定有幾人知道,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作為緊張思考的遮掩,終于心一橫道:“臣在晉國,被父母出籍,被朝廷左遷,以不見容于世。之前尚有以身殉國的拙念,是故沒有投降;后來……臣畏葸之心大作,想著人生在世,百年苦短,章臺花柳,蘭陵美酒,誰不足慰藉心靈?何必苦苦在獄中打熬?便……便降了?!?/br>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王藥在心里苦笑。完顏綽深知他的軟肋,便是心底里仍然洗脫不去的文士傲骨。如今,他敢自污,敢做一個沒品沒格的小人,大約便是進步了吧? 蕭邑澄手指支著下巴坐著,心里躍過無數的想法。沒有捉jian在床,又沒有證人,確實可以賴賬。如果一層層徹查,從完顏綽身邊的宮女開始酷刑責打,雖然有可能問出答案,但是一定也會鬧得沸沸揚揚——他的母親肯撕破他的臉,他作為皇帝,自己還是要臉的,鬧得天下皆聞,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他瞥了瞥完顏綽:她昂然不動,依舊抱胸坐著,眼睛看都不看王藥。兩個人暌違了這么久,只覺得她今日格外美麗嬌艷,豆綠色的中單,襯得那張臉白臉透紅。他想起自己和她偷情的時候,也并沒有嫌棄她已經是父親的妃子。那么今天,如果還想留著完顏綽,不過是一床錦被遮蓋,似乎也沒有那么不可忍受。 他殺氣騰騰的目光重新投向王藥:倒有一個法子可以不論真假,先洗脫完顏綽身上潑的污水,同時也就抹走了自己頭頂的綠云。蕭邑澄從腰里解下隨身的匕首,對完顏綽冷冷道:“既然你堅決否認,我姑且信你。那么,王藥不過是一個受恩的戰俘,今日就是用他的血來洗刷你的恥辱,也算他得其所用了?!?/br> 匕首“叮當”丟下了地,刀刃上的青光讓完顏綽周身發冷。而皇帝的聲音更冷:“你殺了他,我就信你!” 原來他給的是這樣的選擇,完顏綽默默地蹲下身,撿起了匕首,刀柄是楠木雕刻的,金燦燦的鑲著寶石,入手潤滑細膩,帶著淡淡的香味。求饒罷,可以有說辭……她的目光瞥了瞥高坐的皇帝,立刻打消了念頭,這會兒沒有什么大道理能說動他,他疑心重重,唯恐自己不能入彀。 王藥捆著,她的力氣也不足以刺殺虎視眈眈的皇帝。她只有選擇殺掉王藥,自己求得憐憫,獨活于世;或者拒絕動手,與王藥同生共死,好好羞辱皇帝。 不能蹲在地上太久。拖延也永遠解決不了現在的問題。完顏綽拿起匕首,面無表情,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弒君 王藥看著完顏綽提著匕首,一步步地走過來。能不受酷刑而一刀斃命,或許這是自己最好的一條路了?;实鄣囊暰€被完顏綽的背擋著,王藥面對著完顏綽, 沖著她微微一笑, 坦然得很,脖頸仰起來, 喉結連滑動都沒有,準備慨然就死。 皇帝就在身后虎視眈眈地看著。完顏綽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拿著匕首, 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王藥。王藥能夠清晰地看見她眼中霧蒙蒙的淚水。刀刃閃著寒光, 可她的表情卻是如此的溫柔,那無法說出口的情意, 讓王藥覺得就算此時死在她的刀下, 也未嘗不是一種僥幸。 王藥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死亡??赏觐伨b卻在他面前帶著嘲諷說:“王藥, 你不敢睜著眼睛嗎?” 王藥驀地睜開眼:眼前的女子,離他很近很近, 眼睛中的機心袒露無遺。如果說眸子會說話,完顏綽的眸子,水光脈脈,簡直在向他談情說愛,又像在告誡他什么。 王藥有些疑心自己看錯了,因為完顏綽很快把那柄匕首向他的脖子揮來,刀影仿佛變得很慢,王藥眼睛都沒有眨,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那窒息和疼痛。 但是沒有痛。 他反而倒覺得,肩膀和胸口上的束縛一下子松開了,他是被一條繩子捆縛的,所以他一動彈,身上的其他束縛也隨即松開了?!翱?!”完顏綽只說了一個字,一撒手,那把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幾乎來不及細想,王藥已經看到完顏綽被撲過來的皇帝狠狠地掐住了脖子。 王藥聽見皇帝狠狠的聲音:“你不殺他?!你敢背叛我?!你這是自己找死!” 而完顏綽頓時說不出話,兩只手在空中舞動了兩下,死死地抓住了蕭邑澄的雙腕,掐得他皮膚都滲出血來。她的眼神仿佛還在告誡王藥——“快”! 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根本來不及思考。趁皇帝還沒有叫外頭人,王藥的本能,就是拾起地上的匕首,撲過去,削在了皇帝的咽喉。 蕭邑澄欲要抵擋,完顏綽的雙手掐得那么緊,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量。而王藥的動作亦是出乎他想象的迅捷靈敏,避開完顏綽的頭臉,一刀中鵠。鮮血瞬間噴涌出來?;实鄄豢伤甲h地瞪大眼睛,他的手離開了完顏綽的脖子,捂住了自己噴血的頸部??上б呀浲砹?,他的氣管被鮮血嗆住了,人已經根本站立不住,也說不出話,一下子摔在地上,“轟”的一響。 王藥的理智,這時候才回來。弒君重罪,他怕是再無回頭之路了。從死亡線上回來,又再次回去,簡直是個嘲諷!可看到完顏綽閃著勝利者之光的眼睛,王藥只是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倒也還不算虧。他對著這位被掐得臉色煞白、連連咳嗽的女子說:“你傻呀!外頭是渤海王帶著陛下的斡魯朵,等著護駕。我哪里逃得出生天?你何必幫我?” 看來他已經在坐等死亡,完顏綽卻笑道:“你急什么?我們的戰爭還沒好呢!外頭那一波你曉得的,確實是皇帝的私屬,可是怕什么呢?你看,他們有誰能夠護駕?這個地方,皇帝不叫,誰敢隨便進來?”她穿著里衣,胸脯半露,卻無所謂得很,挑釁地看看外頭,仿佛在說:“誰敢進來?不怕陛下戳瞎了他的眼睛?” 外頭有小小的sao動。這么多斡魯朵士卒,還有一個渤海王,真等到發現不對勁而涌進來一通亂戰,皇后是不是衣冠不整也就不重要了。 完顏綽隨手取過皇帝喝剩的半盞殘茶,往火盆里灑了點,煙霧瞬間騰了上來,嗆得她咳了兩聲,又滿意地看著迷迷蒙蒙的這片莊嚴殿宇。 “禁軍那里,我也安排了的,若是斡魯朵的人不聽話,宮門到這里有好幾處可以避險藏身。但是,要用‘勤王’的名號,須待有人做替罪羊才說得通?!彼Z氣沉沉,凝視著王藥的眼睛,確保他聽懂了,“你準備好了!咱們必須得一擊制勝,否則,就再也沒有生路了?!?/br> 她努嘴指了指地上的尸體,又用一雙沾著蕭邑澄鮮血的素手,輕輕地按在王藥的胸膛上,使彼此都有一種安全感。她幾乎要依偎過來,柔聲地說:“王藥,下面我就靠你了?!?/br> 這聲音仿佛是情侶之間在溫柔地談情說愛,完全不似是決定生離死別的瞬間。 王藥明白過來,完顏綽一開始就做出了孤注一擲的選擇:當她選擇了割開綁住王藥的繩子,她就等于把自己和王藥綁到一起,共同對抗皇帝了。這是以生命作為代價的投名狀,也是以生命作為代價的賭博——她打了一個彌天大賭,選擇了他作為對家,亦是把他們的生死綁到了一起。 外頭的躁動更厲害了,渤海王在喊:“阿兄,阿兄,里頭好么?”完顏綽來不及多說什么,只給了王藥一個“我信任你”的眼神,甚至都不問他有沒有準備好,便裊裊娜娜地出去了。 王藥很快聽見她的哭腔:“叔叔!救我!陛下要殺我!”他有些好笑:她又在演戲了?旋即警覺起來,這幕戲最終成與不成,在于自己的本事,大約比剛剛弒君的瞬間會更驚心動魄,分毫都不能差池。他看了看地上皇帝的尸身,一身玄色皇帝常服沾了血跡也不怎么看得出來,便解開衣帶,又奮力將之翻過來,把整件外袍剝下來披在自己身上。 “嫂子還是把衣裳穿好吧?!蓖忸^橐橐的步子隨著說話的聲音一起越來越近,“剛剛那樣子,若是我皇帝阿兄曉得了,會更惱火呢!” 簾子一揭,王藥如同蟄伏的獵豹,在一片煙靄中盯準了進來的人。完顏綽是豆綠色衣裳,渤海王蕭邑淳大約是為了避嫌,離她遠遠的,穿著一身契丹人最喜歡的深紫色,腰間束著黃金蹀躞帶,上頭“丁鈴當啷”掛了一串物事。他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挺胸凸肚,毫無警覺的模樣。模模糊糊間看著穿著玄色皇帝常服的人,他開口就說:“阿兄,嫂子既然害怕,你也憐香惜玉,別弄得血淋淋的?!?/br> 等他發現地上不對勁的血污時,再反應已經遲了。王藥矯健地拿著匕首,“噗嗤”一下就刺進渤海王的胸膛。他胸肌厚實,可當不住匕首是皇帝御用的好刀,練武的人動作快,閃躲之下未能一刀斃命,捂著胸退了好幾步,順手拔出腰間的佩刀——卻是木頭的——進皇帝的宮殿都不能佩戴武器。他愣怔間又被完顏綽狠狠一推。 他受了重傷,腳步踉蹌不穩,再被王藥拔匕首的力氣一帶,身不由己地飛撲倒地,恰巧撲在皇帝只穿內衫的尸身上。王藥把刀擲到他的手邊,又飛快地把身上披著的皇帝常服一把掀開,一并丟在蕭邑淳兄弟的身上。蕭邑淳本就眼前昏黑,突然又來了這么大黑的家伙,伸手亂舞,卻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幾乎同時,完顏綽已然尖叫起來:“渤海王你干什么?!” 外頭斡魯朵的領軍都尉按捺不住,帶著幾個人沖進來看情況,里頭繚繞著濃煙,完顏綽披頭散發,露著半邊肩膀,讓沖進來的人瞬間都低了頭,又偷偷抬眼,用眼睛的余光窺測殿內的情況。 第一時間的印象最為重要,人往往能被瞬間的謊言所騙。完顏綽爆豆子般又急又促地說:“渤海王、有反心、非禮……我。居然、殺了、陛下!”促音中尚帶哭腔。斡魯朵的領軍都尉將信將疑間,完顏綽又低聲說:“都尉護駕不力!如今若不好好收拾殘局,國家無主,會是怎樣的亂象?” 說話間,外頭又喧鬧起來,那都尉一時過于驚詫怖畏,腦子還沒轉過來,只回身問外頭:“怎么了?” 外頭道:“宮里的禁軍來護駕了!” 完顏綽的腰頓時挺直了,聲音中的哭腔也淡得多了:“都尉是想在這里審案呢?還是想先和外頭的禁軍統領說說是非?” 那都尉看看皇帝常服蓋著的兩個人,目光示意身邊親衛上前看看,那親衛少頃回來,戰戰兢兢說:“陛下……已經駕崩了……那個,渤海王,也沒氣了——胳肢窩里還是溫的?!?/br> 都尉總算明白過來情形:甭管實情如何,現在大家看到的是皇帝死了,身上壓著渤海王,渤海王也死了,手邊有把匕首,匕首是皇帝的,但兩個人是怎么死的,只有殿里這兩個人看見。 他不過是皇帝轄領的斡魯朵都尉,別說審案輪不到他,目下最尊位置上就該是掌握全國權力的皇后完顏綽,成王敗寇,一切還不是憑她說?就算將來天網恢恢,那也是朝臣或蕭氏皇族與她互撕的事了,關他一個小小都尉甚事?管得太寬,他還要不要命了?——誰叫皇帝當時下令,叫他們必須在殿外守著的?又誰叫皇帝都不阻止皇后脫得只剩貼身衣裳,害得他們不敢僭越的? 皇后完顏綽已經施施然到屏風上取了一件外衣披上,是皇帝脫下來的袞袍,她穿著顯得頗為寬大,可是袞袍上莊嚴的十二章紋樣,燦爛的片金緣邊,居然與她此刻的氣質極為合拍。完顏綽慢慢掩了掩衣領,對斡魯朵的都尉道:“為今之計,先秘不發喪,處置皇位繼承的大事。然后,宮禁內外要全數清理,絕不能讓其他人沾染權位半分。才是為我大夏保平安的良策?!?/br> 她揚眉又對剛剛進來的禁軍首領說:“各自職位不變,上京宮禁軍仍由我的虎符統領,由領軍記室王藥分派事務。誰敢趁亂放火,殺無赦!” 王藥適時從蕭邑淳的尸體上解下統領斡魯朵的虎符,跪遞到完顏綽手上。完顏綽血淋淋的雙手接過虎符,唇角噙了一絲笑說:“陛下的斡魯朵,也先由我掌管吧。都尉可有異議?”大家自然搖頭無異議。 她贊許地看了王藥一眼,目光中柔情萬種,王藥看得懂,那是在對他說: “我們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恭喜猜對劇情的小伙伴。吶,紅包不要嫌小。作者是窮人。。。 ☆、松弛 完顏綽已經非常累了,但是現在還沒有到能夠放松下來休息的時候。宮里和宮外的局勢暫時控制住了,可是她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她走到側宮之外,四下里看了一看, 然后吩咐皇帝的斡魯朵由宮里的禁軍帶領, 分別把守后宮各院和上京宮各門;又吩咐把他的父親,北院夷離堇——完顏速帶過來。 她回頭看了看王藥, 微微笑著說:“我又要做一個抉擇了!” 王藥看著她身心勞累的樣子,要勸說的話全數咽了下去。勸什么呢?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他也只有選擇繼續跟著她走下去。但是心里的惴惴不安并沒有減少——或許一刀了事, 倒是忘卻世間煩惱的最好法寶。 “臣想去洗一下手?!蓖跛幙戳丝醋约菏趾鸵律?,上頭全部濺滿了血跡, 現在血跡干了, 手心黏膩、緊繃、腥臭,實在是不舒服得很。 完顏綽披著碩大的袞袍, 人也顯得嬌小起來,此刻慵慵地坐在熏籠旁的矮榻上, 手里捧著銀瓶里剛倒出的熱茶,邊吹著水汽邊說:“急啥呢,一會兒還得用它做個幌子呢!” 袞袍太過寬大,稍微一動就露出里面的豆綠的中衣,其上點點滴滴撒著赤紅的鮮血,宛如盛開了一朵朵鮮艷的桃花,無端叫人覺得美得驚人,美得悚然。她的臉上不可遏制地出現了勝利者的微笑,招著手說:“卻疾,你來,剛剛他掰著我的胳膊,用力太大了,我現在還肩膀疼。你給我揉一揉,看看是不是哪里崴著了?” 王藥覺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格外的黏膩、骯臟,根本不愿意去碰完顏綽。他懔然道:“皇后這是做什么?剛剛事起從權,不得不為,現在百廢待興的時候,皇后怎么有別樣的心思?” 完顏綽白了他一眼,隨即巧笑倩兮:“卻疾,你這會兒擺這副道學面孔,難道是給我看的?我才不信你現在就只剩擔心害怕了呢!我這會兒,心怦怦地跳,渾身的血都是熱的呢!”她的臉真個亞賽桃花,粉嘟嘟的滿是風情,點點手說:“你看,我們剛剛配合得真好!心意相通,都不需要說出口!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男人,你的選擇,永遠都是對的?!?/br> 王藥不由苦笑道:“我沒的選,你倒是選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