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堯酒常年征戰絞殺梟鳥,動作何其迅速,伸手抓向對方的時候又是出其不意,對方還看不見,堯酒以為自己這一出手是可以妥妥地掐住對方脖子的。 可那人卻極為淡定地稍一偏頭,以分毫距離云淡風輕地避開,堯酒的手驟然停在他耳邊,因為慣性堯酒差點沒有往前撲而摔下去。 而那人依舊以著放肆的姿態坐在階梯上,伸腿隨意地踩下五六個階梯,動作沒有怎么變動,只是灰色的眼睛終于從秦茶身上移開,然后輕飄飄落在地上,那眼沒有半分焦距和神采,黑灰色的睫毛在他眼瞼處蓋下一片陰影,他枯瘦蒼白的長指相互交錯,漫不盡心地、重復地研磨,病態地來回分開又來回交錯。 他整個人的氣質,既陰沉又冷冽,而他的體型太過瘦削,蒼白地罩在寬大的空落落的黑色巫師袍里,他就像是一只陰郁的骷髏。 “離我遠點?!?/br> 他字字句句講得極慢,有些虛飄的,又像刀子一樣,溫柔地藏著殺氣,是完全沒有溫度的聲音,陰冽異常。 在場的人卻因為這根本沒有什么力度的一聲,齊齊起了全身的疙瘩,你不會懷疑他的下一句就是“我會殺了你”之類的話語,因為他的語氣里是完全那種無視人命的肆無忌憚,他身上籠蓋著非常陰戾的氣息。 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動。 直到秦茶出了聲:“把他綁在柱子上,”她微抬頭,眼尾稍微掃過階梯上坐的那人,她把手里握著的重劍利落地收回鞘內,“堯副官帶兩三個人和我走,其他剩下的人守在這里,人等我回來審?!?/br> 秦茶凜冽的目光在場上逡巡了一圈,“等我回來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動,”她警告似的強調,“一個都不許動?!?/br> 她在執行任務之前曾經想要調查病人的相關資料,卻遭到了拒絕,證明這個人的身份很高,她作為病人的維護師,都無法接觸他的資料。 由此她根本無法掌握對方的性格,以至于她無法判斷這個人內心隱秘的渴望——是坐于平凡喜看廝殺,還是居于高位攪弄風云。 不管怎樣,梟鳥懼光,待在中央光明塔里要比現在跟著她出去要安全得多。 堯酒得令,于是抽出繩索想要接近那個坐在臺階上的瞎子,他已經做好費盡功夫的打算。 但堯酒沒有想到,他根本連“費工夫”的機會都沒有。 那個瞎子枯槁的手有著梟鳥一般可怕的速度和恐怖的力度,他迅疾地往側前屈指拿捏在堯酒的腕上,逆時針的方向往下一壓,劇烈尖銳的疼痛瞬間席卷神經,堯酒慘叫一聲后松了手,繩子掉落在他左手上。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 那人終于站起身來,堯酒握著自己劇痛的右手腕,半跪在地上抬頭看那人黑色的巫師袍和灰色的眼,堯酒突然意識到——自打將軍進來,他的關注便全部在她身上,根本沒有理會過其他任何人。 秦茶適才些微走動了幾步,他都可以根據如此微弱的聲音判斷她的方位,并將目光準確地落在她身上。 “您又要離開了是嗎?” 那人發出詢問之后又低低地說,“您可以綁著我、拖著我去任何地方,甚至去當引誘梟鳥的‘哨子’也無所謂?!?/br> 那語氣是低到塵埃里的味道,像是卑微的懇求。 “但是,”他嗓音越發溫柔了,以著輕哄鬧脾氣女朋友的口吻接著說,“把我單獨留在這,我會生氣的?!?/br> “我不希望自己嚇到您?!?/br> 他頓了頓,他依然微笑著,可是那雙眼卻冰冷至極,他盯著秦茶,以一種隱秘的瘋狂神色和執拗的專注目光,平靜溫柔地說,“可以嗎?我的將軍?!?/br> 秦茶依舊很無情地把他綁了。 “對不起,你會怎么生氣我并不感興趣,”她對上他灰色的眼睛,視線從他蒼白的俊美面孔滑過,她伸手拍拍他臉頰,“不過對于我和你的關系,我挺感興趣的?!?/br> 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補充,“回來審你?!?/br> 瞎子把這句話理解成為“回來上你”,他非常滿意。 乖乖被綁的瞎子在秦茶徹底離開后,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 他有著神秘深邃的灰色眼睛,蒼白的面孔也遮掩不了的精致五官,他微閉了眼,身上的繩子和周圍的三十多個人,都在他閉眼的瞬間化成流火,最后變成漂浮在空中燃燒的蠟燭。 他赤著腳,踩在雕刻了大片法陣而顯的起伏不平的地面上,拖著黑色巫師袍柔軟的布料在那上面翻滾而過,他伸手,蒼白瘦削的手腕從袖里滑出,他閑庭散步般地把一支一支蠟燭從空中取下,然后再把它們一支一支在附近的槽里放好。 他的臉在光里都顯得極為陰暗,他微張開被光與暗分割的薄唇,語氣里有些冷漠的、微妙的懊惱:“分散注意力的東西?!?/br> “她找不到我怎么辦?” 【背景補充】:不日城常年是四大將軍、四*典司協管,四文四武分別掌管不日城四個方位。 ☆、第4章 不日城(三) 秦茶趕往城南那場暗夜的廝殺。 不日城地形錯綜復雜,巷道甚多,每隔一段距離便可以看見從巷道邊開辟的空地,用著帶滿荊棘的高大鐵網編圍,牢籠一樣的設計,而且門一旦扣上,門外的圓形金剛鎖便會被觸發,那就是死扣。 秦茶想起瞎子說的“引誘梟鳥的哨子”,再看著鐵籠子,驀然有些回過味來。 他們對付梟鳥的辦法,大概就是利用“哨子”把大批梟鳥引進籠子里鎖住,再一次性收拾。 秦茶在留意籠子的時候,剛出中心圈,堪堪踏入城南地界,撕心裂肺的慘叫突然像利刃一樣劃破暫且還平靜的地界,尖銳的、高亢刺耳的鳥叫,像鋼刀一樣刮刺耳膜。 秦茶立刻順著聲源看過去。 天色太暗沉,秦茶只隱約看見人形的黑影在做著劇烈的撕扯動作,它手里握著斷臂,緊接著屬于人類的慘叫截然而止,撕咬rou質的聲音在死寂的黑暗里越發滲人的清晰。 秦茶那一瞬間身體微有僵硬。 在她右側方的堯酒遞給她一枚單片眼鏡,秦茶接過來默不作聲地把它架在耳廓鼻梁上,鏡片很特殊,磨砂的觸感,透過鏡片黑暗里的事物一下子清晰起來,秦茶才看清了底下血rou模糊的慘狀。 她的瞳孔驟然一縮。 俯身吃人的變態玩意兒! 梟鳥不是鳥!它特么的是人! 鳥吃人、跟人吃人帶來的視覺沖擊,滾犢子地完全不一樣好嗎?。?! 它的手死死按著它底下的人類,張開微短但非常鋒利的獠牙,狼吞虎咽地咀嚼血淋淋的人rou,以及內臟。 秦茶臉上冷靜的表情差點沒維持住。 她第一次直面這樣的場景,深覺前輩的話如此重要——屬于雙s病人里面的精神世界踏馬真的會讓人發瘋! 秦茶面無表情地思考了一會兒人生,她看著的那只梟鳥,卻突然停下了進食動作,猛地轉頭,那泛著寒磣綠光的眼睛,陰森森地、死死地盯著她。 發亮的,惡狼一樣的眼睛,里面充斥著貪欲和渴望。 秦茶離它還有近十米的距離,歷經磨礪的秦茶對著危險有著極快的判斷和反應速度,幾乎是在她對上它眼的一瞬間,梟鳥前撲,她抽出了腰間的重劍,往前用力一擲,以斬破狂風的力度和氣勢旋轉向前,在半空中穿破它的腹部之后仍未停下,直直釘在十米開外的墻上,重劍沒進一半入墻內,只留著梟鳥的身體在劍上掛著,露出青金色的龍紋劍柄。 抬手一出,便是雷霆之力。 可就是這樣的力度帶來穿腹傷害,也只是鎖死了它的行動能力,它尖叫著伸手想把插在自己腹部的劍□□,徒勞無力之后,便掛在劍上朝著秦茶齜牙咧嘴地嘶嚎,啼聲里極盡的憤怒瘋狂。 秦茶穩下心神之后抬步,毫無畏懼地向前靠近至一兩米的距離,透過鏡片,看清了梟鳥的全貌。 它們除了叫聲為鳥啼,模樣只和人類有細微的區別,她釘在墻上的這只,樣貌算得上清秀,穿著凌亂的血跡斑斑的長衫,那上面還掛著它剛從別人身上挖下來的腸子和內臟。 而它□□在外的皮膚,布滿了細小的黑色的小羽毛,嘴上帶有獠牙。 人型的怪物。 堯酒在一旁臉色凝重:“近中央光明塔中心區界限就已經出現梟鳥了,將軍,城南戰況估計慘烈?!?/br> 秦茶凝眸看著旁邊的下屬小心翼翼地捧著油燈去灼燒梟鳥的心臟,看它在撕裂的哀鳴哭嚎和微弱的火光里化為灰燼。 她的重劍孤零零地插在深褐色的墻上,沒入一半的劍身,青金色的龍紋劍柄在昏黃的燭火下微顯陳舊,有著飄搖歷史滄桑的厚重浩然。 她伸手,纖細的長指握住劍柄,她幾乎沒有怎么費力氣,輕輕松松就把劍從墻上抽出來,收回劍鞘內,動作干脆利落。 她面色冷冽,但握劍的手非常穩。 “知道了?!?/br> 她要以全部的堅毅心智,去應對接下來更為殘酷的虐殺。 這是維護師的素養,也是她的職業素養。 秦茶從中央光明塔過來,首先抵達的地方便是城南光明塔,此處以圓形弧度向下,地勢要比外圍高,圍繞一圈是靜水流深的護塔河,兩米寬的大橋跨越河面,階梯狀向河對面向下延伸。 她站在橋邊,拿著蠟燭,背對著城南光明塔,看向橋的另一邊。 那里一片血泊的混戰,婦孺老少,甚至于青年壯漢都橫尸遍野,他們之間不斷有人被圍剿的梟鳥撕去血rou,撕裂親人,然而就是這樣充滿虐殺的道路上,依舊還有不斷的、涌動的災民,在奔向這座對于他們而言,屬于生的希望的“通塔橋”。 梟鳥攻襲,城民涌向光明塔地下避難所,而在這條路上,他們大批量地死去。 一座橋,阻隔生和死。 秦茶壓抑住心里的驚濤駭浪,維持面色的平靜去巡視單片眼鏡里,慘烈的景象。 她似乎可以看見黑暗里,被侵略后的屈辱和憤慨、無數人枉死眼前的仇恨,在那些人的瞳孔里燎原燃燒。 “邊防兵干什么吃的??!‘哨子’呢?一個誘鳥的‘哨子’都沒有嗎?!”堯酒抓著守塔的中尉,提著他的衣服暴怒質問,“兵都死哪里去了?” 守塔的中尉抖著唇,語調散亂得不成樣子地回應,“死、死了……都死了?!?/br> 他像是突然想去死去的戰友,像是極度的恐懼,以至于他在上官面前,失態地放大聲音悲愴地哭嚎:“塔里的‘哨子’全部出去了,除了留下一部分守塔,其他兵也全部出去了!沒一個能回來,全死了!肯定全死了!” 所以平民只能踏著成山的尸體,淌過成河的血,從煉獄里,自己爬上通塔橋。 守塔的中尉看著秦茶痛哭: “將軍您也是從‘哨子’做起的,當‘哨子’的兇險您最清楚不過了,今天這樣全面襲城,跑到梟鳥堆里引誘它們,不就是□□裸地送死嗎?” 堯酒松開守塔的中尉的領子,將對方扔到一邊,他整張臉漲得通紅,青筋暴起,字句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對著秦茶說,“將軍!請允許屬下去殺了那些畜生!” “屬下也可以是‘哨子’!” 然后堯酒不等秦茶回答就開始給自己抹上花蜜。 梟鳥喜食人,喜聞花香,“哨子”通常都會給自己身上涂滿花蜜。 秦茶挑眉,看著堯酒在一邊忙活,她語氣冷靜,卻不容置喙地吩咐,“你待在這里,守好橋?!?/br> 最后幾個字,斬釘截鐵:“就地待命,這是軍令?!?/br> 堯酒似乎被秦茶堅決的軍令下達驚呆了,他那一刻脫口而出的竟是質疑:“將軍要放棄城民嗎?您決定這么做嗎?” 他有些著急地口不擇言:“您的jiejie若是知道您這么做,會失望的!” “沒有,”秦茶只是拍拍他肩膀,低聲說了一句,“我來?!?/br> 她去的原因,大概是——她貌似看見,此刻原本應該好好在中央光明塔塔頂的瞎子,出現在橋的那邊。 她的直覺告訴她,那瞎子不是她病人,但理智告訴她,十有*那瞎子是的。 這么變態的地方除了那個變態也是沒誰了! 所以不能放著不管。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陸陸續續從塔里走出來的權貴,似是而非地對堯酒補充,“不要讓某些不長眼的東西,斷了城民的生路?!?/br> 然后堯酒眼睜睜地看著秦茶給自己倒了一身花蜜,然后利落地踩上橋上的護欄,伏低身子滑下,才十幾秒,便從百米長的橋上落到河對面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