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他面帶譏嘲:“壓縮餅干,你吃么?” “這么艱苦啊?!苯瓚蜒畔胂罅讼滤端奚街忻刻熘荒芎人蒿灨傻哪?,抿抿唇說:”那你分我一點唄。這也算……同甘共苦了吧?!?/br> 聶非池看她的眼神驟然深邃起來。 現在說要同甘共苦,是不是不合時宜?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江懷雅趕忙補救,顧左右道:“要不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回去睡了?” “你等一等?!?/br> 聶非池返回室內,取了一袋餅干給她,外加那兩袋子水果零食。 他很擅長自我嘲解,看著手上的袋子說:“沒有rou?!比缓笥謫?,“豬rou脯哪來的?” “同事給的?!毙☆櫮且簿瓦@么兩包了,全被她坑了過來。 聶非池好似隨口一問:“男同事?” 江懷雅想說過來的除了她全是男同事,要不然她也不會自己一間。然而她反復在心尖上掂量這句話,莫名覺得他有點誤會,解釋說:“就是個小孩子?!毙☆櫛人∷奈鍤q呢,他不至于覺得她是因為劈腿才急于和他撇清關系的吧? 聶非池默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黎喬娜也是小孩子?!鳖D了一下,又低眸補上一句,“小念更加是?!?/br> 末了,他抬起頭,看她的神情。 幾近呆滯,還有那么幾分懵懂不解,好像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 聶非池撇開了臉。 果然,小念的猜測是錯的。 她不會嫉妒任何人。江懷雅拋棄起人來,根本不需要理由。從小到大,所有東西她都太容易得到,所以“珍惜”這種情緒很少出現在她身上。他有時會想,是不是因為自己始終在她左右,不及姜溯之屬,永遠只給她一個孤帆遠影來得有吸引力。所以他離開她這么多年,再重逢果然有所不同。 但這不同也很快原形畢露。 “回去睡吧?!彼性陂T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打算等她走了再點,“就不送你下去了?!?/br> ☆、第33章 江懷雅覺得自己越來越難以理解他了。這是一個糟糕的現象,意味著她們即使不會成為相看兩厭的情人,卻也不見得能做一世的親人。事情并沒有按照她想象的方向發展,是她天真過頭才會覺得人都擁有清空記憶重來的能力。 她一度不知該如何在他面前自處,但一投入工作中,這想法也很快被擱置在旁。 報社的工作遇到了瓶頸。那位犧牲隊長的遺孀脾氣古怪,姓木,人也像木頭一樣,油鹽不進。據說她守著丈夫的遺體不下葬,和當地政府僵持。說來也奇怪,這么一個影響廣泛的事件,政府的英烈指標就是遲遲不下來。江懷雅和她打過幾次交道,也許是家里停著亡人,木嫂面容枯槁,兩縷茅草似的長發散在鬢角,眼神看上去陰惻惻的,聲稱自己“不要錢,只要一個公道”。 家屬不要撫恤金,只要政府的嘉獎,而政府居然沒有敲鑼打鼓地如她所愿。這事透著古怪離奇,然而她奔走尋訪了多位鄰里,所有人都對個中究竟諱莫如深。 白白奔波了好幾日,碰了一鼻一臉的灰,再一回首,才發現好幾天沒見到聶非池了。 不想偶遇的時候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會兒到處找人,他卻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一問,才發現地質隊到山脈更深處駐營去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江懷雅心里莫名冒出一個念頭—— 他真的在吃壓縮餅干了。 青海的邊界,是真正的群山環抱。 這里沒有旅游景區千篇一律的規整與喧鬧,所有顏色在眼前一一鋪展,像畫家的調色盤墜進清池里,蕩開大片的青與黃。 聶非池他們的所在地是一片密林,保持著最原始的險峭與蒼翠。 在一片平緩的坡度上,扎了一整排營帳。 入夜,人與獸的巢xue都融入同一片闃寂。 這里避不開林中野獸,晚上需要有人輪崗守夜。聶非池出賬的時候,在近旁發現了一處被草草掩埋的灰堆,看了眼前半夜守夜的付章。 后者是所里新來的同事,剛畢業,剪一板寸,稚氣未褪。 付章見自己的行跡被發現,吞吞吐吐道:“我……我就烤了兩根火腿腸?!?/br> 聶非池撿了根樹枝撥弄灰堆,確認沒有火星在冒。 “放心吧,我生火很小心,絕對不會起山火?!备墩掠樣樀孛竽X勺,“咱們這規章制度也太嚴格了,本來運輸車送來的東西就難吃,還禁止生火。這都快四五天沒吃過熟食了。有罐泡面也好啊……” 密林間樹葉婆娑作響,聶非池望著濃墨一般抹不開的夜色,禁不住又想起她那句同甘共苦。 她那種挑食的個性,一年到頭也吃不上一次。然而他每年有一小半的日子在這樣的深林之中,吃同樣的食物,冷煙冷火,整夜又整夜。時間太漫長,再多的回憶也嫌少,一句簡單的話拎出來反反復復惦念,也能成為雋永。 付章因為吃飽積食,不急于回去睡,坐在他身邊玩俄羅斯方塊。 手機是特意搜羅來的幾百萬年前的諾基亞直板機,小巧耐摔,每次出野外就帶上解悶,通話信號還強勁,比什么智能機都好使。反正在這林子里,也不指望有網絡,再高級的機子也就是一塊好看的磚。 玩累了,付章偷偷窺伺聶非池。他好像永遠都是同一個表情,手里拿一袋長方形的餅干,有節奏地轉弄,不說一句話。 他對他富有好奇心。 進所里小半年,付章幾乎沒跟聶非池搭過幾句話。聽別人說他是個腦子有問題的公子哥,家境殷實到難以想象,偏偏要來鉆林子。但接觸下來,他不難相處,只是很寡言。 他于是主動上去搭訕:“欸,你天天就吃這個?” 聶非池瞥了眼手里的壓縮餅干:“怎么?” “干這一行是圖什么啊……”付章痛心疾首的模樣,“我要是像你這么坐得住,我就去出家了?!?/br> 他對生活也沒要求,不嫌臟不嫌苦,就是嘴里閑不住。 聶非池:“那為什么還做這行?” 付章是個搞笑的小伙子,張口就唱:“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這是老一輩的《地質隊員之歌》,他唱了幾句不盡興,壓低這嗓子唱得搖頭晃腦:“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戰勝疲勞和寒冷,背起我們的行囊,踏上層層山峰,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豐富的寶藏!” 跑調跑出八百里外。 聶非池被他逗樂了,笑了一笑。 付章不好意思地說:“干這行怎么了,比娘們唧唧地坐辦公室好多了。除了成天上山下野,女朋友不好找,其他就沒什么缺點了?!?/br> 能說出這句話,說明入行不久,熱情高漲。 聶非池不予置評,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是不是吃多了睡不著?” 付章耿直得很,老老實實答:“有一點吧?!?/br> “那后半夜你守著。下次你的班我幫你替?!闭f著他就打道回府了。 這個圈套來得猝不及防啊……付章一愣一愣的。說好的清心寡欲坐地出家呢?蔫壞起來坑人坑得行云流水,太不尊重熱血青年了! 夜并不漫長。漫長的是回憶。 山中與世隔絕,信號零格。冬天與夏天的體驗不同,連蟲蛇都進入冬眠,是真正的萬徑人蹤滅。比之酷暑,眼下更寂寥些。 身體上的感覺似乎帶動了夢境,回到遙遠的往日。有青澀的女聲郎朗在讀: “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 那時十六七歲,他站在窗外,等她的語文老師拖堂結束。江懷雅誦讀的是一篇歐陽修的祭文,他從未看過,但因隔窗聽她念過一遍,記得這一段的結尾是“此自古圣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或許是成年后面對的往往是曠野與荒城,他總會重復夢見這個無意義的片段。其實她幾乎不在他的夢境里出現,只有這個聲音,偶爾會來陪伴他。而每次夢見,都會有一些事發生。 上一次是在內蒙的荒野,第二天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她遇到了些情感挫折,可能會回北京發展。 第二天,依然是測繪工作,他有些心神不寧。 一切好像有預兆,傍晚時分,烏云壓陣,他們早早回到了駐地。付章揮揮手機說:“鎮上聯系我們,說有人在山里迷路,問咱們有沒有見到人?!?/br> 老張喝著水,笑說:“咱們這地兒沒有羅盤,一天半日都走不到。能迷路迷得這么深也不容易咧?!?/br> 又有人插一句:“這不前段時間剛出過事?又有人不要命了往山里跑哇?” 付章納悶:“電話里講得也不是清楚,就說是城里來的記者,去事發地拍兩張照片就走,一大幫子人呢,還有領導陪同。這也能走丟,人才啊?!蓖晔掠中÷暠г?,把手機在掌心拍,“這破信號,就沒一句話能連著?!?/br> 不知是誰插嘴:“有信號不錯了。你這手機哪買的?回去我也淘一個?!?/br> 付章洋洋自得,寶貝似的抱住自己的諾基亞:“這還是我前兩年淘的?,F在去二手市場買,還買不到?!?/br> 低氣壓籠罩山林,付章抬頭一望:“不過這路迷得巧啊,山里下一場雨,凍都凍個死人?!彼麆恿藧烹[之心,左右環顧,“要不咱們還是在近邊遛遛吧,說不定呢?!?/br> 常走野外的人,都有互幫互助的意識。老張領頭起來,雖然不抱什么希望,但也低聲附和說:“去找一圈吧。鎮上的救援隊天黑前走不到這么深?!?/br> 付章剛要往林子里走,突然有人喊住他。 聶非池凝著眉,瞧了眼他懷里的手機:“能不能借用一下?” 付章惑然把東西翻出來給他:“怎么了?” 他應得有些敷衍,自己都不清楚答了些什么,飛快地按了個號碼出去。 嘟聲四平八穩,心跳卻混亂不堪。 他平時總是禮貌而端穩,付章頭一回見他語無倫次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探問:“你有認識的人?” 聶非池嗯一聲,迅速打了第二下。 電話竟然通了。 ☆、第34章 他聽見自己長出一口氣。 江懷雅的方向感不算糟,在異國他鄉進山拍紀錄片都沒出過差池。這種低階的迷路方式,實在不是她的風格。 接通了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反正用的是陌生號碼,他打算掛斷了。 電話那頭一陣嘈雜的電磁音。 突然有一陣清楚了,一個男孩的聲音傳出來:“喂——”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江懷雅的同事,她提過的那個小顧。 他沒來得及說話,對方沖著他就喊:“雅姐?雅姐是你嗎?” 聶非池驀地一怔。 對方聽他說不是,明顯的失望。他說明來意,小顧才將信將疑,抵抗著時不時擾亂通話的電磁音,向他簡短說明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