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琇與裴峻都不言語，只是都端了酒杯，一飲而盡。裴明淮笑道：“咱們把爹爹也請來，一家人好久不曾這么在一起了，喝上一宵也無妨?！?/br>
    裴琇嘆了口氣，道：“三弟，你方才所說的話，是真心話么？”

    裴明淮道：“二哥指的是方才在爹爹書房里面，惹他生氣的話？是，當著二位兄長，我就直說，那是真心話。憑什么要作他人的墊腳石？慕容將軍臨死前說，只恨不曾死在戰場之上。我想長孫浩和長孫一涵也是一樣吧？以為自己是在做對的事，為此犧牲了性命也沒后悔，其實根本就是他人所利用的工具，死都不得其所。白死也罷了，反倒是為些最不值得的人和事做嫁衣裳。這棋子，我絕對不做，誰也別招惹我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br>
    說罷朝遠處花林望了一眼，華英并不曾走遠，在那里徘徊。裴明淮低聲道：“若我們出事，一命相抵倒也無所謂，可哪里有這么輕松的事？像華英，一樣得陪著我們死，或是為奴為婢，受盡苦楚。我是見得太多了，這樣的命，我決不認?！?/br>
    忽聽華英叫了聲：“老爺，您怎么也來啦？”

    見是父親來了，三人都站了起來。裴明淮賠笑道：“爹爹，這么晚了，你還不睡？”

    “你們三兄弟在園子里面飲酒賞月，我想了一想，不湊這個趣那才是沒意思了?！迸崃刈讼聛?，笑道，“都坐，都坐，我們今天晚上，好好地聚一聚。英兒！去把我那壇河東送來的白墮給拿來?！?/br>
    裴明淮喜道：“爹爹，你有好酒還藏著不肯拿出來！”

    “什么好東西少了你的？”裴霖笑道，“你這孩子，是被我們給慣壞啦。明兒個去見公主，不許像在家里這么亂說話，知道么？”

    裴明淮道：“爹爹還不放心我，特地來叮囑？哼，也太信不過你兒子了。母親她從不計較這些禮節，偏您還那么小心翼翼的?！?/br>
    裴霖道：“我備了些東西，你也一起替我送去，再替我問公主的安?！?/br>
    裴明淮道：“爹爹這是要唱相敬如賓嗎？夫妻之間，哪來那么多客套。我看姑姑跟我母親，都沒那么多客氣話?！?/br>
    裴霖一笑，道：“她素來最寵你姑姑，自然不拘禮了。她現在一心禮佛，我又何必打擾她去，有你盡心不就是了?！?/br>
    華英捧來了一壇酒，笑道：“老爺知道你喜歡，特地留著的。三少爺真是，就知道跟老爺貧嘴?！?/br>
    “你也莫貧嘴了，自己睡你的去?！迸岈L微笑道，“別在旁邊走來走去了，不用你了，聽到了么？”

    華英把嘴一嘟，道：“好啦！知道啦，我走就是。好不容易三少爺回來，想多待一會，一個個地都要趕我走！”

    待華英走開，四人一時無言。裴明淮見水榭外面花影凌亂，風一吹便細細碎碎地散掉了，水中的月影也搖搖晃晃。

    裴霖打破了沉默，笑道：“今天晚上，就依淮兒的，一醉方休?！?/br>
    裴明淮道：“就憑爹爹你拿出來的這壇酒？”

    裴霖大笑，道：“好，好，好，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再去拿就是?！庇值?，“只是明日我可就不好過了，皇上如今可惱得很，我還得去辦那樁事呢！”

    裴明淮道：“御醫李諒？”

    “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迸崃啬曋约旱木票?，說道，“如今是上下震動，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膽，竟敢謀害……”

    裴琇道：“現在看來，先帝原來的御醫陰光，想必也是姓李的唆使先帝殺的。陰光死之前，先帝雖然服食寒食散，但也無甚大礙?！?/br>
    “想必是?！迸崦骰吹?，“這一回，恐怕整個皇宮都得好好地洗一洗了。除了御醫，還不知道牽連進多少呢！哦對了，有個姑娘想對我下毒，我問她原因，說是昔年我母親滅了她族。我把她帶回京了，讓母親自己處置罷。那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擅加決斷?！?/br>
    裴霖哦了一聲，道：“有這事？嗯，你做得不錯，讓她自己處置最好?！?/br>
    裴明淮道：“爹爹，那件事，你可知道首尾？”

    “你問公主去?！迸崃氐?，“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盡說這些陳年舊事，有甚么意思！”

    裴明淮笑道：“爹爹說得是，我先敬爹爹一杯?！?/br>
    裴峻微笑道：“你可別把咱們爹灌得太醉了，明日去見皇上，還沒睡醒，說些醉話，那可就沒意思了?！?/br>
    裴明淮道：“只要皇上覺得好，哪怕是說胡話，也沒什么大礙?！闭f著舉杯對月，道，“這一杯，就當是祭慕容將軍泉下之靈了?！?/br>
    四人一時無話，只都將杯里的酒，倒在地上。

    唯見水波蕩漾，月影悠悠。

    裴明淮昏昏沉沉地睜眼，卻是躺在自己房間的榻上。他推開窗，看水里的月影，一瓣瓣白色花瓣落在水里，蕩起一個個小小的漣漪。

    裴明淮怔怔望著水花，低聲道：“徐無歸那樣的人，我心里是佩服的，但我怕是做不到他那般。若敢對我裴家下手，不論是誰，我都不容。什么道，什么義，我一概顧不了，就是吳震說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br>
    “少爺，你醒啦？”華英悄悄地走了進來，道，“我下廚給你弄早飯去，好不好？”

    裴明淮道：“不必?！彼鹕淼?，“華英，我要走了，你好好陪著爹爹，別惹他老人家惱，知道么？”

    華英聽他說馬上要走，臉上失望之情，溢于顏色?！澳阃砩喜呕貋?，這就又要走？……雖說有麒麟官隨侍，終究……終究是讓人不放心的。你還是帶我一道吧？”

    裴明淮微笑，輕輕撫她頭發?！拔乙サ牡胤胶苓h，你還是留在家里的好?！币娙A英嘴唇一動，又道，“有一天，華英，等樣樣事都安頓好了，我也就不必東奔西跑了。到那時候，我們家里人，都在一處，可好？”

    華英強笑，眼淚卻在眼眶里面打轉?！耙患易庸莚ou，卻是聚少離多，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富貴榮寵，又有甚么意思?！?/br>
    裴明淮低聲道：“不急，華英?！庇中Φ?，“下次回來，聽你的琴練得如何了?！?/br>
    “少爺，你走吧，我就在這里彈一曲，是你上次教我的，也當是送送你?！比A英笑著道。裴明淮不忍拂逆其意，道，“好?！?/br>
    他一直走到院外，仍能聽到華英的琴音，似斷若續，飄了過來。

    《玄默》。

    第七部 鎖龍魂

    簡介

    北魏文帝年間，亂世未艾，塢壁林立，朝廷不得不暫以宗主督護制撫眾塢主，九宮會由此悄然而生，隱而不發。又有自名“天鬼”的神秘組織，取墨家以鬼神之名代天地賞罰之義，與朝廷為死敵。裴明淮乃皇室貴胄，受皇命微服巡查，怪事頻發！象征天授神權的“九鼎”和新朝黃金，傳說便在鎖龍峽深處的桃源，是真是假？

    第1章

    京城皇家佛寺不少，天宮寺便是最氣派的之一。朱紅墻，琉璃瓦，占地甚大，還帶著一個園子，便是清都長公主居所。清都長公主自己雖有府第，卻長年住在天宮寺中，要么便去行宮陪皇后。不日前，寺里又鑄了一座釋伽金身，用了十萬斤赤金，六百斤黃金，裴明淮遠遠望去，也覺金光耀目。

    剛進內院，裴明淮便見著有個比自己年紀略長、相貌俊秀的男子自里面走出，微微一怔。那青年男子見了裴明淮，也是一怔，朝他見禮道：“裴三公子?！?/br>
    裴明淮皺眉，正要說話，清都長公主身邊的女官白芷走了出來，笑道：“是三公子來了，快進來吧，公主殿下等著你呢?！?/br>
    清都長公主正對著銅鏡梳妝，裴明淮進去道：“母親，剛才那人是誰？”清都長公主回頭，她年紀已不輕了，卻仍是艷光逼人?！罢l？哦，你說李沖啊?！?/br>
    “李沖？那就是李沖？”裴明淮道，“原來是母親薦他的？我就說，這人說進中書學就進了?！?/br>
    清都長公主道：“瞧你這話說的，若是沒本事，皇上會用么？再怎么說也是李寶的兒子，只不過，他們這家子啊……這李沖不僅才學出眾，還頗有見地，我正想讓你也認識下哪?！?/br>
    裴明淮道：“母親，就算李沖有才，他有什么見地，你讓他跟皇上說就是了?！?/br>
    清都長公主一笑，道：“你別跟我來甚么女子不得干政那一套，我們家不興這個?；噬弦膊皇悄敲葱⌒难鄣娜?，他都不計較，你還來說?！?/br>
    “母親，我不是這意思。你跟皇上親，我自然知道?；噬霞次坏臅r候年幼，也是母親輔佐，我也知道?！迸崦骰吹?，“不過，您好歹給我爹爹留點面子，不成么？”

    清都長公主道：“我怎么沒給你爹爹留面子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你還要我怎么樣呢？你爹爹的事，我不也裝不知道？”說著瞪了裴明淮一眼，道，“你這孩子，真是心多。李沖有才，我原本還想讓你們結識的，我看你現在看他，跟看對頭似的！你在江湖上結交朋友，我向來都覺得是好事，你倒來管起我了?！?/br>
    裴明淮不語，清都長公主卻笑了，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下，道：“一大早的，就來質問你娘了。你這是來慪我的么？上一回竟然當著皇上的面問赤霄的事，也虧你做得出來！”

    裴明淮道：“既然心里有個結，那總得問清楚?！?/br>
    清都長公主道：“凡事哪有這么多清楚明白的？你問了，又問明白了么？”

    “母親，我有樣東西要給你?！迸崦骰吹?，“讓人都下去吧?！?/br>
    清都長公主見他神色有異，便道：“都下去吧?！?/br>
    裴明淮取了半張錦帕，雙手奉給清都長公主?！斑@是濟南王自殺前，讓我轉交給母親的?！?/br>
    清都長公主臉色微變，伸手接過?！澳憧催^了？”

    “他就這么給我的，不看也不成了?！迸崦骰吹?，“母親盡管放心，明淮是您的兒子，總歸是跟您一心的?？戳?，也當是沒看到。慕容將軍自然也深知此節，否則又怎會給我？”

    清都長公主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兒子?！闭f罷道，“去，把那盞燭臺給我拿過來?！?/br>
    裴明淮依言把燭臺端了過來，清都長公主將那半張錦帕放在燭火上，眼見錦帕漸漸化為灰燼，出神良久，方道：“他死的時候，可說了什么？”

    “問了母親是否安好?！迸崦骰吹?，“恕兒子直言，母親，濟南王死得冤枉?！?/br>
    清都長公主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冤死的臣子，又何止慕容白曜一個？既為臣子，君主既要他死，那就得死?！?/br>
    二人一時無言，清都長公主道：“你這就要走了？”

    “還不是皇上催得緊?！迸崦骰吹?，“陛下從前也就是提上一提，可最近卻特別著意。這一回旨意已下，我必得要去一趟了?！?/br>
    清都長公主又嘆了口氣，道：“時候到了，也是得去了?！鄙焓职丛谂崦骰词稚?，“淮兒，你此趟去，一定小心。我心里……總覺得有些擔憂?！?/br>
    裴明淮笑道：“母親歷來殺伐決斷，不輸男兒，聽說從前先帝出征都帶著你，是最疼你不過的。母親有什么擔心的？還怕你兒子應付不過來嗎？”

    “我自然信得過你?！鼻宥奸L公主眉宇間，頗有憂慮之色，“可是，盯著那物事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且都不是等閑之輩?！?/br>
    裴明淮道：“皇上就一定要那東西么？照我看來，要治國安民，在德而不在……別的人想要尚可解，但皇上……他不應該看不明白?！?/br>
    清都長公主淡淡地道：“既然他叫你去，那你就去。你這趟準備帶誰？讓韓陵忳自麒麟官里面調些人手，一道去吧?！?/br>
    裴明淮笑道：“不必，我自己去就成了。人多了，反而壞事?！?/br>
    清都長公主道：“那可不成，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br>
    裴明淮道：“母親什么時候變得像姑姑了，cao心這cao心那的！”

    清都長公主凝視他，道：“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我不擔心你擔心誰？”

    裴明淮道：“母親若是要提點兒子什么，不妨直說。

    “淮兒，我知道你終歸是心軟的人?！鼻宥奸L公主嘆了一聲，幽幽地道，“但這一回，你且給我記住，不管發生什么事，也不管死多少人，死的是誰，皇上要的東西，你一定要到手?！?/br>
    裴明淮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清都長公主凝視他，道：“聽我的話，要狠心的時候，決不能留情?！?/br>
    裴明淮道：“但……”

    清都長公主嘆了口氣，道：“罷了，我也不強求你甚么了，你畢竟還年輕，歷練不夠。你看著辦罷。只是路上小心，切莫逞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件事，現今你可是明白了？”

    “這是真明白了?！迸崦骰吹?，“上次在朝天峽遇見高人，真是覺著狠狠捱了個巴掌，兒子從此再不敢把自己看得太高了?！?/br>
    清都長公主微笑道：“好，懂得自謙，才是好的。不過也不必妄自菲薄，那等高手百年也難得出一個，更何況，劍術絕世又如何，也總歸是王公勛貴的掌中之物。南林趙處女，不過也是為越王所用，當作克吳國的工具罷了?！?/br>
    裴明淮道：“但總歸是個大麻煩，我們現在一不講權術，二不講計謀，只能比真實本領，皇上旨意下得倒是輕松，我是想得頭都大了?！?/br>
    清都長公主笑道：“我兒子這等聰明，有什么事辦不下來的？”

    裴明淮苦笑道：“皇上這旨意我怕就辦不了?！?/br>
    “有什么辦不了的！”清都長公主笑道，“你就信我一回吧，這差事，沒什么辦不下來的。到時候，你就明白了?！?/br>
    裴明淮道：“我還想求母親一事?！?/br>
    清都長公主道：“甚么？”

    “那個叫鳴玉的丫頭，母親準備如何處置？”裴明淮道，“已經是孤女了，母親就恕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