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吳震一臉有話想說的樣子，便問道：“怎么了？”

    “太子殿下和兩位公主的隨從，最好也留下?！眳钦鹩仓^皮道，“三位自然與兇案無涉，但，但……”

    景風大怒，喝道：“放肆！”

    吳震低頭不敢看她，只道：“公主，這是不得已。您能保證，你身邊的繡衣，一個都沒有嫌疑？他們也不是時時刻刻在你身邊吧？”

    太子道：“今日午后，我與慶云景風一直在一起。我跟景風下棋，慶云在觀戰，這一個多時辰，還有我身邊的侍衛婁提，都沒有出去過一步?！?/br>
    說著朝蘇連看了一眼，蘇連微笑道：“太子殿下說得不錯?！?/br>
    裴明淮道：“婁提是太子貼身侍衛，就陪著三位一起去罷。別的人，就暫且留下，若景風不介意的話，讓他們先聽我吩咐便是，不必說真實原因?！?/br>
    景風皺眉，道：“別人也還罷了，芝蘭珠蘭可是我的貼身婢女，沒了她們可不行。還有紅婆，她一直都在我身邊，從沒離開過?！?/br>
    裴明淮問道：“方才這兩個丫頭可陪著你們？”

    景風略一遲疑，慶云道：“在是在，但珠蘭前前后后出去了幾次，替我們取點心去呢?！?/br>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公主看在老師的份上，就先委屈下，芝蘭你就帶著侍候，珠蘭就留著幫我的忙罷?！?/br>
    他把沈信抬了出來，景風雖然面色不愉，卻也不好再說什么，揚聲喚道：“珠蘭！你進來！”

    珠蘭就是那個穿紅衣的小婢，進來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留在這里，聽明淮的差遣。你手里的人，也聽他的?？擅靼琢?？”景風道。珠蘭臉有驚奇之色，只得躬身道：“是，婢子明白?！?/br>
    待得徐無歸陪著這群人前呼后擁地走了，吳震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現在總算可以做點事了。礙著這幾位在，真是處處不便之極。嘿，徐無歸，這個人，他也一直在吧？他有沒有嫌疑？嗯，不會，我看他走路，是一點都不會武的，殺不了長孫浩?！?/br>
    他見裴明淮一臉恍惚，連他的話大約都沒聽進去，嘆了口氣，道：“明淮，我知道你對沈太傅十分尊敬，但如今人已不在了，一切怪事又都是發生在沈家，你還是不要先入為主的好?！?/br>
    “我心里亂，想靜靜?！迸崦骰吹?，也不理會吳震和蘇連，徑直走了出去。蘇連看他怔怔地站在那些茉莉之前，嘆了口氣，道：“他對他這老師，也真是敬重得很?！?/br>
    吳震苦笑道：“他心里又何嘗不明白，沈太傅這般安安靜靜地走，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本來沈太傅年事已高，哪里經得起下獄訊問呢?！?/br>
    蘇連默然，半晌方道：“這個道理，又何須你說？”

    “是了，我這是在侯官面前賣弄了?！眳钦鸬?，“阿蘇，多謝你替我隱瞞我的身世?！?/br>
    蘇連哼了一聲，道：“要不是看公子的面子，誰理你去。不過我也勸你一句，這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你為人一向正直，也樹敵不少，哪一日有人得了真憑實據，明淮要保你，也難免不牽連他自己。他這人你也知道，也不會不管。這官兒有什么好當的，天下之大，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何苦陷在這泥淖里？”

    吳震笑道：“以你阿蘇的家世才學，又為何甘為侯官，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怕你的祖宗泉下有知，都得氣死?！?/br>
    蘇連聽了他這話，卻沒生氣，只淡淡地道：“我只怕我那祖父，到了九泉之下，都沒明白，他是為什么死的罷?！?/br>
    這時沈鳴泉匆匆過來了，一見到沈信的尸身，全然呆住。眾人也不好說話，過了也不知多久，“砰”地一聲，沈鳴泉雙膝落地，跪在沈信面前，叫了一聲：“爺爺！……”

    他就跪在那處，一動不動，跟個石頭人似的。吳震嘆了口氣，走到門口，喚了裴明淮一聲，道：“我看他這不知道要跪到何時了，也不好叫他走。明淮，你跟阿蘇自去吧，我在這里守著?！?/br>
    蘇連道：“也好，公子回房歇息吧，我看你今日一直臉色不好?！?/br>
    吳震忽道：“不對。長孫一涵呢？怎么一直沒看到她人？”

    他這般一說，裴明淮也才記起，自從成婚那晚，就再不曾見過長孫一涵。吳震臉色陰沉，道：“這事不妙。鬧成這樣，她居然不出來？就算是舊疾復發，也不至于此吧？”

    蘇連道：“我留在此處，你們去她房中看看?！?/br>
    這回一敲門，門立即就開了。房中卻只有楊甘子一人，她仍是一襲白衣，長發披散，吳震是初次見她，也怔了半日，眼光停留在她臉上，久久移不開。

    楊甘子聽說他們來找長孫一涵，甚是吃驚，道：“姊姊先前頭疼得很，一直躺著。一能起床，她就急急忙忙出去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呀？”

    房中并未點燈，簾子都放下了，光線甚是昏暗。裴明淮不知為何，總覺得楊甘子與前日頗有些不同，但要說有什么不同，卻又說不出來。

    吳震轉了一圈，確實沒見著長孫一涵，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我去到處找找。還能丟了不成？”

    吳震一走，裴明淮盯著楊甘子，道：“甘子，你是不是病了？”

    楊甘子一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道：“我怎么了？”

    “我也說不出來?！迸崦骰吹?，“就是你看起來……看起來……跟平時不一樣?！睏罡首拥哪w色極白，如冰似玉，但這時候，裴明淮看來總覺得她那肌膚比平日更要輕脆些，略碰碰便會碎一般。

    楊甘子淡淡一笑，道：“我沒事。裴大哥，是你心里有事吧?！?/br>
    裴明淮道：“甘子，你究竟來這里想做什么，你既不說，我也不想多問。你要跟太子回京，我也沒話好說，但你一定要把你的身世來歷對他說清楚。太子現在迷戀于你，你說什么他都會聽，大可不必瞞他。若是被旁人拆穿，那可就麻煩大了。我的話，你可好好記住了?！?/br>
    楊甘子道：“裴大哥不必擔心，我自有計較?！?/br>
    聽她如此說，裴明淮也無可奈何。突想起一事，便道：“甘子，我想向你請教一件事?！?/br>
    楊甘子奇道：“向我？”

    裴明淮道：“是蠱的事。若論這個，沒幾個人能比得過你吧？”

    楊甘子沉默片刻，道：“裴大哥，你說?！?/br>
    “以前你曾經給我看過一種蟲子，通體發藍，你說是引蟲?！迸崦骰吹?，“如果這引蟲是你的，那末就能找到用你的血飼養的蠱蟲，不管是在天涯海角，也能找到，是不是？我還記得你說過，有種蠱蟲能吞入腹中，卻不會傷及人身？”

    “不錯?！睏罡首拥?，“引蟲與蠱蟲不同，引蟲可以藏在人身體里面，人死了也能取出來。你說的那種蠱蟲更怪，若是人死了，這蠱蟲體內的東西就會連同蠱蟲自身一起化為膿血?！?/br>
    裴明淮道：“好，若是有引蟲，我想找這個蠱蟲，能找到嗎？”

    “能是能，但若你不是引蟲的主人，就要付很大的代價?！睏罡首拥?，“引蟲也是用主人的血喂的，只有主人用它，才會不被反噬。而且旁人要引也非常麻煩，若是主人，只需手中有引蟲，將蠱蟲引出便可。但若是旁人，哪怕是蠱術的高手，也得用非常手段才能將蠱蟲引出……還只能引到自己身體里面?！?/br>
    裴明淮聽得似懂非懂，又問道：“引到身體里面，又怎么拿出來？”

    “再次引出來?！睏罡首拥?，“但那蠱蟲還是會化為膿血，若要它好好地，須得立即以一女子的心血飼之，再在十二個時辰內以一男子的心血喂之。這樣，蠱蟲便會自行消融，只留下它體內的東西。這是唯一的法子?！?/br>
    裴明淮道：“那一男一女……”

    楊甘子道：“必死無疑?！?/br>
    她說得嬌嬌柔柔，裴明淮卻聽得發冷，道：“多謝你，甘子?！?/br>
    楊甘子一笑，道：“裴大哥，這些東西皆非正道，你不必多加理會?！?/br>
    裴明淮嘆了口氣，低聲道：“你為何不跟太子殿下一起走？你要走，就早些走吧。此處多事，何必留下來?！?/br>
    “我對太子說，我要再陪涵姊姊兩日，他拗不過我?！睏罡首游⑿Φ?，“其實呢，我就是想跟你再見見面，說兩句話?！?/br>
    裴明淮不提防她如此說，怔在那里。楊甘子轉身背對著他，裴明淮只看得見她一頭柔發披散下來，只聽她幽幽地道：“裴大哥，你走吧。這輩子，我是知足了，你以后別忘了我。你記住一件事，不管甘子做什么，都是為了你。你現在不明白，總有一日，你會明白的?！?/br>
    她這番話，卻是讓裴明淮全然聽不明白了。

    裴明淮回了房中，在榻上靜坐。他學的內功，第一就是要心澄寧定。本是做慣了的功課，但今日居然直坐了半個多時辰，才算是漸漸寧定。房中無香，只窗外的茉莉清香撲鼻。但這時候聞到這香，卻讓裴明淮又覺著心里微微發慌，好像是有什么事不對勁，卻又記不起來。

    忽然聽到有人在窗戶輕輕叩了一下，裴明淮道：“誰？”

    他本以為是蘇連，卻聽到祝青寧的聲音道：“是我?！?/br>
    裴明淮不由得一怔，天還沒黑，祝青寧竟然來找他，這不是在尋事么？忙道：“你趕緊進來?！?/br>
    青影一閃，祝青寧已站在當地。裴明淮過去關了窗，奇道：“你怎么這時候來找我？你就不怕被人看見？”

    祝青寧臉露不屑，道：“看見又怎的，憑這里的人，還攔不住我。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么了？”

    裴明淮苦笑，祝青寧說的，他居然找不出話來駁。祝青寧瞅了他一眼，道：“我不愿意趟你們的渾水，本來已經準備走了，卻看見了一樁事，想來想去，還是來告訴你罷。你若受了牽連，我的承影怕也沒啦?！?/br>
    裴明淮道：“什么事？”

    祝青寧在榻邊坐了下來，道：“我那夜本來要走了，卻看見一個黑衣人想越墻而入。你那蘇連也看見了，那人大概不想跟蘇連朝面，也沒有出兵刃，蘇連一劍不得，他便走了?！?/br>
    裴明淮一身都繃緊了，問：“走了？去了哪里？”

    祝青寧斜了他一眼，道：“你不問我那人是誰，想必心里是已經有數了？我不知道，我沒追?！?/br>
    裴明淮緩緩地道：“你看見那個人的模樣了？”

    祝青寧嘆了口氣，道：“我倒是想說我沒看見，可你知道，我夜能視物，說沒看見你也不會信的。不僅如此，蘇連的劍從他身上削下了這件東西，落進了樹叢里，我看到了?！彼麖堥_左手，掌心里躺了一枚白玉佩?！斑@物事，想必你是認得的吧？”

    裴明淮伸手拿了過來，手里運勁，那玉佩頓時被他捏得粉碎。祝青寧在一旁也呆了一呆，道：“你還真是殺伐決斷，佩服，佩服！”

    “多謝你把這東西給我?！迸崦骰吹?，“你這人情，我一定還?！?/br>
    祝青寧向他走近兩步，聲音放得極低，道：“你的兄長，為何會半夜出現在沈家，原因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但他這舉動，是過于冒險的事，就算你馬上毀了他這隨身之物，恐怕也難以周全?！?/br>
    裴明淮面無表情，只拱手道：“多謝提醒?！?/br>
    祝青寧微笑，退到窗邊，道：“明淮兄何須我提醒，青寧先走一步了。這一回我是真要走了，有命在身再耽擱不得。你這里事完了，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我在鎖龍峽恭候大駕?！?/br>
    裴明淮道：“定不爽約?！?/br>
    只聽衣袂風聲，祝青寧已飄然而去。裴明淮走到窗前，見那些青竹竹葉微微搖晃，早已不見他蹤影。

    裴明淮嘆了一聲，喃喃道：“青寧青寧，你是太聰明了，怕有一日，會害了你自己?！蹦抗饴涞降厣系陌子袼樾忌?，又嘆了一聲，低聲道，“二哥，我真是不明白，你既然與長孫一涵情深，又為何不跟她成婚？長孫一涵既然跟你有情，又為何會匆匆嫁到沈家？你們到底瞞著我些什么？……”

    風吹過來，那些竹子沙沙作響。裴明淮側耳聽去，風中仿佛又有珠串細碎響聲，卻不知是不是楊甘子身上的首飾。

    到了夜里，沈宅便真如死宅一般。掛著的那些貼著“囍”字的大紅燈籠，原本便沒半分喜氣，這時在風里搖來蕩去，更像是鬼燈。沈宅里原本下人便不多，如今更是個個噤聲，縮在自己房中。景風留下的繡衣，按裴明淮的吩咐守在宅子各處，自也是屏息斂氣，一聲不出。

    到了這地步，吳震也懶得再講究了，直接把沈信的書房和長孫將軍死的那廂房都給封了，驗尸什么的直接就在里面。沈信是被毒死的，在場若說用毒的高手，那定然是蘇連，沈信就交給了他。

    沈鳴泉跪到這時，方被吳震勸走。他一句話也不曾說，整個人完全變了樣子。

    蘇連苦笑，對裴明淮道：“你這是給我找的什么差使？還是另找些人來吧，我一向只查活人，不查死人?！?/br>
    裴明淮道：“要找人，得到州里去調，一來一去，我等不了?！?/br>
    蘇連道：“公子不肯從這里的縣衙找仵作，是心里不信？”

    “那縣令徐無歸，我見著他，總是有那么些許奇怪的感覺?！迸崦骰闯烈鞯?，“我說不出來，我每次跟他朝面，都有點不舒服。但是他明明長相端正，舉止有度，說話極有分寸，我實在……實在找不出原因來?！?/br>
    “說得有趣?！碧K連道，“原因么，我替公子說罷。這徐無歸，不太像個官，是吧？”

    裴明淮一怔，蘇連道：“是不是？”

    “你倒是眼毒?！迸崦骰吹?，“不錯，你這般一說，我好像是這么覺得?！?/br>
    蘇連格格一笑，道：“公子肯定想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說吧？告訴你吧，只要是為官的，見了我，那真是會怕到極處。這等小小縣令，居然把我視作無物，我還是第一回 見。這個人有些古怪，我已經派人去查啦?！?/br>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還是我的阿蘇貼心，甚么都替我想到了?！?/br>
    蘇連走到榻前，對著沈信看了半日，道：“你們三位送他的東西，我都看過了，都沒毒。但他中的毒……”他遲疑了片刻，方道，“那毒，其實我是知道的，是一味劇毒，若是服了，再沒什么能救的，但是服毒之人，卻也并無什么痛苦。這毒里面有一味藥，我們這里是沒有的，向來都由高句麗進貢而來。你還記得數年前謀反被賜死的道符家人嗎？”

    裴明淮道：“便是以此毒賜死的？”

    蘇連苦笑道：“這還算是開恩了，也得皇室中人或是重臣才得，比起什么梟首腰斬，可要體面得多了?！?/br>
    裴明淮見他眼里狠戾之氣，一閃而過，心里暗自嘆息一聲，道：“這般說來，你一見著老師，便知道是什么毒了？老師不會是你奉了……”

    “怎么會！”蘇連急道，“若有此事，我怎會不對你說？我向你保證，絕無此事?；噬想m肯用我，卻如何能比信你！皇上感念清都長公主的恩，又顧念皇后的情，天下誰都可以負，唯獨不會害你?！?/br>
    裴明淮見沈信面色寧靜，嘴角竟似還有笑意，心中傷痛更甚，道：“那是誰干的？既然是進貢的東西，恐怕難得流落民間。只是，用此毒未免太過于愚蠢了，能拿到此毒藥的人并不多，細細查來，總能知道?！?/br>
    蘇連低聲道：“兇手想也是不得已而為知。我也怕沈太傅有什么閃失，是以一直派人守著，寸步不離。那兇手想必是不便進去，才不得已下了毒，自然是身邊有什么毒，便先用上了，哪里還顧得了別的？”

    裴明淮道：“你問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