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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宮夜譚 第83節

    孔季插言道:“正是,正是,只要是酥油花會,必得請方丈來?!闭f罷對澄明方丈笑道,“老禪師,等今天這酥油花會完了,我就到你那去,跟你說上三天三夜佛法?!?/br>
    澄明方丈呵呵笑道:“孔施主有此雅興,貧僧自當奉陪?!?/br>
    裴明淮見這澄明方丈慈眉善目,必是個有道的高僧,看眾人對他,都極是尊敬。他面前只放了一杯白水,與別的席面大不相同。

    坐在澄明方丈旁邊的,是一個相貌甚丑的男子,這時對澄明和孔季笑道:“可別忘了我,我最近讀了不少佛經,正要找方丈討教呢?!?/br>
    澄明方丈微笑道:“陳施主眷戀紅塵,再讀多少佛經,也是徒勞?!?/br>
    那“陳施主”一瞪眼,道:“沒有,沒有,我都已經辭官了,如今是一心一意要學佛了!老方丈,要不,你就收了我這個徒弟吧?”

    裴明淮聽那人姓陳,長相又丑得頗有特色,已知其人是誰,當下笑道:“聽聞陳博先生辭官,原來卻到了此處?!?/br>
    “素聞三公子英俊瀟灑,今日一見果然不凡?!标惒┢鹕硪灰镜?,“不知太師可好?”

    裴明淮躬身道:“家父一切安好,多謝掛念?!边@陳博當了多年的國子博士,裴明淮素聞文名,聽說過其人相貌丑陋,并不以為意,今日一見,才知“丑陋”二字實難形容他的相貌。

    眾人一番謙讓,各自坐下。瓊夜親自端了酒壺,替眾人倒酒。她走到裴明淮身邊的時候,裴明淮朝她笑了笑,但韓瓊夜居然視而不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連酒潑出來了,也不自知。

    裴明淮有些詫異,他回想起從昨天到韓家以來,瓊夜見到他雖然高興,神情之中,卻總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為何。

    陳博卻喝得十分高興,對席間一個七八十歲的枯瘦老者,舉了舉杯,道:“黃大夫,你年紀大了,這酒量,可一點不減啊,哈哈!”

    那黃大夫呵呵一笑,道:“那是,那是,老朽也就愛這杯中之物了,哈哈!”

    澄明方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白水,對黃大夫道:“黃施主,照貧僧看來,你多年好酒,唔,你這身子,已經虛得不行了,還是早日戒掉,方得延年益壽啊?!?/br>
    陳博只笑得拍案,道:“老方丈,要他不喝酒?那才是要他的命了!他每次都拖著老孟喝酒,喝得老孟都要躲著他走了。說不定,他哪天就來拖著方丈你喝酒了!”

    澄明方丈合掌道:“阿彌陀佛,貧僧聞一聞酒味都犯頭暈,哪里敢犯這個戒呢。黃施主,你真該戒酒了,不是貧僧說……”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勸說,那黃大夫又已經三杯下肚了。裴明淮心里暗笑,這澄明方丈迂腐,卻哪里知道,對一輩子的酒徒而言,酒就是命根子呢?

    孔季左右看了看,道:“怎么沒見著丁南?他難不成又病了?”

    澄明方丈登時不再勸黃大夫不喝酒,忙道:“我也正想問呢,找到我那徒兒沒有?風大雪大,他一個人跑哪去了?”

    孔季道:“什么?……”還沒來得及多問,只聽銅鑼聲響,他也只有先閉嘴了。一個長須老人站起身來,對著四周一揖,道:“今年這酥油花會,各位賞臉了!”

    這老人便是塔縣的縣令,姓孟名固,已經在這里當了二十多年的縣令了。裴明淮白日里去縣衙見他,說了來意,這孟縣令那又驚又喜的樣子,簡直像是天上掉了個寶,恨不得親身上陣,立時把絕壁上的雪蓮花全給捧到裴明淮的面前!

    夜里到了花會上,孟固又一定要請裴明淮坐上首,裴明淮哪里肯,最后直到韓明出來打圓場,才分賓主坐下。

    下花館那黑底描金的錦緞帷簾一掀開,裴明淮就直了眼。那哪里是什么酥油“花”,這根本就是一排巨大的塑像!

    裴明淮看起來,這塑像講的好像是一個故事。主角是個容貌秀麗的少女,便如真人一般大小,膚色晶瑩,裴明淮從未見過這般精美的雕像。似蠟像,卻比蠟像白潤細膩,少女的臉頰,便如吹彈得破一般。

    裴明淮忍不住擊掌贊嘆,道:“這酥油花像,真是不同凡響。只不知道這講的是什么故事?”

    陳博坐在裴明淮身邊,笑了一聲,道:“裴公子,你是京城來的,自然不知道塔縣這個傳說?!?/br>
    裴明淮道:“傳說?”

    “講的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陳博道,“在一次酥油花會上,被當地一個權貴看上,強迫她做了自己的小妾。但權貴的正房卻嫉妒她,百般挑撥離間,還誣陷她與人私通?!?/br>
    裴明淮皺眉,道:“然后呢?”

    “這姑娘被毒打之后,趕出家門,奄奄一息?!标惒┑?,“死在冰天雪地之中?!?/br>
    裴明淮順著那長達數丈的酥油花雕看到最后,果然見到少女倒在雪地之中,雖是塑像,卻也可看出這少女“死”了。一頭烏黑長發,披散下來,臉色比起最前面的白中透粉,要青白許多,兩眼卻死不瞑目地睜著,十分凄艷。

    只聽“砰”地一聲,瓊夜手里那把銀酒壺掉在了地上。裴明淮愕然抬頭,只見瓊夜臉色大變,眼中滿是驚訝恐懼。

    這酥油花像究竟有何不妥?裴明淮實在是疑惑不解,他見那孟固面色也是有些變化,眼神閃爍不定,呆呆地看了半晌。良久,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實在是好!——上花館,開!”

    另外一邊,一張大紅繡金的帷簾掀開,又是大不相同。一位身穿極華貴的黃色緞袍的年輕男子,渾身上下釘滿鐵釘,鮮血橫流,煞是駭人。

    裴明淮微微皺眉。他于佛經頗為精通,這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甘愿身受千釘的佛本生故事,向來為人熟知,出現在壁畫之中也甚常見。只是這酥油花雕實在是活靈活現,那國王一身上下的血,便像是還在往下滴一樣。

    這一回,首席上的人,反應更是奇怪。沒一個人說話,也沒一個人夸句好,那情形,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周圍眾人,似乎并沒有被這首席上的古怪氣氛影響,歡聲雷動,拍手喝彩之聲不絕于耳,鞭炮聲也噼噼啪啪響得震耳欲聾。

    孟固終于干笑一聲,道:“用本生故事,在酥油花會也常見得很。照裴公子看來,上花館和下花館哪一個更好呢?”

    裴明淮的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那個嬌美少女的臉上。他依稀地覺得,這少女的眉目,有些熟悉,但細想卻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站著的瓊夜突然低叫了一聲:“化了……酥油花……化了!”她的聲音里,又是驚恐,又是畏懼,又是不可置信。

    裴明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毗楞竭梨王的臉,燈火映照下,竟然正在漸漸溶化!

    他已經聽韓朗說過,塔縣素來嚴寒,正月之間,天氣最冷,年年酥油花會都在此時舉行。盛會之后,上花館和下花館就會把酥油花送到寺廟之中供奉。寺廟陰涼,又會特別找背陰的偏殿,隨時更換冰塊以保涼意。如果當年夏天不是特別炎熱,往往能保留到第二年的夏天,才會慢慢化掉。

    既然如此,酥油花又怎會在花會上溶化?!

    瓊夜面如白紙,人已然站不住了,裴明淮忙起身把她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兩眼卻緊緊盯著那人像的臉,一眨不眨。

    隨著那“臉”漸漸溶化,出現在眾人面前的,竟然是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這男子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面色蒼灰,雙目微閉,倒似是十分安詳的模樣。只是他嘴唇青黑,眼角嘴角,都有凝固的黑色血漬。這張臉,嵌在酥油花的塑像之中,到處都是金漆彩繪,真是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眾人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只有一個人仍然臉色如常,靜靜地站在一旁。

    裴明淮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她并不在席上。

    這少女跟瓊夜又大不相同,美得十分秀雅纖弱,一張臉凍得雪白,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丁小葉。

    她一身素衣,肩上卻披著一襲跟她的素凈全然不搭的大紅斗蓬,裴明淮記得是瓊夜給她的。她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

    只有瞎子,才會面對自己的父親慘死而無動于衷。

    在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候,只有她,如此平靜。平靜而略微帶著一絲絲好奇的意味。丁小葉微微地側著頭,略有點亂的發絲在寒風里飄著,似乎在著意地傾聽著,周圍這異乎尋常的喧鬧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再轉頭去看男子的臉,那純白的酥油,好像熔化得更快了,就像是雪白的蠟燭的燭油,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原本那國王黃色繡著金絲圖案的衣裳,現在也已熔得柔軟了,那些深淺不一的顏色,像一團暗金色的絲線,胡亂地絞纏在一起。

    哦,對,裴明淮想,像小孩子玩的五彩的面人,一熱了,就化了。

    韓明坐在花廳里面,低著頭,一直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這花廳里,只點了一盞燈,那昏黃的光,映在頗有年歲的木門上,一圈又一圈的暗黃的光暈,連人的臉都看不清楚。

    坐在一旁的孟固等了半天,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拍案幾,連茶碗都掀翻了。

    “我說,韓老弟,你倒是開口說話呀!你是掌尺,這些東西都是你親手做的。要不是你,又會是誰?你不會真殺了他吧?你……難不成是為了那件事?可那是多久的事了,她……她也死了多少年了啊……”

    韓明的聲音,從他的喉嚨里,模糊而低沉地飄了過來?!袄厦?,我說過了很多次了,不是我?!?/br>
    孟固一張臉,急得發紅?!皻v年來酥油花會,最重要的那件作品,都必須由掌尺完成!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你殺了丁南,我們可是一輩子的交情了!但是……”

    韓明抬頭看他,過了片刻,緩緩說道:“如果我說,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次的酥油花做的是這樣的東西,你會怎么想?”

    孟固怔在那里,半日,才道:“不是這樣的東西?我不明白……”

    這時,“咯吱”一聲響,房門被人重重地推開了。一股寒風,夾著雪花撲了進來。一個黑色勁裝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這男人披了件斗蓬,沾滿了雪。裴明淮也跟著他進來了,眉宇之間,盡是迷惑之色。

    “是吳大人!”孟固叫道,連忙起身?!澳哪_程好快!您不是說明后日才會到……”

    “剛到不久,聽說正碰上酥油花會,便也過來看看?!眳钦鹉樕绫?,道,“卻不料見到這等事……嘿,倒是湊巧!”他頓了頓,又道,“我已經去看過了丁南的尸體了。他是中毒而死,死后被分尸,再把頭顱嵌在酥油雕像之中。身體嘛,還不曾找到?!彼难劬?,銳利如鷹,注視著陰影中的韓明?!绊n掌尺,我現在想聽聽,你怎么說?”

    孟固本待將前因后果說上一遍,聽吳震如此說,知道他已經自裴明淮口里聽了個大要,便退在一邊,不再開口。

    裴明淮走上兩步,道:“韓叔叔,我相信您不是兇手。但是,您是掌尺,多少也知道些內情吧?”

    韓明終于抬起了頭。他年齡不過四旬出頭,相貌頗為儒雅。但眉梢眼角,卻帶著股令裴明淮極是不解的悲凄之意。

    “你們真想知道?”

    吳震道:“必須知道,否則我現在就得拿你。你是最大的疑兇!”

    這時,只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大聲道:“不,不是我爹干的?!?/br>
    裴明淮一回頭,就看到瓊夜從門外急步而來。她沒披斗蓬,凍得臉蛋發白,兩頰卻是緋紅,更是明艷無儔。她也不看眾人,徑直走到韓明身旁,說:“爹,到了這時候,你還有什么好隱瞞的?這關系到您的清白!他們不知道,我卻一清二楚,你怎么可能殺人?”

    韓明長嘆了一口氣。瓊夜伸手,卻做了一個極奇怪的動作。她把韓明的雙手衣袖撩起,露出了一雙蒼白而修長的手,骨節微微突出。她望著眾人,眼圈已經紅了?!拔业谌昵?,就不能再親手做酥油花了?!?/br>
    韓明緩緩張開五指,又合上。吳震與裴明淮都是習武之人,自然一眼就可看出,這韓明的兩只手,指節都十分僵硬,想必連做尋常之事都困難,更不要說精細的雕刻描畫了。只聽韓明又嘆息一聲,道:“縣里的黃大夫,醫治我這雙手,已經三年有余了。他是名醫,遠近聞名,尤擅治跌打損傷。若是你們不信,問問他便知真假?!?/br>
    吳震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閃而過。他又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人暗中代你完成。這個人——是誰?”

    韓明又垂下了頭,閉口不言。瓊夜見父親不肯開口,遲疑半日,終于說道:“有兩個人。一個人,是我父親最得意的徒弟,付修慈?!?/br>
    韓明搖頭道:“決不會是修慈。他是個孤兒,從小就被我收養,當作親生兒子一樣養大,諸般手藝也全傳給了他。他有什么理由會做這樣的事?”

    孟固卻道:“我知道修慈手藝精湛,但比起你,總要差著些火候。你要說這全是他的手藝,說實話,韓老弟,我不信?!?/br>
    瓊夜苦笑,道:“孟伯伯,你忘了,我說過,一共有兩個人?!?/br>
    眾人眼睛都盯著她,只見她雙唇微動,吐出了一個名字。

    “丁南?!?/br>
    屋子里一片安靜,只聽見門外朔風呼嘯。瓊夜進來之時,并未將門關好,一團團的雪,就夾著冷風,飄了進來。

    瓊夜一張臉更白,真是猶如白玉一般。她慘然一笑,道:“所以,你們想想,我爹又怎會害丁師叔?這事,小葉也是知道的,你們可以去問她?!?/br>
    孟固訥訥道:“可是,上花館與下花館,一向……”

    “自從丁南一手殘廢,上花館和下花館都已由我一手打理,再不像從前明爭暗斗了?!表n明抬頭道,“丁南手指傷了,最覺得惋惜的人反倒是我。我的手廢了,他也……唉!……我手不靈活,知道的人,除了我家人,便只有丁南父女二人了。是他自告奮勇來幫我的忙,說他只傷了一手,只要有修慈協助,另一只手仍可做這酥油花。算來也有三年了,前兩年都順順當當,我實在不知……今年為何會如此……”

    吳震道:“即便你說的是實,難道做的時候,你不在場?”

    “做的時候,自然在場?!表n明道,“但……但根本不是做的這樣的酥油花??!我一直都看著,瓊夜也知道,上花館做的是大日如來諸佛,下花館是釋迦牟尼墮珠著海中經的故事,后者尤其出色,我本來想,這一回,贊譽都會歸在下花館……沒想到……”

    吳震道:“想必你原來做的也跟現在的一樣大?”

    “差不多?!表n明道,“壓軸的都是最大的?!?/br>
    吳震道:“那跑哪里去了?總不會長腿跑了吧?”

    孟固在旁道:“吳大人,你不知底里。酥油花像與眾不同,若是想它不見,是最最簡單不過的。只須一熱,便會盡數溶化,變回酥油,全然不留痕跡!至于里面那些‘骨架’,拆了扔回到花館庫中,絕不會有人發現!”

    吳震斜眼看他,道:“看來孟大人對于酥油花的工序,倒是清清楚楚啊?!?/br>
    孟固聽他話中頗有疑意,苦笑道:“吳大人說笑了,在塔縣,誰不知道?”

    吳震哼了一聲,道:“知道歸知道,能做出來的人,恐怕塔縣也找不出兩個。照你們所說,原來做的不是這兩樣,那如今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又是在哪里做出來的?”

    “吳大人有所不知?!泵瞎绦⌒囊硪淼氐?,“酥油花并不是一來就做這么大的,而是分成各個部分,分別制作,最后再拼裝而成。那酥油花如此繁復精細,絕非數日之功,照我看,若是一個人偷偷做,恐怕得做上一年半載!”

    吳震點了點頭?!斑@么說,倒是有可能。那么,照你們看,丁南的頭顱,是什么時候被放進去的?”

    孟固猶猶豫豫地道:“照我看,只有‘裝盤’的時候……才有機會……”

    吳震道:“裝盤?”

    “裝盤是我們的行話?!表n明說道,“在正月十五之前,會把制好的酥油花按照事先的設計,安放在巨大的盤中。然后放進花架里面,覆以帷幔,等到花會上才揭開。只要一裝盤,就絕不會再有人去動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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