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25節
他自蘆葦叢頂掠過,左右四顧,卻又沒見著人影。落到那“黃泉渡”的石碑之前,裴明淮伸了手,再次去觸摸“黃泉渡”三個字。那三字跟尋常石碑一般,是鐫刻之后又上色的,只是日光下看來,色呈暗朱,著實像干涸了的血跡。裴明淮在石碑前看了片刻,只見那河水甚是湍急,翻涌間濺出暗色泡沫,聞之有股腐臭之味。裴明淮暗自嘀咕:這河里的水,想必是喝不得的罷? 裴明淮呆了半日,又在蘆葦叢里尋了片刻,并無絲毫收獲。他嘆了口氣,朝來路走了回去。 街上無人,店鋪關門,裴明淮又覺著餓了,連個吃飯的地方也無,只得回了方府。 他一進了方家大門,英揚便迎上來道:“明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半日呢?!?/br> 裴明淮坐下笑道:“若是我說了我到了何處,怕你要嚇一大跳哩?!?/br> 英揚變色道:“莫非你又去了升天坪?” 裴明淮悠然道:“我不僅進了升天坪,我還去了黃泉渡呢?!?/br> 英揚手里的杯子“當啷”一聲落了地,裴明淮笑道:“你這是怎么了?我如今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卻把你嚇成這般?嘖嘖,當年的鷹揚塢主,如今怎么如此膽小了?有什么好怕的?管他是人是鬼,是人就拿把劍架他脖子上,是鬼就找兩個道士來做法!總好過年年看,不使力!” 英揚瞪了他半日,道:“你這是怎么了,火氣這么大?” 裴明淮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大約是曬了正午的太陽吧?”又道,“你是去年來到此地的?你既然當時撞上賽燈會,為何不守在升天坪?那些人皮燈籠,總不見得是自己溜掉的,一定是有人掛上去,又有人收走的。別人信鬼神之說,你總不會信吧?” 英揚嘆道:“當時也是吃驚得很,又聽他們說了這些年人皮燈籠的諸多異事,實在驚疑不定,待想到此節,已經晚了。你這時候來也好,這一回,你我務必要把這件事弄個清楚明白?!?/br> 裴明淮道:“只要你到時候別臨陣退縮就是?!?/br> 他左右一望,沒見著方起均和杜如禹,便道:“方老爺跟杜大人呢?” 英揚道:“方老爺身體不適,在房中休息。杜大人……他去了停放青囊的房間。聽他說,你要仵作驗尸?” 裴明淮道:“正是。說起來,正想問你,你家里可有佛經?有件事,我心中頗為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還是再求證一下的好?!?/br> 英揚失笑道:“我可從來不看那個!你找錯人了?!?/br> 這時杜如禹身后跟了個衙役,走了進來。英揚笑道:“這倒真是說曹cao,曹cao便到了?!?/br> 杜如禹朝裴明淮道:“就等裴公子了,下官已經把仵作傳到了?!?/br> 裴明淮道:“那敢情好,不如這就前去吧?!彼胂胱约杭热贿€餓著肚子,那也好,省得看了之后又吐出來,不如早做了早省心。 杜如禹道:“這邊請?!?/br> 三人還未曾踏出廳堂,裴明淮便皺了皺眉,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 英揚道:“似乎什么東西燒起來了?” 裴明淮一抬頭,只見東廂的方向濃煙滾滾。東廂最是僻靜,正是停放青囊尸首之處。失聲叫道:“不好!失火了!” 英揚變色道:“失火了?那青囊她……” 杜如禹臉色也變了,道:“還不快找人救火!” 他二人忙著便叫下人們打水救火,裴明淮卻一言不發,只冷眼看著英揚和杜如禹二人。若是英揚看到了他此刻的眼神,怕定是要嚇上一跳。 待得火盡數撲滅,已是大半個時辰后的事了。不要說一眾下人、衙役,就連英揚和杜如禹也滿臉黑灰。方起均卻像是睡死了一般,壓根不曾出現。裴明淮一直靠著一棵樹冷眼旁觀,一身上下倒是干凈得緊。 此時東廂的三間屋舍,早已燒得片瓦不剩。裴明淮看著衙役們將一具燒得焦黑的尸體抬將出來,道:“等等?!?/br> 英揚一怔道:“怎么?” 裴明淮道:“讓我看看?!?/br> 英揚道:“已然燒成這樣,還有什么看的?” 裴明淮自然也知道無甚可看,青囊的尸身被抬出之時,焦炭般的rou塊還在不斷地往下掉,滿院只聞嘔吐之聲。他一看那張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臉,只索罷了,揮揮手讓抬走了。 杜如禹喃喃道:“此處怎會失火?” 裴明淮笑道:“難道大熱天的,有人在此處生火取暖?” 英揚道:“明淮你莫不是在開玩笑?” 裴明淮道:“那便是有人在此處燒紙錢了?” 英揚點頭道:“這兩日正是七月半,若有人想替青囊燒些紙錢,倒是不無可能?!?/br> 杜如禹嘆道:“可憐了青囊,死后連尸身都……” 裴明淮淡淡道:“確實可憐,還是趁早將青囊姑娘下葬的好,也不必再等了。否則,唉,恕在下說句無禮的話,她恐連骨灰也不得剩了?!?/br> 英揚和杜如禹都被他這句話給噎住,作聲不得。裴明淮道:“今日外面關門闔戶,我連個吃飯的地兒也找不到?!?/br> 英揚忙道:“你怎地不早說?我這就叫方家廚房去安排?!?/br> 裴明淮道:“難道此處都是這般,賽燈會之前連生意都不做了?” 英揚和杜如禹對望了一眼。杜如禹道:“正是如此,因這些年來賽燈會總要發生……那人皮燈籠之事,眾人都說是厲鬼作祟,十分害怕,七月半之前,都是盡量不出門的,尤其是在夜間?!?/br> 裴明淮道:“但我昨兒去逛的時候,仍是好生熱鬧?!?/br> 英揚笑道:“那是正逢上最后一次集市呢。趕過這次集,眾人都再不敢上街的了?!?/br> 裴明淮“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br> 英揚道:“還是到正堂去吧,這里自會有人收拾?!?/br> 裴明淮隨著他和杜如禹出了院門,似不經意地道:“我看這方老爺身子不好,這偌大一家子,是誰在管家?” 英揚楞了一下,道:“這個……這個,方家也有不少下人,也有管家……” 裴明淮笑道:“若是沒個得力的人,下人再多也不濟事?!?/br> 英揚干笑道:“這個,這是他們的家事,我也不太清楚?!?/br> 裴明淮并沒再追問,一行人回到了正堂中。不出片刻,便有熱菜點心送了上來,聞之噴香撲鼻。裴明淮笑道:“我可真是餓了,就不客氣了?!?/br> 英揚笑道:“你還跟我客氣?” 裴明淮一笑,便自吃了起來。英揚隔了半日,忍不住問道:“明淮,你方才說……你今日去了升天坪,黃泉渡?可有看到什么……奇怪之事?” 裴明淮道:“沒有,我倒想見見呢,只可惜白日里也見不著鬼?!?/br> 杜如禹道:“裴公子膽子實在是大?!?/br> 裴明淮道:“可我什么都不曾看到,除了英揚所說的那幅壁畫之外?!?/br> 杜如禹面色微變,道:“那幅羅剎壁畫?” 裴明淮道:“畫得極好,想來當年必是彩繪輝煌,香煙不斷。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要將壁畫畫在山壁之上,若是畫在廟宇之中,豈不是好?供奉起來,也比在荒山里面來得好哪?!?/br> 杜如禹道:“裴公子有所不知,當年那廟便是修在升天坪,依山而建,只是現在全然看不出痕跡了?!?/br> 裴明淮楞了一楞,喃喃道:“當日那位刺史大人也確是膽大,竟然在那地方大開殺戒,動上了剝皮酷刑。更有甚者,把廟宇都一把火燒了,如今這升天坪,說是寸草不生也不為過?!?/br> 杜如禹嘆道:“何嘗不是如此?聽這里的老者說起當日情景,下官也覺栗栗不止?!?/br> 裴明淮道:“說起老者,我方才還去找了那馮老頭,他給我看了替我做的燈籠?!庇殖P笑道,“你可真是代我想得周到?!?/br> 英揚道:“你找著他了?馮老頭住得那般偏僻,你還真去了?!?/br> 裴明淮緩緩道:“那馮老頭也七十多了吧,倒還硬朗?!斈晗氡貙δ菓K事印象極深,對我說得繪聲繪色呢?!?/br> 杜如禹點頭道:“是哪,馮老頭那么一大把年紀了,自然經歷過……不過他這人不是太愛說話,只知道埋頭做他的燈籠。他的燈籠是一絕,人也有點傲氣,不喜的人,給錢他也未必肯做呢?!?/br> 裴明淮聽他說著,沉吟道:“這馮老頭一大把年紀,又有個當大夫的兒子在,偏要住在那等偏僻的所在。聽他說,他親兒子是病死的?” “唉,為這事,他還跟起均兄好一陣吵呢?!倍湃缬韲@道,“他那兒子得的病,須用幾樣貴重藥材,那可不是馮老頭買得起的。起均兄念著跟胡大夫的交情,倒也不是不肯給,只是有一味他自己鋪子上也沒有,托人去買,路上卻又耽擱了,送來的時候那孩子已經死啦?!?/br> 裴明淮道:“那卻也不是方老爺的錯失,怨不得人啊?!?/br> “馮老頭那年紀才得了個兒子,突然死了,能不傷心?起均兄也不好跟他一般見識?!倍湃缬淼?,“加上胡大夫解釋勸慰,日子長了,自然也罷了。只是馮老頭從此也變了許多,話也不愛說了,一個人遠遠地搬到那林子里面去住了?!?/br> 英揚笑道:“這馮老頭做燈籠的時候最怕人煩他,我看也是想住到那偏僻地方,圖個清凈。他身子可好得很呢,平時帶著燈籠來趕集,走得飛快?!?/br> 他見裴明淮似乎頗有心事的樣子,便問道:“明淮,你方才說有甚不解之事,想看看佛經,究竟為何?” 裴明淮道:“這事說來也奇怪得很。我今日去看壁畫上那羅剎像,卻突然省起,我在燈籠上和方家兄妹身上見著的羅剎,似乎跟慣常所見的有那么一點兒不一樣?!?/br> 杜如禹一驚,兩眼緊緊盯著裴明淮,問道:“裴公子,敢問是哪里不一樣?” 裴明淮慢慢地道:“毗藍婆羅剎,手中應該是執風執云,可燈籠上的只有云,并無風。還有,她應該是對著鏡臺,可并沒看到鏡臺。曲齒羅剎,手中必捧香花,方墨林背上的卻沒有。還有持瓔珞羅剎,從沒聽過會有天眼,可青囊額上有,而且還是閉著的天眼?!?/br> 杜如禹兩眼仍不離裴明淮,半日道:“裴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搖頭道:“不是我眼力好,而是這些都是羅剎像上極為關鍵的物事,實在不應該有錯的。我卻不知,這是為何?” 他見杜如禹和英揚都不答言,也不再說,只道:“今晚便是七月十五了?!?/br> 杜如禹嘆道:“我這一顆心,實在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今夜究竟又會發生什么事?!?/br>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猜也無益,今晚就知道了?!?/br> 七月十五。 賽燈會的地點是杜如禹選定的,以往都是在街口一大片空地,這一次,卻移到了縣衙對面一處空置的大院。院子畢竟有墻有門,杜如禹已經打發了衙役,把所有出入口都守住,此時院中已經掛滿了各色爭奇斗艷的燈籠,一院子都是人。雖說是喧嘩不絕,但眾人都是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的猜忌和恐懼之意一覽無遺。 裴明淮不見胡大夫,便道:“胡大夫怎的不來?” 方起均道:“胡大夫這些年極少到賽燈會,他無甚興趣?!?/br> 幾人坐定,旁邊那些鄉紳也才慢慢坐下。裴明淮看了看面前幾上,時鮮果品、精致小菜色色俱全,還有一壺酒。裴明淮給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杜大人怎的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 杜如禹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你看這在場的人,哪個不是愁云罩頂?” 裴明淮朝院里掃了一眼,院中燈籠做得十分精美,綾絹綢緞皆有,形色各異。燈籠五顏六色,喜慶滿滿,但那些百姓卻似乎絲毫喜氣也未曾沾到,靜寂無語。當下便朝英揚笑道:“不管怎么說,此處的燈籠做得實在是好。即便沒那些鬼話,也一樣的不該在這個時候提燈籠入黃錢縣,那豈不是班門弄斧了?” 英揚只是搖頭,方起均垂首不語,杜如禹苦笑道:“公子是說笑了。什么班門弄斧!七月半,鬼門開,黃錢縣里的燈籠,還不都是供奉給黃泉下面的孤魂野鬼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森森寒意,恰逢此時頭頂又是一個炸雷,聲如爆竹,噼噼啪啪,眾人都覺著頭皮發麻。裴明淮道:“既然如此,還不如就不要這些百姓來了,白白地來害怕一場?!?/br> 杜如禹卻問道:“不知裴公子可見過殺人沒有?” 裴明淮不覺一笑,英揚也干咳了一聲。裴明淮道:“杜大人看我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么?” 杜如禹不覺尷尬,忙道:“自然不是。下官只是想說,平日里若在市里勾決人犯,必定有大批百姓涌來觀看。這賽燈會上……也是同樣的道理?!?/br> 裴明淮道:“有理。雖然懼怕,卻總懷有一份好奇之心。何況人人心中都知道,那慘禍也不會輪到自己身上,是以更加放心大膽了?!?/br> 杜如禹嘆道:“正是此理?!?/br> 杜如禹酒量不佳,卻是一杯接著一杯,酒到杯干。裴明淮素來善飲,自然也不甘落后。英揚心中有事,只悶了頭喝酒。裴明淮覺著氣氛實在難受,便對英揚笑道:“你準備的酒,還真是好酒?!?/br> 英揚干笑了一聲,道:“好酒倒是好酒,大家都多喝幾杯……”說到此處,這勸酒,卻又勸不下去了。 幾人都在喝酒,只有方起均喝的是白水,想來是身體不好,不敢碰酒。他瞇縫著眼睛,盡力地往人群里張望,道:“怎么不見馮老頭?” 英揚也望了幾眼,道:“怪了,往年馮老頭早就拎了燈籠來了。今年怎的……他對賽燈會一向興趣極濃,怎么會遲到?莫不是病了?……” 裴明淮道:“不會罷,我去他家時,他還精神十足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