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回身，道：“你也來求這個情？”

    凌羽慘然一笑，道：“楊朱說，堯舜桀紂，死后皆為腐骨。埋也好，燒也好，扔水里也好，什么也一樣，都沒什么區別?？赡鞘鞘ト?，想來凡人還是希望入土為安的好。陛下，你就葬了他們吧?！?/br>
    “不成?！蔽牡坌Φ?，“我就要他們曝尸府中，讓所有人都看看，誰也不許收尸?！闭f罷又笑了一聲，道，“好了，你歇著吧，別費這些心了?！?/br>
    “陛下，那，你派人把我的白鹿和白孔雀帶回宮來好不好？那還是以前你送我的，我養了幾年呢?！绷栌鹂蓱z巴巴地道，“你不會連它們也不放過吧？”

    文帝又氣又笑，道：“你把朕看成什么人了？”

    “不是有句話叫雞犬不留么？”凌羽求道，“你把它們給我帶回來，成不成？”

    “好好好，叫人去給你找?！蔽牡蹮o可奈何地道，“只要還沒死，還沒跑掉，一定給你帶回來?！?/br>
    凌羽道：“你叫人把我住那院子里里外外的花木都一把火燒了，要不，你們會在那里迷路的。啊，別，別燒，還是砍了吧，若是我的白鹿白孔雀還在里面，被燒死了怎么辦？”

    文帝聽得莫名其妙，道：“你這是在說什么？”

    “陛下，那院子的花木山石都是按五行之術布的?！绷栌鸬?，“若不先毀了，你們是進不去的?！?/br>
    文帝道：“那尉眷他們是怎么進去找到你的？”

    “有人帶他們去的吧?！绷栌鸬皖^道，“應該是管家伯伯?！?/br>
    文帝見他難過，也不再問，又囑咐了幾句便走了。林金律卻進來了，問道：“阿羽，你疼得可好些？”

    “……林爺爺?！绷栌鹈Ｈ坏氐?，“陛下他變了許多?！?/br>
    林金律淡淡一笑，道：“傻孩子，他是皇帝，若是心不狠，那是不成的。人既都已經死了，你就別跟他爭執了，不值的?！?/br>
    “林爺爺，我問你一件事，你不要騙我?！绷栌鹫f道。林金律道：“你是想問我平原王是不是死了？你想必也知道，平原王去了仇池那邊平叛？戰場之中，尸身又成那樣了，哪里還看得清是誰。不過阿羽，你千萬別在陛下面前提你大哥，知道么？”

    “知道?！绷栌瘘c頭?！傲譅敔?，我想吃糖漬梅子?！?/br>
    林金律笑道：“有，有，你想吃什么都成，只管說便是?！绷纸鹇梢渤鋈チ?，這九華堂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凌羽閉上眼睛，夜里的情形，歷歷在目。他本來睡得迷迷糊糊，忽聽到地室的門開了，本以為是莫瓌回來了，正自大喜之際，卻見著一個個火把映得兵刃雪亮，知道不妙，又怕又慌。

    如今身在九華堂中，觸目所及盡皆華奢富麗之極，猶如瓊樓仙宮，再思及這數年光景，竟如做夢一般。

    “陛下，陛下，我什么時候可以出去玩??？”這晚凌羽一直在永安后殿躺著，直躺得百無聊賴。一見文帝進來，便嚷著道，“我在宮里住得都要悶死了，呆不下去了啦！”

    “你的傷還沒好完，走路都還吃力，著什么急？又不肯吃藥，那不好得更慢了？”文帝在榻沿坐了下來，一手扶了凌羽起身，端了藥喂他。剛喂了幾口，林金律就進來了，低聲道：“陛下，常山王急著要見陛下呢?！?/br>
    文帝皺眉道：“急什么？有什么好急的？這么晚了，不見?！眳s見林金律朝凌羽看了一眼，便道，“到底什么事？”

    林金律道：“陛下，還是為了阿羽啊。這常山王振振有辭，說阿羽是平原王的黨羽，該一起拿了下獄訊問呢?！?/br>
    凌羽聽他如此說，低了頭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問我也是答不出來的。我也不想讓陛下為難，不如殺了我的好?！?/br>
    文帝不理，繼續喂他喝藥。凌羽卻不張口，嘟著嘴道：“反正遲早都會被處死的，還喝什么藥，白白地苦一回。陛下，我一口也不喝啦！”

    文帝道：“讓他到前殿候著?！庇謱α栌鸬?，“你老老實實把藥喝了，不許偷偷倒掉。也別亂說話，朕自有處置?！?/br>
    這邊常山王大步進來，朝文帝見禮。文帝道：“有什么事？非得現在來見朕?！?/br>
    常山王道：“陛下，聽說在平原王府里面找到了莫瓌那個義弟？陛下誅了莫瓌滿門，為何獨獨留著凌羽？那凌羽也是隨他義兄一同謀逆之人，按律當車裂哪！”

    文帝淡淡地道：“凌羽跟上谷公主一樣，都是朕放在莫瓌身邊的人。能誅殺莫瓌，也有凌羽的功勞。朕不但不罰他，還應該好好賞他才是?！?/br>
    常山王咳了一聲，大聲道：“陛下，您這就是替他開脫了。膽敢偕禁軍謀反，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您還把他留在身邊……陛下，您這是縱容逆賊！……”

    “朕就是縱容了又怎么樣？”文帝盯著常山王，緩緩地道，“朕說過了，不僅不會治他的罪，還要好好賞他，怎么，都說到這個份上，常山王還有異議？”

    聽文帝如此說，常山王實在是有些吃驚，也實在不敢再繼續“異議”了，只得低頭道：“臣不敢?！?/br>
    “下去吧?！蔽牡鄣氐?，“朕實在是煩得很了，再不想聽到這樣的話，常山王最好再別拉扯上別人來討沒趣。朕自登基以來，已經殺了不知多少個叔伯了，多一兩個也無妨?！?/br>
    常山王退下的時候，腳都有些發軟，文帝這般不給面子還是頭一回。林金律見他出來，一笑道：“我都跟您說了，別這時候去煩皇上。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這朝堂上就是皇上一個人說了算，誰看不明白，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噬嫌袝r候耐心好得很，有時候那可是一點都沒耐性的，也不管甚么體面不體面?！?/br>
    常山王微微苦笑，道：“多謝林常侍提醒，本王真是糊涂了?！?/br>
    林金律看常山王離開，搖了搖頭。文帝卻早已經回了后殿，見凌羽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圓圓的盯著自己，嘴唇微張，有些惶惑的模樣，便伸手把凌羽拉了過來，笑道：“怎么這么看著朕？”

    “……陛下，你真的不會殺我？也不會審我？”凌羽問道。

    “誰要殺你了，你這是跟朕撒嬌么？”文帝笑道，“還不喝藥，非得要喂么？”

    凌羽嫌那藥苦，但勺子到了嘴邊，只得皺著眉頭一口口喝完了。文帝見他仍然一臉不開心，道：“怎么了？”

    “若那個常山王不肯放過我，一直鬧著要陛下治我的罪，那怎么辦？”凌羽道，“就算要殺，也別車裂什么的成不成？怪嚇人的?！?/br>
    “說什么胡話呢！原本就不干你的事。常山王其實也算是你大哥一黨的，他是怕你知道些什么，所以想要朕殺你滅口呢，省得牽連到他?！蔽牡鄣?，“他要再敢鬧，朕就真把他殺了。殺一儆百也好，保管再沒人敢多一句口?！?/br>
    凌羽聽他這么說，低了頭，半日道：“陛下好狠的心?！?/br>
    文帝淡淡一笑，道：“朕說過，哪怕你真謀反，朕也不會怎么著你，何況你傻乎乎的也干不來這事兒。你不用瞎cao心了，好好養傷吧?！?/br>
    “陛下，你讓我回家去，好不好？”凌羽道，“以前也罷了，我總想著要是出了什么事，或是我不喜歡在宮里了，自己跑了便是，誰也阻不了我?？涩F在……若真出什么事，我是一點保全自己的本事也沒了，還不是得任人擺布?！?/br>
    文帝嘆了口氣，道：“你現在這樣子，走得到哪里去？好好待著，你林爺爺自會對你處處留心。我朝與前朝不同，像林常侍這樣，雖是宦官，卻一樣的是位至尚書的重臣。他一向并不留在宮里管事，如今還不是為了照顧你？你想要怎么著都成哪?！?/br>
    凌羽低頭，半日方道：“多謝陛下?！?/br>
    文帝見他臉色郁郁，便問道：“怎么了？宮里可是什么好吃的都有哦?！?/br>
    “可是不好玩哪，陛下?！绷栌疣街斓?，“你現在比從前忙多了，都沒空陪我玩?！?/br>
    文帝笑道：“因為朕年紀大了，事更多了，只有你還是以前那傻樣子！”見凌羽一臉不高興，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朕陪你就是，你說，你想玩兒什么？”

    凌羽一聽，開心了，拍手道：“濬哥哥，好久沒人陪我玩兒樗戲了，你陪我玩?！?/br>
    文帝想起凌羽這幾年過的日子，心里一酸，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好?！?/br>
    玩了一陣，凌羽輸了，嘆了口氣，道：“唉，好久沒玩了，玩不過你了。明兒我好好練練，再跟你玩過?！?/br>
    “……阿羽?！蔽牡劭粗?，柔聲道，“你當年救了我，回去你大哥沒打你么？”

    凌羽沒料到他問這個，怔了一怔，勉強笑道：“沒有，就罵了幾句?！?/br>
    “你啊，一說謊就看出來了?！蔽牡鄣?，“跟朕說實話，他對你怎么了？”

    凌羽低了頭，道：“他當時是很生氣，打了我。不過……不過后來氣消了，對我還是好的?！?/br>
    文帝道：“什么叫好？把你關起來，不見天日，也叫好？”

    “他常常來看我的，也再沒罵過我，我要什么便給我什么?！绷栌鸬?，“他不是不想放我走，是因為你一直派人盯著他府上，他實在沒法子。我每日也會出來的，小貓小鳥也得透透氣。要不，早悶死了?！?/br>
    文帝道：“那這么說，朕救你出來，倒是錯了？”

    凌羽一呆，卻答不出來。文帝心里惱怒，但又記起凌羽終歸是因為救了自己，才落得這樣，心里一軟，溫言道：“以后在朕這里，你要怎么樣都可以。我像以前一樣陪你玩，成不成？過兩日閑了，帶你到廣寧溫泉宮去?！?/br>
    凌羽聽他這么說，自然歡喜，笑道：“好！”

    “你想要什么，朕都給你?！蔽牡圯p撫他眉心，見那點朱砂痣沒了，心里難過，又道，“是朕累你失了內丹，定然想法子讓你煉回來?！?/br>
    凌羽苦笑，道：“那哪里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陛下別把這事放在心上了?！?/br>
    文帝又問道：“你這幾年，有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東西？”

    凌羽想了片刻，突然笑了一笑，這一笑卻笑得有些凄然。文帝極少見他這么笑法，一時間覺得心都揪起來了。

    “唉，你賜婚給大哥那個公主，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巧，跟我是同一日生日。所以啊……永遠都是我生日那天，大哥都陪著她。我看大哥挺喜歡她的，我還聽見大哥陪她彈琴呢。咦，濬哥哥，那個公主怎么樣了？你不會連她也殺了吧？”

    “上谷公主另嫁人了，你不用管這些事?！蔽牡蹏@了口氣，道，“你生日也快到了，今年朕給你好好弄些有趣的物事?！?/br>
    凌羽道：“陛下還記得？”

    “怎會不記得?！蔽牡鄣?，“這回你生辰，朕一定讓你開開心心。唉……我還得多謝你救命之恩呢?！?/br>
    凌羽道：“陛下這么說，我可過意不去了。要不是我傻成那樣，陛下也不至于會遇險?！?/br>
    文帝搖頭道：“即便你不上當，莫瓌也會另尋機會的，終究免不了那一回?！闭f罷輕拍凌羽的頭，道，“好啦，玩夠了就睡，明兒再陪你玩，好不好？等你生日，再帶你出宮玩去?！?/br>
    第14章

    夜色已濃，文帝的輦駕一直出了城，仍然看得到滿天的孔明燈。凌羽坐在車里，一直扒著窗戶往外看。文帝微笑看他，只見凌羽一張小臉興奮得發光，眼睛也閃閃發亮，笑問道：“好看么？”

    “好看！”凌羽道，“我見過，不過沒見過這么多的，一起飛上天，飄飄悠悠的，真是漂亮得很。陛下，以后我帶你去我住的地方，那里有好多螢火蟲，夜里飛起來綠瑩瑩的，也美得很?！?/br>
    文帝大約也知道凌羽原來所居何處，一笑道：“那可走得遠了，朕怕是沒那么空！”

    凌羽卻沒留意他說的什么，仍趴在車窗上看燈，兩腮發紅，一雙眼睛亮得跟天上星星差不多。

    “陛下，我們今天是不是可以不回去？宮里不是不好，住久了有點兒膩啦?！绷栌鹂戳税肴?，回頭笑道。文帝道：“不回去，今兒不是你生日么，我們去廣寧溫泉宮住去。還沒帶你去過，若你喜歡，以后常常去便是。今晚我們不住宮里，住帳篷，以前我們族人沒進中原的時候，都住那樣的帳篷?！?/br>
    凌羽也覺新鮮，笑道：“好！”

    雖說是帳篷，但也跟從前游牧時候用的氈帳是大大不同了，紐木枝帳不變，卻是青色絲幔所覆，甚是華麗。帳內盡是金銀器，不少都是西域進貢之物。凌羽拿了個鎏金刻花銀杯，那杯子沉甸甸的，花樣與北地南朝都是大大不同了。又拿了個琉璃瓶，碧綠瓶子里面酒卻是緋色，凌羽一時間微覺茫然，帳外月光如雪，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冷不冷？你不喜歡就回宮去?！蔽牡鄣?。他一直在看凌羽，凌羽剛從溫泉里面出來，裹著件雪白貂裘，只露出一張臉紅撲撲的，蘋果似的，讓人看著想捏上一把。凌羽盤膝坐在氈上，笑道：“好不容易出宮，我才不要回去?！?/br>
    文帝道：“明天帶你打獵去?！?/br>
    凌羽本想說好，想了一想，又道：“現在這樣子，騎馬都怕掉下來，還能打什么獵?！蔽牡垡娝豢?，哄著他道：“你要的東西，朕都給你找。假以時日，定然能好?！?/br>
    凌羽道：“那也只能走著瞧罷了，要重練也不容易?！蔽牡蹍s一笑道：“不好也沒什么，你以前成天在宮里上躥下跳，神出鬼沒地鬧騰個不休，現在總算安靜了些兒?！?/br>
    凌羽笑道：“那我回去就繼續鬧騰，陛下別嫌我煩就好。我話說在前頭，我是要煉丹的，把九華堂燒了我可不管?！?/br>
    文帝笑道：“燒了重修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朕有這么小氣么？”

    忽見一對鴿子飛了進來，一只純白，一只卻是羽毛淡青。凌羽道：“這鴿子真好看?！鄙焓秩ザ?，鴿子卻飛開了，就繞著那青帳一圈一圈地飛。凌羽奇道：“它們為什么就知道繞著帳子飛，也不飛走？”

    文帝笑而不語，望著凌羽，半日道：“這兩只鴿子送你了。你不是愛養這些嗎？”

    凌羽卻搖了搖頭，道：“陛下，其實我不喜歡養的?！?/br>
    文帝奇道：“為什么？”

    “因為不管我養什么，都得看著它們死?！绷栌鹦χ?，“不管我養了多久，又有多喜歡，它們都是會死在我前面的。我心里難過得很，可又沒法子?！?/br>
    文帝一呆，竟不知說什么好。凌羽兩眼怔怔地望著帳外，緩緩地道：“人生百年，朝菌蟪蛄?？v然八千年之椿，也一樣的有生有滅。陛下深知，凌羽本與常人有些不同，陛下可還記得，我初見陛下的時候，安樂殿前的那紫木槿開得正好？如今過了這么多年了，紫木槿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也不知多少來來回回了，凌羽卻還是一樣沒變，也再不會變。我心里害怕，哪一日我喜歡的一切都不在了，那時我又該怎么辦？”

    聽了他這話，文帝竟也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煉丹自然是要各種物事的，光藥材也是不夠的。凌羽已經在園子里面尋了幾日了，這日是正在水邊的草叢里面扒來扒去，忽聽到背后有個女子聲音道：“你在找什么??？”回頭一看，是個二十多歲的宮裝美女，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凌羽道：“抓蛇！”

    那宮裝女郎以袖掩面，退了一步，道：“好好的，抓蛇做什么？”

    “煉丹！”凌羽丟下一句，又繼續去草叢找了。找了一陣找不到了，見那宮裝女郎還站在旁邊，埋怨道，“都是你，把我的蛇嚇跑了！”

    女郎笑道：“我請你吃點心，就當是賠罪，好不好？”說著朝一旁指了指，亭子里面果然擺了果點，那點心是做得精致極了，看起來就是一朵朵花。女郎笑道：“我是耿嬪，來，我親手做的杏仁露，嘗嘗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