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許清婉幫她雇了一輛馬車,陪同她一起去。許清婉畢竟是國公府以前的舊人,在史家發生這么大的事情以來一直在關注著后續,她知道護國公夫人被關在什么地方, 而且知道每天都有大夫定時來為她看病。 她們很快就買通了這位大夫, 讓史簫容假扮成他的學徒, 一同進到院子里。而許清婉在外面的馬車上等候。 費了一點周折,史簫容終于坐在了護國公夫人面前。 她確實是生病了,不過一開始是借口, 后來就真的病了, 整個人一瞬間蒼老了許多。史簫容看著妝容寡淡的母親,她原先是個美艷張揚的女子, 如今氣勢收斂,黯淡無光起來。 護國公夫人一眼就認出了史簫容,她尋了個理由,讓大夫在外屋等著,一時只有兩個人,史簫容看著她,坐在她的床榻邊上,低低地叫了她一聲“母親”。 細長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史簫容低眸,試圖掙脫開,但是護國公夫人用了死力,有些渾濁不堪的眼睛死死盯著她,“你是不是知道了?!所以才這么對我?我養了你二十年,就算是條狗,也會有感情的吧!我果然看錯你了,養了一條狼還不知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一把掐死你!” 史簫容穩定心神,知道陷入困境的她已經有些瘋瘋癲癲,“母親,這么多年以來,你對我,對哥哥,總是不太一樣,哥哥一直是你的心頭rou,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你一直慣著他,要什么就有什么,連我都不能違逆哥哥的意思,但凡頂撞一句,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是對的。我一直以為是因為男女有別,兒子總是比女兒來得重要,但是那天叔父責罵您,我才意識到,或許沒有這么簡單,我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存在?在你二十年的養育里,只是一條狗,一個工具而已嗎?!” “……”護國公夫人看著她的衣裝打扮,再想想此刻自己兒子流浪在路途,囚衣枷鎖,一時恨從心來,“你嫉妒自己的哥哥,竟然一心要將他置于死地嗎?我雖然更心疼瑯兒,但捫心自問,對你也不薄,若非當年我一手促成,你哪來如今高高的位置,現在瑯兒以淪為階下囚,而你,討得新皇歡心,長坐太后之位,你現在這一切,都是我給你的,你倒好,反過來把我們害得這么慘!我就是養條狗也比養你要來得劃算!” “你把我養這么大,就是為了這些嗎?從我入宮開始,你可曾問過我一句在宮里過得怎么樣?先皇死去那一夜,我讓貼身宮女給你送了多少口信,你一概不理,何嘗顧及過我的死活?”史簫容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因為太過冰冷,讓護國公夫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我勸過母親多少次,不要太過張狂,讓您的娘家那邊收斂一點,但是沒用啊,連我都不忍再看著事情這樣發展下去,更何況許多年前就已經被你們放棄的三皇子。母親還不懂嗎?即使我出手相救,也無能為力了。史家在您二十多年的掌控下,已經徹底崩潰了?!?/br> 護國公夫人一把甩開她的手,有些惱羞成怒,她最后悔的是讓史簫容識字讀書了,有了自己的主見,慢慢的不能為自己所掌控,也不再如孩童時代那樣惟命是從。 史簫容輕輕地轉了轉被她捏疼的手腕,抬頭看著氣得不輕的護國公夫人,說道:“我現在還叫您一聲母親,是因為這些年來你養我長大,不曾苛待于我,不過是冷漠相待而已?,F在,您可以告訴我,我的親生母親是誰了嗎?” 這些年來,關于父親生前其他女人府里都諱莫如深,一字不提,這當然是在護國公夫人授意下才無人敢提,直到她失勢,慢慢的才有了一些消息被放出來,史簫容所知不多,只能親自來問她,她一定是最清楚的。 護國公夫人似乎被她這番話逗笑了,神經質般地笑了一會兒,然后抬頭,眼神狠毒地看著她,“知道我為什么總是看你不順眼嗎,你這張臉,跟你那個軟弱的母親可真是如出一轍啊,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非常解恨,她的女兒握在我的手里,還叫我母親,哈哈哈……” 暗自在心里得意了二十年的事情,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即使已經淪為階下囚,她還是覺得非常解恨爽氣。 史簫容蜷縮起自己的手,終于開始對她失望,她這樣說,那她二十幾年來的生命,又算是什么,她眼中的一個笑話吧。 “原來如此,看來你是不會告訴我了。相信府里的舊人還記得那些事情,我總會問出來的?!笔泛嵢萜鹕?,決定離開這里,然后永遠不再來看這個人了。 護國公夫人看著她,眼神染上恨意,“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腦子發熱,把你養大了。當初就該掐死你,或者也把你扔到外面去,太后?哼,沒有我,你以為你能夠得到這個位置?!” 史簫容站在門口,立定,然后轉身,冷冷地說道:“你以為我很稀罕?不過,有一點你弄錯了,我坐上這個位置,不是因為你,而是我的父親,沒有我的父親,怎么會有你,整個史家這二十多年來的榮華地位?!?/br> 她說完,拉開門,不再想聽到她再說些什么,事情已到如此地步,說什么,都已經無濟于事。 那大夫在隔壁屋子等待了許久,終于見到她出來,連忙示意她趕緊跟隨他離開,因為呆在這里時間太長了,守衛會起疑心的。 到了門口,果然被攔住詢問了幾句,大夫用事先準備好的理由搪塞了過去,因為里面關著的只不過是個病怏怏的老婦人,守衛也不太放在心上,揮手讓他們走了。 許清婉將史簫容扶上馬車,然后飛快地趕回家去。一路上史簫容都神情恍惚,心情極其糟糕。 “小姐,你想哭,就哭出來吧,不要再忍著了?!痹S清婉拉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指冰冷無比,連忙更緊地捂住了她的手。 史簫容倒也沒有難受到想哭的程度,她只是覺得自己原先過的日子都籠罩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之下,替自己有些悲哀罷了。她看向許清婉,“你早就知道了的,對不對?” 許清婉有些羞愧,“我不敢說,整個府里的人都不敢說,老爺已經不在了,府里最大的就是夫人了,誰也不敢說,小姐,要是當初有人偷偷跟你說了,夫人那么精明,肯定會看出異樣來的,我們見夫人不曾嚴苛小姐,唯恐說出來了,反而讓夫人連這唯一的溫情都沒有了?!?/br> 史簫容點點頭,“我明白,我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更多的內容,我的母親是誰?她現在在哪里,是死是活,當初護國公夫人怎么把我養到了膝下……” “小姐,這些您去問史軒公子吧,他知道的更加多,您跟史瑯公子并非同父同母,跟史軒公子才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當年他人小力弱,不能保護您,臨走前交代了我幾句,他知道以前的所有事情,叮囑我們要耐心等到他揚名歸來,有能力保護您了,再告訴您以前的一切?!痹S清婉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幸好小姐也是個聰慧的人,在公子回來之前就看出了一些端倪,并且也有能力保護自己了,把護國公夫人扳倒了?!?/br> “我哪里有什么能力,一切不過是新皇他……”史簫容一頓,忽然意識到,或許溫玄簡早就知道了。 他當然不會親口告訴自己,他是一個外人,來告訴她養她二十年的母親不是她親生母親,史簫容肯定不會相信他的,甚至會以為他在挑撥離間,編出這樣可笑的謊言來誆自己來對付自己的母親,所以他不能說。 史簫容低眸,有些不安地抓住車窗簾垂下的流蘇,許清婉看著她忽然坐立難安的樣子,問道:“小姐,你怎么了?” “哦,沒事?!彼琶λ砷_流蘇,莫名的覺得有些燥熱。 一路上她都在想怎么安全地見到史軒,但都沒有想到很好的途徑?;氐街x家,正好謝蠑剛剛從宮中回來,三言兩語里提到了史軒的事情。 許清婉已經把其中曲折告訴了謝蠑,謝蠑滿臉驚詫,然后連忙說道:“要去見史軒,那得快些,他不能久留京都,很快就要啟程回到邊疆了!” 史簫容已經在收拾行李,她聽說這個消息之后,反而安心了,在京都與史軒見面,很有可能會被皇帝知道,她可不想再回到那深深宮廷之中,更不能讓自己女兒在這爾虞我詐的環境里長大,而且她今天去了關著護國公夫人的小院子里,不能保證那些守衛真的沒有起疑心,但凡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她都很有可能泄露行蹤。 她行李不多,抱起自己的女兒,匆匆走出屋子,“我打算去追史軒,在路上與他見面!” “什么?那可是去邊疆的路上,不行,太危險了!”許清婉立刻否定,“小姐,您千萬不要沖動啊?!?/br> 史簫容說道:“我早已有離開京都的念頭,正愁不知該投奔誰,現在時機正好,我一定要見到史軒的,你們都不準攔著我,清婉,你幫我雇一輛馬車,找個可靠的車夫,我明天就出發?!?/br> ☆、天真的太后娘娘 那大夫回去之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原先是內醫院的醫官, 因身體不好,被退了出來,只能給京城官宦人家看病, 這次給原護國公夫人看病就是朝廷派給他的任務,大概是民間大夫不信任,他這種宮廷里出來的醫官不可能和落敗的史家有所勾結,所以才選了他來看病。 他想了許久, 才忽然緩過勁來, 難怪那個醫徒看著實在面熟, 她豈不是宮里的那位……想到這里,他也是個精明的,知道不能瞞著, 而且揭發有功, 說不定又能被調回醫官位置去!當下便起身,去通風報信了。幸好記住了那輛馬車是哪家馬行的。 天蒙蒙亮的時候, 史簫容就從謝家出發了。謝蠑剛好要去上朝,在院子里等著她。 史簫容抱著女兒,肩上挎著一只包裹,朝他走過去,謝蠑看著她布裙荊釵的樣子,嘆了一口氣,“你這是何苦,陛下對你并非無情,雖說身份有別,但事已至此,不如……” 他看到她的神情不太好,知道多說無益,只好不再勸說。 史簫容這才說道:“若是被皇帝知道了這幾天我一直呆在謝家,先生便說是我下的命令,謝家不能違抗懿旨,他若是執意要降罪你……” “陛下不會的,他只會惱你擅自離去而已,這幾天他已經派人秘密尋你,想來也快找到你了。若是被找到,你還是回宮去吧,不要辜負了陛下一片心意?!?/br> 史簫容抿唇,不開心地說道:“你還是勸我回宮?!?/br> “宮外畢竟太危險,你孤身一人,而與史家作對的人還有很多,一旦暴露了行跡,太容易受傷?!敝x蠑還想勸一勸她,但終歸不敢強行帶她回宮。 他了解自己這個女學生,要是那樣做的話,她一輩子都會恨著他的。 史簫容點點頭,“我明白的。我會盡量小心,盡快找到史軒?!彼雷约耗軌蛉绱巳涡?,不過是他們不敢再強迫她行事而已,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的。她好不容易從以前的傀儡生涯掙脫出來,當然想恣意妄為一次,完全憑自己心意做事。 “你在外面呆夠了,就回宮吧?!敝x蠑朝她行了個禮,然后轉身出門,去上朝了。 史簫容站在原地,目送著他離去,然后才離去。 宮廷里,溫玄簡望著窗外開始下雨的天氣,剛剛下朝,他回到琉光殿,抱著小皇子站在窗前,那封密信他看了,也知道了史簫容的下落,在下令將她迎回宮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收手了。 因為謝蠑的那番話,“陛下,太后娘娘這一生,從出生開始便被養在殺母仇人膝下,十六歲那年尚未來得及逃出那人的掌心,就被送到宮中,沉浮幾年,轉眼當上太后,她這一生完全掌控在別人的手心里,現在好不容易獲得自由,陛下卻又想用孩子牽制住她,連一絲喘氣的空隙都不愿意騰出來給她嗎?她沒有經歷過外面的世界,就讓她去看一看吧,等她在外面呆夠了,見過人情冷暖,總會念起陛下的好?!?/br> “要是她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朕豈不是要空等一回,還不如現在就把她迎回宮?!睖匦喛偸菦]信心,不說她何時會呆夠了,就是念起自己,恐怕是做夢才會有的事情吧…… 謝蠑卻說道:“陛下總是要對自己有點信心的,分開一段時間,或許有更好的結果?!?/br> 就這樣,史簫容踏上了一段出奇順利的旅程,她不知道,在她這輛平常的馬車后面,跟隨著一批忠誠護衛。 史簫容為了行走方便,給自己換了一身男裝,束發長衫。她沿著官路走了幾天,終于看到了史軒軍隊的旗幟,不禁有些激動,這些天她算是嘗到了趕路的苦滋味,不能好好的沐浴,吃的飯食也很粗糙,天氣又開始熱了,這路上哪里有冰塊可以鎮涼,她此刻終于懷念起了宮廷的好處,一到夏天,永寧宮的宮人都會置放冰塊,芽雀在一旁給自己扇風,而現在,她看著悶熱的馬車,低下頭,認命地給自己女兒拼命扇風,半天下來,感覺自己胳膊都要酸死了。 到底是沒吃過苦的大家閨秀,史簫容撐了幾天,很快就吃不消了,躺在旅店依舊悶熱的床榻上,一天沒有出發。那車夫沒想到自己的客人這么弱不禁風,眼看快要追上客人要追的人,又耽擱了下來,這樣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追上去。 史簫容感覺自己是中暑了,頭昏腦漲的,一想到還要顛簸在馬車里,心里便覺得發憷,而且還有女兒要照顧,她咬牙也堅持不下去,這才決定在旅店歇息一天。還好端兒沒有什么事,身體好像比自己這個做母親的還要好,史簫容欣慰的同時,也忍不住苦笑。自己這個樣子,還說要在外面生活,才獨自呆了三天,就撐不住了。 那馬車夫算了算腳程,也是個急性子,等不住了,顧不得史簫容病怏怏的樣子,說道:“再往前走,就太遠了,我家里還有老小要我回去照顧,當初說好的不超過三天腳程,昨天也快追上去了,但這耽擱了一天,我看要再追上去,又要花幾天功夫了,到那時都到另外一個州縣去了,客官,這買賣不能這么做,我們就在此處結賬吧,您可以在這里再雇一輛馬車?!?/br> 史簫容正強撐著,坐在桌子邊上吃飯,因為這小旅店也沒人會送飯到房間里,她只能親自下樓,在大廳里用飯,她十分不習慣眾目睽睽之下地用飯,但這也還是可以忍受的,一聽那馬車夫要扔下自己不管了,史簫容心中這才叫苦不迭,“大哥,你就再幫我趕車幾天吧,我可以給你加錢的?!?/br> 馬車夫摘下帽子,一邊扇風,一邊坐在她對面,苦惱地說道:“客官,現在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了,你身子這么弱,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可擔不起責任。還是結賬吧,此處應該有不少的馬車夫可以雇傭,你去找他們吧?!?/br> 史簫容還想說些什么,但她從來不曾求過人,一時口拙,只好遂了他的愿,把之前的錢結給了他,然后眼睜睜看著他駕著馬車回去了。 史簫容頓時一籌莫展,看來外面的世界沒有自己想象的好,她在這方面,簡直與剛出世面的孩子無疑,不,比孩子更糟糕,她嘆了一口氣,飯已經吃不下了,慢吞吞地回到了房間里。 她根本沒去注意四周,那幾個侍衛一路跟下來,心里也有數了,知道太后娘娘聰慧歸聰慧,在江湖經驗和生活方面幾乎可以說是天真無比。他們也就從一開始的加倍小心跟蹤到現在明目張膽地坐在她隔壁桌去了。反正她發現不了。 方才史簫容和馬車夫的對話當然也一一聽到了,幾位侍衛聽得簡直要替太后娘娘捉急,然后眼睜睜看著她十分大方地給了那馬車夫一筆不菲的酬金,而按照市場價來說,已經遠超三倍不止了。 “怎么辦,總感覺太后娘娘下一秒就會被人拐騙走了?!蹦呈绦l憂心忡忡地說道,“陛下給了我們一個艱巨的任務啊?!?/br> “咳咳,你不覺得應該更關心一下太后娘娘懷里的小娃娃嗎……” “……” “馬上飛報給皇帝陛下?” “不不不,這樣會直接讓皇帝陛下主動出馬的,畢竟有關皇家名聲,一切低調!” 因為太后娘娘的單純,這些侍衛只能強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 史簫容這次是真的體會到孤苦無依的滋味了,尤其是入夜的時候,把女兒哄睡之后,她輾轉反側,望著窗外的月亮,心中惆悵不已。 因為怕旅程繁重,她忍痛將書籍和棋具都留在了山間寺廟里,因此她要消遣這漫漫時光,也沒有事情可做了。她心中苦悶不已,不明白自己當初怎么狠得下心要出來孤身生活。 她想了一會兒,明天還要尋找新的馬車夫,準備食物和水,許多事情等著自己去做,所以還是早點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