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看著這群女人裊裊婷婷地離去,史簫容覺得新皇的這些女人們比之前的后宮女子有意思多了。芽雀捧著新茶上來,低眉順眼地說道:“太后娘娘,碧瀾苑的玉蘭花開了,今天天氣好,要不要去看看?” 碧瀾苑是專門栽植花卉的院子,里面種了林林總總的花樹,終年花香彌漫,是后宮妃嬪喜歡去的地方。史簫容搖搖頭,“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永寧宮的花樹就已經夠多了?!?/br> “太后娘娘,聽說今年新來了幾十株白玉蘭,站在閣樓上看,就如雪海一般,您不是最喜歡玉蘭花,若是錯過了,就又要等到明年了?!毖咳敢琅f不卑不亢,堅持勸說。 史簫容心中咯噔一聲,伸出手抓住了芽雀的手,芽雀整個人微微一抖,但眼睛抬起,依舊看著史簫容,方才的恐懼已經一閃而過,烏黑的眼眸深深如黑夜,傳達著莫測的訊息。 史簫容慢慢松開她的手,銀牙暗咬,卻不能發作,坐在位置上許久,芽雀也不催她,只是畢恭畢敬地候在一邊,但神情除了恭敬外還有一種莫名的淡定從容。 許久,史簫容才說道:“就依你吧?!?/br> 永寧宮的宮人已備好華蓋儀鸞,芽雀挑起簾子,走到院子里,出言:“撤下吧,太后娘娘要簡裝出行,備三四個宮人便可,其他人留在宮中?!?/br> 她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史簫容立在宮門口,看著她親自挑選陪同的宮人,都是面生的宮婢,在芽雀面前有種天然地服從。史簫容已經知道芽雀的恭敬柔順都是裝出來了的,或者只是給人的一種錯覺。她嘆了一口氣,芽雀這樣,總比之前皇后宮的兩位明著囂張跋扈的宮婢要好得多。 芽雀打點妥帖后,走過來,雙手放在衣裙前面,低頭說道:“太后娘娘,我們走吧?!?/br> 史簫容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雪白光滑的手背,什么也沒有說,朝著碧瀾苑走去了。 雪白的玉蘭花亭亭立在枝頭,密密匝匝,果然如雪海般美麗。 “太后娘娘,小心,奴婢扶著你上去?!毖咳阜鲋泛嵢莸氖?,領著她往雪海中央的高閣走去,木梯上纏繞著藤蔓,碧葉間開著幾朵淡粉的柔嫩小花,木梯間已鋪著一層厚厚的青苔,只有人走過后留下的淺淺痕跡。 史簫容什么也沒有說,芽雀將陪同的幾位宮人留在了下面,只有她陪著自己往高閣爬去,顯然是要帶著自己去秘密見一個人。 但是她猜錯了,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 高閣上的風景開闊疏朗,花海盡在眼底,大風起兮,史簫容剛剛站穩,便聽到了男子爽朗的笑聲。 她看到皇帝負手立在高閣窗前,一點都不吃驚,但是身旁青松般傲然的身影,只是一眼,就讓她的脊背猶如被無數細針扎了一下般生疼。 一股水汽氤氳而生,籠罩在她的眼底,直到芽雀低低地說道:“太后娘娘,奴婢候在這里,不能再過去了?!?/br> 史簫容硬生生將淚意與恐慌憋了回去,抬腳移步走向那兩道身影。 溫玄簡聽到腳步聲,轉過身,那雙眼睛澄澈純真地看著史簫容,略有些夸張地說道:“母后您終于來了?!币贿呎f著,一邊上前,虛扶住她,擺出一副孝子的模樣,將她領到了謝蠑面前,“母后,您看誰來了?!?/br> 謝蠑半跪在地,行了禮,史簫容身側就是溫玄簡,他的氣息像毒蛇一樣撲在她的臉側,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半晌,她才聽到自己冷漠的聲音,“起來吧,先生不必多禮?!?/br> 謝蠑起身,始終不敢抬頭看自己這個已經位高如斯的女學生。 溫玄簡指了指旁邊的茶桌,“先生請坐,您難得與母后見面,有許多話可以敘舊吧?!?/br> 謝蠑垂首,依言坐在了茶桌邊上,而史簫容不動,溫玄簡幾乎是半強迫地將她按在了茶桌邊上,正與謝蠑正對著而坐。溫玄簡自己則坐在了靠窗的位置,身子偏向史簫容這邊,桌子底下,一只鑲金玄黑靴子正慢慢地移向史簫容裙擺下的繡鞋。 史簫容整個人都如同墜入云中,天地失色,冷汗涔涔,再看到茶桌上擺著的東西,瞳孔不禁急劇一縮,淚意氤氳升騰,籠在眼底,她整個人如同大理石般僵硬在位置,一動不動。 那是一副黑白玉棋,帝王家的東西,即使是死物,都透著一股靈氣。陽光下,玉雕的棋盤微微透著光芒,玲瓏剔透。在史簫容眼里,卻猶如一副來自地獄的棋盤。 謝蠑忍不住稱贊道:“陛下這副玉棋真是剔透無暇,稱得上千年珍品了?!?/br> 溫玄簡大笑,“能得先生這一贊,朕將這玉棋擺出,真是值得了?!?/br> 他們聊得熱籠,溫玄簡此刻好像也變成了嗜棋如癡的人,與謝蠑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了棋的軼事。 史簫容勉力撐著,忽然,她眼睛微微睜大,一只腳壓住了她的繡鞋底下的腳趾。 她看向身側偏向自己的皇帝,他神色如常地談笑著,不見一絲異樣。史簫容花了很大的氣力,才忍住將面前棋盤掀翻的沖動。 謝蠑的額頭已經微微沁出冷汗,他看向今天有些不太一樣的皇帝,總覺得他有吃錯藥的感覺,語氣里有掩藏不住的興奮。他剛要提出離開的請求,溫玄簡像是忽然想到了史簫容的存在,笑意盈盈地看向史簫容,“母后不是也喜歡下棋嗎?今天難得與先生一聚,不如母后跟先生切磋一盤?” 史簫容一邊聽著他的提議,一邊忍著裙子底下已經攀到小腿的腳的輕輕摩挲。她睜大眼睛,看著面前帶著笑意的溫玄簡,覺得他的笑容簡直如魔鬼般恐怖與惡心。 他簡直是以折磨自己為樂!史簫容移開視線,抬起手,拈住了棋子,忍住了渾身顫抖的沖動,終于看向了謝蠑,七年后第一次認真地看著謝蠑蒼老了許多的臉,他蓄了胡須,眉眼依舊俊秀,只是那雙眼睛里有著難以抹去的憂傷。聽說他已經娶妻生子,仕途一帆風順,史簫容是真心替他感到欣慰的,先生終于有了自己穩定的生活,她心中情愫再深,也須忍住,不能驚擾了他的生活,更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史簫容對著謝蠑露出一抹微笑,“先生,機會難得,我們來下一盤吧,以后就可能再也不能了?!?/br> 謝蠑朝著她露出清風明月般的微笑,史簫容掩住悲傷,舉起棋子,落在了棋盤的中央。 “太后娘娘這一步棋……”謝蠑微微一怔,隨即搖搖頭,落下了自己的一子。 他們一子一子地下著棋,史簫容盯著棋盤,漸漸地陷入了棋局之中,桌子底下,那只腳已經從她小腿滑落,按在她的腳背上,一直不動。 溫玄簡觀棋不語,看著專心致志的兩個人,眼眸幽黑,他原本還想著對史簫容做更過分的挑.逗,但看著她憂傷潔白的臉龐,他忽然就暫時放棄了。剔透整潔的棋盤,溫暖的陽光照在上面,下棋的兩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在了棋局之中,此刻她不是太后,他也不是翰林學士,兩者之間更沒有那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是單純的棋局對手,干凈純粹得讓人甚至有些嫉妒,容不得一絲雜質,更不會令人想起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一感受到他們之間無法融進的默契,溫玄簡怔愣之后,忽然有些后悔將才子謝蠑帶到她面前試探,試探出來的結果,讓他非常憤怒。 一陣風吹來,玉蘭花海搖曳在大風之中,而下棋仍在繼續。 接下來有好幾次,史簫容視線模糊,看不太清楚前面的棋局,額頭滑落的冷汗打濕了她長長的黑色睫毛,顫抖的手指將黑棋子落下的時候,已經大失水準。 謝蠑不敢出言提醒她,硬著頭皮繼續下著?;实酆鋈怀雎暎骸澳负笏坪鹾芫o張?!?/br> 史簫容唇色已然發白,卻不是因為棋局,而是裙底下興風作浪的腳。 他竟能羞辱自己至此,不知是多恨自己。 ☆、分分鐘死給你看 許久,史簫容坐在位置上,看著面前布著黑白棋子的棋盤,連謝蠑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她木木地抬起手,將棋子一枚一枚地撿回到棋盒里。棋子落在檀木盒底的聲音清脆空靈。 她整個人仿佛都已經遠去,神情恍惚,周身籠罩著龐大的憂傷。溫玄簡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隱秘的恐慌,這樣的史簫容,脆弱悲傷得讓人很想抱一抱,安慰她一下。 溫玄簡這樣想,也這樣做了,他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的雙肩,剛想說不要怕。史簫容側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俊顏,目光冰冷如淬了寒毒,吐出一個字:“滾?!?/br> 溫玄簡的雙臂瞬間僵硬了,他明明抱著的是一個人,此刻卻像抱著一塊冰,冷徹骨髓。史簫容一動不動地坐著,整個人已經麻木了,剛才的憂傷退散得一干二凈,她的臉龐又恢復成了以往死寂般的沉靜,紋絲不動。 等到他終于不甘心地將雙臂放下,史簫容才繼續收拾棋盤上的殘棋,直到將所有棋子放回棋盒里。她起身準備離去,一股大力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臂,直接將她拉回了位置,溫玄簡的氣息撲打在她的臉龐上,“就剛才那樣撩你,你就惱了?” 史簫容平靜地看著他的臉,溫玄簡的眼睛很大,眼眸幽黑,清澈純真,宛如晨間小鹿受驚的眼眸,小時候一定是個可愛的孩子,也一定很容易蒙蔽很多人?!把刨F妃如果知道自己親自帶出來的孩子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一定很失望?!?/br> 溫玄簡的瞳孔微微收緊,雅貴妃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成功登基的那一天,就自殺隨父皇而去了,她在他的生命里是母親般的存在,但即使是這樣,在她心中,父皇也遠比自己要來得重要。因此,他看著面前曾經奪走雅貴妃心愛男人的史簫容,低沉地說道:“你不配提起她?!?/br> 史簫容看著他沉痛的反應,心想原來他對雅貴妃還是有一點感情的,還算不完全冷血無情。雅貴妃的死訊傳來,史簫容一點都不訝異,這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雅貴妃對先皇有著全心全意的愛,諾大的后宮,唯一至情至性的妃子,可惜先皇到底還是負了她,貪戀上了少女年輕滑嫩的身體,將舊愛遺忘在了角落。 想起雅貴妃,史簫容心中涌出一股悲傷,但很快就掩飾住了,她已經在溫玄簡面前暴露了太多情緒,這樣很不好。 “陛下一定恨我入骨,才不肯讓我輕易死去,要慢慢羞辱我,直到我不堪承受死去,這樣,大概會很有成就感,對不對?”史簫容看著神情莫測的皇帝,低低地說道,“陛下果真好手段,當初若賜下三尺白綾,哪來如今肆意羞辱人的樂趣?!?/br> 溫玄簡不語,垂眸的神情高深莫測。史簫容欲再度起身離去,他卻再次將她用力拉了回來,這次將她直接拉到了自己身邊,讓她坐在了自己雙腿上,史簫容尚未反應過來,他整個人忽然壓過來,大手攬住她的后腰,幾乎將她整個人托在他的掌心里,雙目對視的時候,他低低沉沉地說道:“之前那些,還不算羞辱吧?!笔泛嵢菪闹芯彺笞?,但已經遲了,他托住她的后腦勺,吻鋪天蓋地而來。 霸氣的,不容抗拒的長吻簡直讓她喘不過氣來,更惱人的是,他另外一只手還極其風流地撫摸上了她微微顫抖的身軀,實則撫摸,卻是牢牢鉗制住了她整個人,讓她掙扎不得。 等到她唇上的胭脂全數被他吃盡,他才抬頭,眼眸氤氳著一層不加掩飾的欲.望,笑得邪惡俊美,“母后,這才叫羞辱?!?/br> 史簫容臉頰蒼白,一雙紅唇卻新鮮欲滴,落在看的人眼里更多了一份誘惑,溫玄簡伸出舌頭,邪氣地舔了一下她的臉頰,嗓音低迷地說道:“真想現在就辦了你!” 原來他不僅僅只是羞辱自己,而是覬覦上了自己的身體,回想之前的林林總總,史簫容深深懊悔竟沒有察覺出他真正的用意,但他的想法實在驚世駭俗,史簫容完全預料不到也是正常,即使此刻已經落在他掌心里,她也依舊不太敢相信溫玄簡干得出這樣齷蹉的事情。 溫玄簡將她抱回位置上,抓住她的手,用她的手指將自己嘴唇上的胭脂一點點抹去,然后彎腰,慢條斯理地穿上靴子。他立在史簫容面前,俯身,嘴角勾起,眼睛含著莫測的笑意,湊到史簫容的耳側,聲音極具魅惑地說道:“母后,我們來日方長?!?/br> 史簫容大腦一片空白地坐在位置上,茫茫的記憶大海里,她忽然回顧了一下今天的行程,就在溫玄簡抬腳離去的一剎那,回憶完了:早上聽了一群女人吵架,好像是因為兔子死了,然后她剛剛見到了自己的先生,與他下了一盤不知所謂的棋,先生走后,她被溫玄簡羞辱了一頓,其實被撩了小腿,被吻了嘴唇,跟活著相比,實在不算什么,她不該為了這些事情去死的,但是,她剛剛見了自己先生啊,純潔的少女記憶還在她腦海里浮現著,如同窗外潔白的玉蘭花,她并非什么貞潔烈女,但此時此景,她覺得自己最美好的東西已經被溫玄簡徹底摧毀了,再活下,只不過是他掌中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玩物,今天只是撩小腿吻嘴唇,那明天呢,后天呢,再以后呢,她還年輕,還有漫長的人生歲月沒有走完,難道真的要這樣充滿屈辱地活著嗎?她甚至想起了自己背后的史家,龐大而骯臟的家族,將她架上了皇后乃至太后的位置,她還要活著,讓他們繼續哄騙自己,維持他們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榮華地位?自己混得連一個宮女的話都不得違抗,皇后宮那兩位囂張跋扈的宮人還有低眉順眼的芽雀,最后出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實在太可悲太可笑了,她受夠了這些!千萬不能讓這些可惡的人如愿,寧愿去死,也不能讓他們如愿。 史簫容這個念頭升起的時候,溫玄簡還沒有走到樓梯口,他心中對以后的生活充滿了期待,他盼了這么久,覬覦了史簫容這么久,終于可以將她握在手掌心,她逃脫不了自己,這樣一想,就覺得十分安心。只要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就會極盡溫柔地對待她,讓她接受自己。 史簫容空靈寧靜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陛下,我錯了,搬入永寧宮的第一晚,我就應該效仿雅貴妃自縊而亡,是我貪戀活命,才有了如今的恥辱,以后的日子還很長,我不能讓悲劇再繼續了,對不對?” 溫玄簡脊背一僵,轉身,剛想問她說這段話是什么意思,目光觸及到她的位置,幽黑的瞳孔急劇一縮,心臟幾乎驟停,他想說些什么,但瞬間蒼白的嘴唇變得干澀無比,竟讓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朝她撲過去,但距離實在太遠,中間的棋盤忽然成了絕佳的阻擋物,硬生生將他們兩個人劃開了一道界線,溫玄簡一把掀翻棋盤,完整無暇的玉棋掉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就在這一剎那,史簫容冷漠的聲音傳到他耳里。 她說:“陛下,你贏了,我這就去死,讓你如愿,好不好?” 史簫容說完后,毅然決然地轉身,在他的面前,終身一躍,從十米高的閣樓窗戶邊上跳了下去。 雪白淡雅的裙擺宛如墜落的蝶翅,溫玄簡只來得及抓住一片裙角,撕啦一聲,宛如將他的心臟活活撕裂成兩半,剛才還鮮活生氣的人已經墜落在草地上,砰地一聲,非常迅猛,完全沒有時間再去挽留。溫玄簡跪在地上,才喃喃地說道:“不要,求你……” 聽到動靜的芽雀沖過來,跪在地上,“陛下!太后娘娘……”她沒有看到史簫容的身影,卻看到了皇帝手里死死攥著太后娘娘身上的碎裙角,而皇帝半跪在一地碎玉里,俊美的臉龐蒼白如雪,烏黑的眼睛籠著一層朦朧的水汽,最后化成淚水,滴在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閣樓底下守護的宮女們一陣驚呼,遠遠地傳來,“是太后娘娘,娘娘墜樓了!” “快去請御醫,快!” “好多血,太后娘娘……” 芽雀看著皇帝一動不動的樣子,只好咬牙起身,沖到窗戶前,趴在上面,朝下面的宮女一聲怒斥:“閉嘴,還不快去請御醫,誰都不準碰太后娘娘!” 底下才漸漸安靜下來,等待御醫的到來。 芽雀離開窗戶,轉身,皇帝已經不在了,她也連忙提起裙擺,匆匆下樓,因為太過急切,走在長滿青苔的木梯上,還滑了一跤,她爬起來,不顧受傷流血的胳膊,朝樓下奔去,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