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0節
趙含章平安產女的消息傳遍天下,舉國歡慶,遠在西涼只吊著一口氣的張軌猛的睜開眼睛,擺脫因為中風而口舌不清的狀態,一再詢問,“陛下安否?” 張茂跪在他身前接連回答:“陛下安?!?/br> 確認趙含章平安,他這才含胡的問道:“殿下安否?” 張茂哽咽道:“殿下安?!?/br> 張軌就放下心來,力氣一泄靠在枕頭上,喃喃道:“皆安,皆安,天下安矣?!?/br> 張茂落下淚來,張軌含糊的道:“你應該高興?!?/br> 張茂點頭,憋住哭聲,盡量揚起笑臉,“是,西涼謹遵陛下圣旨,今年繼續輕徭薄賦,與民安息?!?/br> 當天晚上,張軌就高興的吃了兩大碗飯,沒再醒來。 西涼王府哭聲一片,王融提醒張茂,“陛下大喜,朝廷大喜,不宜如此悲痛?!?/br> 張茂就只能按住傷心,電臺上報父親病逝,并將張軌留下的遺言上報。 其實張茂和王融更想遲一個月再上報,畢竟殿下剛出生沒多久,皇帝都還在坐月子中。 舉國歡慶時上報死訊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可趙含章登基之后就有嚴令,郡守以上的地方官,若離世,三日內就要上報朝廷,以能接觸到的最快途徑; 州刺史以上的地方官,若離世,十二個時辰內就要上報朝廷,以其能接觸到的最快途徑。 這是防止因為地方高官發生意外失去對地方的控制,造成叛亂、民亂等事情發生。 現在,天下看著安定,但人的心還未完全定下,不少人心中還有亂世的感覺,故要特別防備。 西涼是趙家軍唯一不曾涉足的藩王地,雙方的關系全靠多年來的互相幫扶支撐。 但這種支撐堅實的地基,甜蜜的時候很甜蜜,但也極易崩塌。 張茂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反正他和父親倆人一直心中不安,想要更多的保障。 可惜,他們家沒有適齡的女兒,不然去年也要爭一爭秦郡王妃的位置。 不能聯姻鞏固地基,父親的喪事又恰巧撞上了殿下的喜事,要不是有強悍的理智,張茂差點忍不住聯系北宮純,請求他代為說項。 張茂和王融等人坐在電報室里等待朝廷的回信。 洛陽皇宮的電臺室。 通訊官才將西涼的電報全部譯出,瞳孔便忍不住一縮,連忙遞送到議事閣。 西涼王病逝,沒人敢隱瞞,汲淵和值守的趙銘立即跑到后殿求見趙含章。 趙含章雖然在坐月子,卻已經開始理政,不過大多時候還是在后殿。 趙含章翻開張茂的稟報,他詳細解釋了父親的病情,他是得知皇帝平安產女后才放心離去的,并將張軌臨死前的遺言一五一十的記錄上報。 “父親臨終前得知陛下平安生產,心中歡喜,直言陛下安,殿下安,天下安矣……” 趙含章心中大痛,眼眶微紅,“之前派去的太醫不是重新開了藥,說已有好轉嗎?” 汲淵:“畢竟曾中風癱瘓,身體不如從前,即便有恢復,也很快耗盡精血,陛下節哀?!?/br> 趙銘也勸她,“陛下正在關鍵時候,當節制哀愁,莫要傷了身體?!?/br> 趙含章是真心喜歡和敬佩張軌,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他愿意把北宮純給她,為了助她安撫軍心,還耗費大力氣將西涼軍的家眷全送入關。 他要是想拿捏她,北宮純就是一個很好的渠道,西涼軍家眷在他手上,她和北宮純的西涼軍都要顧忌一二。 但他毫不猶豫的將家眷送給她,之后又幾次援助她西涼馬,她出兵反攻匈奴時,是他在北方牽制羌族和鮮卑,讓他們不敢出兵參加這場混戰。 如果說她對北宮純和石勒是征服,對張軌便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合作。 趙含章能明白他立次子為世子,舍棄長子的心痛和考量,也能明白他拖著病體強撐到今日的憂慮。 趙含章眼眶通紅,忍下幾乎要奔涌而出的淚水,哽咽道:“通告天下,全國舉喪,命張茂立即收殮西涼王,著禮部快馬趕往西涼,助他理辦喪事?!?/br> 汲淵張了張嘴,連忙看向趙銘。 趙銘支持由禮部去理辦喪事,愿意親自草擬一封祭文告天下,但認為不應該全國舉喪,他低聲道:“陛下,這個月是殿下的喜月?!?/br> 趙含章道:“長者為重,張士彥于國于民有大功,鳴鳴還小,將來屬于她的日子還有很多,此事就這么定了?!?/br> 張軌字士彥。 可她是長女,看趙含章的意思,很有可能會立她為皇太女,讓一個太女為西涼王讓路…… 趙含章卻已經確定。 等趙銘退下,汲淵便嘆息道:“隆恩過重,恐生事端?!?/br> 趙含章道:“若下一任西涼王是張寔,我便是再愛張士彥,也會克制,但張茂性格謹慎,清虛恬靜,這份榮耀就該給張士彥,也能安西涼的軍心民心?!?/br> 汲淵微訝,“陛下沒見過張茂,怎么能確定他的為人呢?而上次我等見過張寔,他雖有些輕浮固執,為人卻很良善?!?/br> 趙含章:“良善又輕浮固執,這不是大問題嗎?作為一州刺史,一地藩王,良善又固執,會讓他聽不進去鷹派的正確意見,輕浮又固執,會讓他自利而忽略民聲?!?/br> 歷史上,他不就是這樣的嗎? 最后自己都死于叛亂之中,本來他可以不用死的。 “觀其言行便可知其品性,”趙含章道:“張寔隨性,常年不在張士彥身側,是張茂陪侍左右,張士彥一中風,便先封他為將軍,等待張寔回去?!?/br> “張寔一回到西涼便被眾人擁護,能快速處理好西涼事務,既平叛,又能安撫人心,先生覺得張寔具有那樣的才華嗎?” 汲淵:“西涼王身邊的王融有安民的才能,孟暢有沖鋒的將才?!?/br> “張士彥身邊的權勢沒有出現傾軋的情況,張茂要占一大功?!壁w含章道:“張寔要感激張茂?!?/br> 汲淵瞬間明白過來,要不是張茂沒有爭奪之心,還真心幫助張寔,張寔根本坐不穩位置,更不要說代父平叛了。 趙含章繼續道:“而南陽王幾次征召他,他都不應,由此可見他的聰慧克制和孝心?!?/br> “這樣的人才,朕怎能讓他陷于惶恐不安之中呢?”趙含章低低地道:“就算是為了張士彥,也該安撫他的心?!?/br> 汲淵心中激蕩,一揖到底:“臣這就去寫公告?!?/br> 趙含章頷首。 第1335章 忠義 傅庭涵回來時,大殿里只有角落里亮著一盞燈,大半區域都是昏暗的,趙含章倚靠在床邊一動不動。 傅庭涵探頭去看她,見她眼睛紅紅的,就遞給她一張帕子,低聲問道:“要不要再哭一場?我把他們都遣走了?!?/br> 趙含章氣笑了,“所有人都勸我少哭,不哭,你怎么反過來勸我哭?” “我怕你憋得難受,”傅庭涵道:“我知道把眼淚和傷心憋在心里有多難受,所以雖然月子里哭不好,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宣泄出來?!?/br> 趙含章沉默了一下,擦掉眼角的淚漬,沒再發脾氣,“我好了,只是哺乳期激素不受影響,要是從前,這樣的事我是不會哭的?!?/br> 話是這樣說,眼淚還是不爭氣的一顆一顆往下掉,明明才擦干的。 傅庭涵輕嘆一聲,坐在床邊伸手替她擦掉眼淚,趙含章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偏頭靠在他身上,低聲道:“我真想出兵西域,張軌死了,趙信和張寔不知何時才能有消息,雖然我們的棉種每年都在增多,但相對于整個天下來說還是太少了……” 傅庭涵擁住她,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傷心便傷心,不必找這么多的借口,這些年張刺史沒少幫襯我們,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面,可憑借信件便可知他為人,他當得你傷心這一場?!?/br> 趙含章嘴巴緊閉,安靜下來,默默地落淚。 第二天,趙含章為張軌罷朝,百官沉默的回到家中,為張軌掛上白燈籠舉喪。 趙含章執筆列數張軌多年來的功績,追贈其為涼州牧、侍中、太尉,謚號武穆。 圣旨由治喪的禮部官員快速送往西涼,為了安西涼的軍心和民心,電報先將圣旨以明文報了一遍。 所謂明文就是各州,凡有電臺的人都可以收到的訊息,舉國皆知西涼王病逝,全國舉喪。 因為長公主降生的喜悅被沖淡,家家戶戶換下家中的紅燈籠和紅布條,掛上白燈籠和白麻布,謹遵旨意為張軌守孝。 北宮純收到電報,這才知道老主公病逝,他“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丟掉佩劍,穿上麻衣,綁上孝帶就往軍營里跑。 黃安在后面怎么也追不上,只能跺了跺腳,一邊哭一邊回將軍府,請北宮夫人拿出所有的孝麻,又派人全城購買,拉著兩車麻布去軍營。 西涼大軍看到大將軍一身孝服哭著過來,都嚇了一跳,第一個念頭是北宮老夫人出事了,但一想不對,大將軍雖孝敬老夫人,卻公私分明,豈會帶喪來軍營? 然后混身一涼,難道是陛下…… 正驚慌,北宮純徑直找到那十幾個曾與他一起在張軌手下做親兵的老兵,大哭道:“老猛,老主公他……歿了?!?/br> 瞎了一只眼的老猛愣了一下,眼淚飚出,和北宮純抱頭痛哭,“何時的事?” 北宮純:“剛剛收到的電報,九月二十二去的,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西涼的老兵們反應過來,皆痛哭。 這里面還有很多西涼的年輕兵,他們大多是聽說了北宮純的威名,趙含章的仁善大度,加上張軌也不禁止,于是從西涼來投軍的,他們對西涼王沒有太深的感情,但此時也跟著低頭落淚。 北宮純這一生就遇到兩個會用他,肯用他的好人,趙含章是一個,張軌是一個。 如果說趙含章是他走到絕境時看到的一盞明燈,那張軌就是將他從一萬匹馬里挑選出來的伯樂。 北宮純將他當做父親一樣敬重,他的離世讓他內心都空了一塊,只剩下嚎啕大哭的本能。 好在他的悲傷來得猛烈,也去得迅速,在黃安拉來一車麻布,分發下去讓全軍戴孝時,北宮純就打著嗝一抽一抽的理智回籠,“全軍戴孝,得,得請示陛下?!?/br> 北宮純是個極守法律和軍命的人。 黃安道:“陛下下令全國舉孝,軍中也屬全國之列?!?/br> 但北宮純還是頑固的要請示,并州這支軍隊雖名叫西涼軍,卻歸屬于朝廷,他們的吃穿用度都是朝廷給的錢,已經不歸西涼。 他為張軌戴孝是他的個人行為,軍隊戴不戴,得聽皇帝的。 趙含章同意了,還允許西涼軍出兩個人回西涼奔喪。 北宮純一聽,當即選中黃安和另一個老兵,他哭道:“恨不得不做這個刺史,不做大將軍,我也想回去見老主公?!?/br> 說到這里北宮純一頓,喃喃道:“若是此時辭官……” 黃安嚇了一跳,連忙勸道:“大將軍,陛下一定不允,說不定還會怪罪西涼,認為西涼和我們走得太近?!?/br> 北宮純抹掉眼淚道:“閉嘴,陛下不是那樣的人,我雖這樣說,卻也知道辭不掉?!?/br> 黃安一口氣憋在心里,知道辭不掉您說出來干什么?嚇他好玩嗎? 離并州不遠的幽州,石勒看完電報后嘆道:“是個英雄,我這一生到最后若能有他的成就便足夠了?!?/br> 張賓笑而不語,心里卻知道石勒是得不到“武穆”這個謚號的,他的榮譽只在生前,身后……唉,前半生錯事太多,這世上想殺石勒的人比皇帝還多,不知多少人恨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