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宮女恭敬地端著漆盤來到她的身邊,彎下身子,將漆盤舉起來,奉給她,請她先行挑選。 站在這一排的所有姑娘,幾乎都不由自主地斜過了自己的目光去,唯有謝馥,近乎克制地閉了閉眼。 很快,她抬起頭來,卻沒看自己身邊的,而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寶座之上。 皇后的目光落在了第一排,張離珠所在的位置。 而李貴妃,則饒有興致地看著孫小姐,仿佛對她將要挑選的東西很感興趣。 下一刻,李貴妃的目光一轉,謝馥與她撞了個正著。 在進宮之前,謝馥已經聽說過很多有關這個女人的傳言。 不止一次,高拱在私底下說,這一位李貴妃是個狠角色。 隆慶帝龍潛裕王府之時,她已經是所有人里最得寵的那一個,而在隆慶帝登基并且擁有了三宮六院之后,這樣的寵愛不僅沒有衰減,反而變得更加熱切。 她,才是這個后宮實際的“主”。 高拱說,只要她想,一定可以。 所以,在觸到這樣的目光的一剎那,謝馥有一種退縮的沖動。 然而,她強行將這樣的沖動止住。 她能看見李貴妃的唇角有笑容,不過這樣的笑容在過于冷靜和雍容的眼神之下,變得越發奇怪。 孫小姐的手已經伸出去有一會兒了,顯然對到底挑選什么猶疑不決。 精致的青色玉蘭,偏于雍容的粉紅色芍藥,鵝黃色木樨花,幾朵簇擁在一起的紅梅,還有盛開的一束海棠,不過顏色是淺淡的紫色。 因為還有旁人等著,孫小姐并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她遲疑了片刻,不自覺地輕咬了一下嘴唇,手指蜷縮一下,而后落了下去。 粉紅色的芍藥。 手指緊緊將那一朵芍藥宮花抓住,孫小姐松了一口氣,悄悄側過眼眸看向其他人。 此刻,謝馥已經看到向自己行來的宮女,收回了目光,掃一眼漆盤上剩下的幾朵花。 幾乎沒有猶豫地,她隨手挑了最旁邊的那一朵,最順手的位置:淺紫海棠。 這樣的選擇顯得如此隨意,以至于坐在上面的李貴妃挑了挑自己精致的眉。 陳皇后不知何時也看了過來,壓低了聲音,笑道:“這有什么嗎?” “不……只是在想,這孩子似乎并不喜歡這些東西,不過她也許喜歡比較簡單的東西?!?/br> 李貴妃一副隨意的口吻,說著事不關己的話,目光在陳皇后的臉上轉了一圈,又道:“禮部侍郎家的小姐,似乎與娘娘一般,喜歡鮮艷一些的?!?/br> 暗示? 皇后并沒有很在意。 不過就是一朵宮花而已,能看得出什么? 垂下頭,眼瞧著所有人都將宮花握在了手中,皇后露出了和善地笑容:“好了,時辰剛好合適,宮宴已經備下。來人,引各位小姐去御花園后湖,本宮去更衣?!?/br> “恭送皇后娘娘?!?/br> 眾人連忙再次行禮。 李貴妃也輕一福身:“臣妾恭送娘娘?!?/br> 皇后一路行去,李貴妃在瞧著她的身影消失之后,便朝著外面走去,張離珠謝馥等人則在隨后被人引去宮宴局辦之地。 站在慈慶宮外面,李貴妃并未走遠,只是注意著那一群因為宮花而展露笑顏的小姑娘們。 馮保出來,站在李貴妃的身邊。 “娘娘?!?/br> “太子今日在何處?”李貴妃沒有收回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在移動,似乎盯著某個點。 馮保沒有看她,只是恭敬道:“尚在毓慶宮,今日張大學士有事不曾來上課?!?/br> “看來太子可以去御花園逛逛……”李貴妃喃喃。 “您的意思是?” 作為朱翊鈞的大伴,馮保理所當然是李貴妃這邊的人,只不過他位置特殊,看上去皇后也很信任他罷了。 李貴妃終于回過頭來,閑閑看著他:“本宮聽說,壽陽不喜歡她?!?/br> 馮保垂首:“誠如娘娘所知?!?/br> “她是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崩钯F妃唇邊掛笑,“但她討厭得沒錯,本宮也討厭她,不過但凡皇后討厭的人,本宮都該喜歡。你說,本宮現在到底應該怎么對待這個皇后討厭,壽陽也討厭的人呢?” “這……” 馮保兩手交在一起,恰好能感覺到袖中那一枚銅錢的存在,他試探著抬起頭來,注視李貴妃:“臣以為,壽陽公主乃是娘娘所出,理當與娘娘站在一起,而非娘娘站在公主一邊?!?/br> “……” 李貴妃微微瞇著眼,注視著小心翼翼的馮保。 這是這個宮中最精明的人,不男不女。 他有時候可以很鎮定,有時候又表現得像是個市儈的小人,然而這個時候,李貴妃覺得…… “本宮有時候覺得,你不像是站在本宮這邊的。你很喜歡那個小丫頭?!?/br> 這一瞬,馮保身上的小心翼翼,不知怎地便消散了。 但他依然佝僂著他的身子,保持著一種謙卑的姿態,眼底所蘊藏的神光,卻是分毫不讓。 “臣以為,臣是站在太子這邊的?!?/br> 是太子,而不是將來的太后。 ☆、第037章 我心如冰 臣以為。 今日真是頻頻聽見這三個字,李貴妃簡直要有些不認識馮保了,也或許她從來沒真正認識過馮保。 “話說得這么明白,本宮若有一日真到了那個位置上,頭一個要除的便是你?!?/br> 這般威脅的話語,若是旁人聽了,早就兩股戰戰,嚇得不知東南西北,可馮保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那是娘娘的事了?!?/br> “馮保!” 李貴妃一窒,緊盯著馮保,可隨后眼珠子一轉,卻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瞇起眼來:“是太子?” “太子?” 馮保作出一副略帶迷惑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 “裝傻充愣,你是一把好手??磥?,是有什么本宮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啊……” 李貴妃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她的手指輕輕搭在自己紅顏的唇瓣上,近乎譏誚的目光落在馮保身上。 馮保道:“馮保愚鈍,不能明白娘娘的意思,若娘娘覺得太子德行有失,還請明示?!?/br> 明示? 朱翊鈞是李貴妃自己的兒子,即便有什么德性過失,也不該是自己說出來。 馮保這是在開玩笑嗎? 李貴妃不欲在此消磨時間,只輕聲一笑:“翅膀硬了,畢竟兒不由娘。馮公公陪伴在皇上與太子身邊已久,可看好太子吧?!?/br> “娘娘囑托,馮保不敢忘?!?/br> 馮保躬身。 李貴妃直接一甩袖子,轉身就帶著一大群宮女太監,朝著臺階下走去。 站在臺階上,馮保靜靜地看著,說出口的話也是無比平靜:“恭送娘娘?!?/br> 李貴妃有這樣的態度,馮保半點也不驚訝,他敢對李貴妃說出那一番話,也全因為知道這一對母子之間的感情并不深厚。 興許是因為曾夭折過一個孩子的原因,李貴妃對這個懷胎十一月生下來的孩子,似乎頗有忌憚。 曾有人言,李貴妃這一個兒子乃是妖孽的化身,興許是她上一個夭折的孩子來尋仇,所以才會在肚子里多折騰了她一個月…… 可是,世上真有這樣奇妙的事情嗎? 馮保的目光,漸漸深沉下來。 他垂首,一甩已經被風吹亂的拂塵,望了望東南方毓慶宮所在的方向,便道:“回去,看看太子爺?!?/br> 毓慶宮。 今日的朱翊鈞很閑,張居正忙于政事今日特意從隆慶帝處告了假,沒來上課,朱翊鈞也樂得清閑。 李敬修最近被家里逼著相看各家小姐,也忙得焦頭爛額,進宮一趟之后便告罪離去,所以此刻的殿中除了貼身伺候的太監,也就朱翊鈞一個人。 屋子里擺著一缸冰塊,朱翊鈞用一只雕花銀鉤輕輕點著上頭漂浮的冰塊。 透明的冰塊,內里卻有一些奇怪的絮狀花紋,隨著冰塊漸漸化開,里面的花紋也越發清晰。 冰塊在冒著寒氣的水面起起伏伏,朱翊鈞的思緒也起起伏伏。 細長的銀鉤握在他手中,那暗光在銀質的表面流動,像是那一柄匕首的銀鞘。 可現在,鞘不見了。 “太子爺,馮公公來了?!?/br> 小太監輕聲在門外通報。 朱翊鈞的思緒被拉回來,他修長的手指微微用力,把浮在水面上的冰塊壓到水底下,一只漂亮的手,看著便有了一種殘酷的味道。 “進來吧?!?/br> 馮保進來的時候,看見了朱翊鈞的側面。 他站在裝著冰的大瓷缸旁邊,手持銀鉤,按住本要上浮的冰塊,平靜,透著一種優雅的從容。 “給太子爺請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