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張居正安撫一般地一笑:“諸位不必驚慌,元輔大人脾氣不好,你們都知道。這一會兒怒極攻心,明日睡一覺起來就好了?!?/br> 下面眾人只知道今日殿中發生了十分荒唐的事情,似乎與男色有關,可到底是個什么樣,也沒人親眼見過。 高拱為了照顧皇帝的臉面,一直也沒把這話說得很清楚,以至于眾人到現在都還迷迷糊糊。 下頭人吞了吞口水,麻著膽子悄聲問:“大人,元輔大人到底為什么這么生氣呀?” 聽見此問,張居正目光一轉,看向了那人。 不過是個小嘍啰,膽子倒大。 張居正半開了個玩笑:“本官都不想知道的事,你想知道?” 那人立刻打了個寒噤,瑟縮回去,搖頭如撥浪鼓。 宮外一盞盞的宮燈,排得整整齊齊,點綴著整個皇宮,卻照不亮黑夜投下的濃重陰影。 在這樣的陰影之中,一切似乎都隱形了。 哭也好,笑也罷;榮華也好,失意也罷。 在這樣的晦暗之中,一切都是虛無。 虛無,在朱翊鈞的眼底。 他站在窗前,已經凝視著內閣的方向很久。 毓慶宮正南方,隔著一片大大的廣場,就是內閣辦事的地方了。 那邊的燈火還亮著,可朱翊鈞看不見。 今日在陳皇后離開乾清宮之后,高胡子便奏事入內,誰想到鬧出一樁大風波來。 回想起來,整個皇宮都人心惶惶。 最要緊的,怕是后宮之中人人膽戰心驚吧? 朱翊鈞回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不遠處的某個大太監,想起白日的場景,不由問道:“大伴,母妃可還好吧?” 馮保持著拂塵,兩手交在身前,只能看見手指頭的前半截,殿內的燭火并不十分明亮,他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直朝前面延伸,像是一條干癟布袋,搭在窗臺上。 眼神透著幾分微妙,馮保斟酌著開了口。 “皇上身上似乎不大好,貴妃娘娘擔心的是皇上的身體,自個兒嘛……倒沒什么?!?/br> 這話分成了兩截說,朱翊鈞又哪里不清楚? 他把這句話在心里過了幾遍,就明白母妃的憂慮在何處了。 不過,這是李貴妃的憂慮,與自己無關。 朱翊鈞有上前了幾步,抬起手來,在手臂彎折道某個角度的時候,動作微微一頓,隨之又入場地放在了窗沿上。 他的手指很漂亮,李貴妃曾說,這將是執掌江山的一只手。 那個時候,朱翊鈞還很小,周圍沒有任何人。 后來,他就成了太子。 馮保的目光,在他手臂上晃悠了一圈,又收回來,心里琢磨著前段時間法源寺廟會,似乎有奇怪的人出入。 那一天,太子爺與公主也在,要不要…… 問問? 念頭才剛閃出來,馮保就聽見了朱翊鈞的聲音。 “大伴?!背领o,純粹,帶著李貴妃一般的雍容,還有莫測。 這種感覺,也就馮保這個親近李貴妃一些的聽得明白。 “在?!?/br> 馮保下意識地應聲。 朱翊鈞沒有回頭,任由外面的風吹過臉頰,仿佛也吹來六宮之中無數后妃宮娥太監們的絮語。 “聽說,皇后娘娘要辦宮宴,已經送出了請帖?” “正是?!?/br> 這種事,不都是太子爺從不感興趣的嗎? 馮保眼底透出幾分奇怪來,打量打量朱翊鈞,可看著他這挺拔的背影,半分深淺也瞧不出來。 朱翊鈞又道:“還聽說,父皇金口玉言,點了高大學士外孫女,謝二姑娘,要她也入宮?” “也是?!?/br> 看來太子爺的消息也還算靈通。 不過…… 還是那個疑問,平白無故地,問什么? 馮保唇邊忽然勾起一分笑意來。 他終于慢悠悠地抬了右手起來,在光亮下有柔和的光澤,袖口盤著的陰線,有種悠閑味道。 “雖不知皇上到底為什么提,不過咱家卻已經在想,那小丫頭片子在京中的日子可算是很滋潤。前段時間還借了咱家的名頭,坑了張家小姐一把。要說這一位小祖宗熬進宮,咱家這心里啊,還是有些高興?!?/br> 高興? 只怕是這屋里聽見這話的太監都嚇得瑟瑟發抖了吧? 馮保是什么作風,朱翊鈞能不清楚? 打小就是這一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伺候他讀書,對他的秉性,朱翊鈞門兒清。 謝馥一枚銅板之恩,馮保半點沒忘。 馮保右手大拇指與中指靠在一起,輕輕這么拈了一下,昏黃光中,晦暗的一抹亮光,在他只見一閃。 一枚銅板被他掐在了兩指之間。 “現下,咱家只等著她進宮了,算算也有不少年了呢……” 涼涼的笑聲。 第025章 背后箭 京城漱玉齋,名字雅致,不過說到底也就是個戲園子。只是這地方,專為達官貴人們建造,今日整個三層更被官家小姐們給包下了,專做看戲之用。 漱玉齋一樓乃是茶樓,二三樓則可看戲,此刻不斷有人從外面進來。 一身青色道袍,打扮普通,約莫已經有三十多歲,嘴唇上面留著一撇yingying的胡子,眼神倒很沉靜,一個人從大道那頭走過來。 穿著布鞋的腳,踏在漱玉齋的臺階前面。 這人抬起頭來,仔細打量打量漱玉齋的匾額,接著挪下目光來,看見下面大堂內忙碌的場景。 抬腳往里面走,剛剛跨過門檻,便有一小二迎了上來。 “這位客官,您是喝茶還是聽戲呢?” “也喝茶,也聽戲?!?/br> 對漱玉齋的情況,這人似乎也算是了解,就要朝樓上走。 小二連忙攔?。骸翱凸?,若是聽戲的話,現在三樓都被幾位貴人包下來了,怕不能上,您要聽戲只有去二樓了?!?/br> “二樓?” 這人凝眉思索片刻,道:“二樓也成?!?/br> 于是小二引著去了二樓一雅間,請人進去之后,便帶上了門,去張羅東西。 外面的日頭已經漸漸從天空正中央離開,地上的影子也越來越長。 京城的暑氣剛剛泛上來不久,可路上行人頭上已經見了汗,準備得周全一些的已經頻繁用汗巾擦汗。 靠在窗沿上朝外看了一會兒,也沒看見期待之中的身影。 他終于撤回身子,坐了下來。 身材一般,面相也一般,除了眼神沉靜一些,似乎是個文人之外,再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這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官位也普普通通。 江南一縣令,鹽城父母官,陳淵是也。 陳淵因鹽城水災之事,在江南蹉跎了好一些時日,好不容易才上了京城,昨日去報到之后,才有時間去拜訪謝馥。 只是不知,今日謝二姑娘會不會來? 陳淵坐在屋里,神情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 多久沒有看見那個小姑娘了?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這姑娘的時候,乃是他上京趕考。 陳淵已經是年過而立,早已經娶妻生子,可是半點功名都沒有撈到手,寒窗苦讀二十年,也一直沒有能名列進士。 那一年上京,盤纏用盡,饑寒交迫,險些就要倒在那臨門一腳上。 二十年寒窗,若是今年不過,就要再等三年。 陳淵以為自己這輩子真就是與金榜題名無緣了,可誰想到,在大街上賣字的時候,竟遇到了高府的轎子。 那轎子才從法源寺出來沒多久,兩旁一個小子一個丫頭,看上去年紀都不大。 陳淵不敢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但看這兩個下人,就知道轎子里的人非富即貴,于是立刻湊上去推銷自己的字畫。 沒想到,這一推銷,就遇到了謝馥。 在謝馥提出幫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遇到了好人,遇到了這輩子最大的機會。 時至今日,陳淵也沒有忘記當時的想法,更沒有改變。 謝二姑娘,就是自己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