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她深吸一口氣,皺著眉頭,一顆心卻似平湖一般。 謝宗明雖是她生父,可如今是在高府,拿主意的可不是他。 正這樣想著,外頭便有下人大喊:“小姐,小姐,老爺回來了!” 那一瞬間,謝宗明連忙抬頭站起來。 謝馥則轉過身。 兩個人一齊看向門口,高拱腳步不疾不徐,臉上竟然不怎么看得出喜怒來,進了門,瞧他們二人一眼,便直接落座在了堂上。 下人奉茶上來,高拱沒碰一下,徑直問:“提親的人呢?” 管家高福連忙上前來回:“安排在前廳了,是固安伯夫人親自來的。您不在,老奴沒敢請她進來。您看?” “既然人沒進來,就不必進來了,讓她等著……”話未畢,高拱忽然抬頭,看向謝馥,“馥兒怎么看?” 謝宗明原本已經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怎么說也是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他這個做父親的怎么也能說上兩句話吧? 沒想到高拱看也沒看自己一眼,直接問了謝馥? 女兒家的終身大事,豈能直接問她? 一時之間,謝宗明的心里充滿了憤懣,高拱眼里到底有沒有自己? 可沒人搭理他內心那點小小的不忿。 謝馥直接一牽裙角,當堂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禮:“馥兒蒙祖父憐惜,由紹興接到京城,已有數載。平日里皆祖父照顧,馥兒年幼頑皮,多有讓外公cao心之處。如今馥兒方至曉事的年紀,祖父大恩尚未及報,只愿多孝順您幾年?!?/br> 一句話,不嫁。 大家伙兒說話都這么冠冕堂皇,謝馥不過其中之一,沒什么大不了的。 高拱早猜到是這個結局,趁著提親的人還沒進來的時候,直接跟外孫女謝馥拍板:不嫁。 剩下的事情不就簡單了? 高拱笑了一聲,朝高福道:“我琢磨著也是,這乖孫女養起來,我自己還沒怎么看夠呢,怎么就能隨隨便便嫁出去為人媳,受婆家的罪?你直接把來提親的給我轟走。什么固安伯府,就他們那一家子也想娶馥兒?做夢去吧!” 高胡子一貫火爆脾氣,說話不客氣的時候多了去了,似這般出格的話,高福聽了不知凡幾,所以都不需要反應,直接抽身退出。 “老奴明白?!?/br> 看著高福的影子消失在客廳之中,謝馥就松了一口氣兒。 剛才忽然得知有人來提親,謝馥也是嚇了一跳,尤其是在聽說來提親的竟然是“固安伯府”之后。 她還真擔心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嫁了出去,沒想到高胡子竟然這樣干脆果斷,半點面子也不給。 雖是脾氣火爆,可這樣會不會也過了一點? 不知怎地,謝馥想起了高氏。 “岳丈大人,”謝宗明看著,心里終歸有一口氣,“這門親事……” “你有意見?” 高拱毫不客氣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涼涼的,冷冷的,像是在說:有意見也給我憋回去。 謝宗明窒了一下,硬著頭皮開口:“這般拒絕了這一門親事,會不會太……草率了一些?固安伯府乃是皇親國戚,祖籍也在江南,正好與我謝家相近。且這一家還是皇親國戚……” “皇親國戚又怎樣?”高拱納悶兒了,“我高拱的外孫女,還稀罕那皇親國戚?” “……” 謝宗明瞪大了眼睛看著高拱。 這一幕頗有些滑稽。 謝馥悄悄打量了一眼,看見謝宗明臉上表情不好,眉梢微微一挑,聰明的沒有說話。 謝宗明,官位不低,可在高拱面前也就是個芝麻小官; 謝宗明,本事不低,可在高拱面前像是只小螞蟻; 謝宗明,是謝馥的生父,可在高拱這個位高權重的外祖父面前,一樣得夾緊了尾巴。 謝馥知道高胡子對自己很好,也無一刻不感激,同時,在看見謝宗明那畏首畏尾的模樣的時候,她也不由得想:權勢真是個好東西。 高拱原本就沒打算顧念謝宗明的感受。 “馥兒這幾年都在京城長大,你人不在京城,所以不了解情況。你雖是馥兒的生父,可馥兒的終身大事,你還是不要過問的好。一切有我來做主,必定不會讓馥兒吃了虧去。一切,你只管看著就好?!?/br> “那您這般不給固安伯府留面子……”謝宗明還是猶豫。 高拱道:“有意見,他到皇上跟前兒告我狀去啊,看看到時候誰彈劾誰!” 嚇! 謝宗明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沒辦法,這話真是太狂了。 高拱這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準備跟固安伯府對上??! 朝廷上下的文官沒幾個不站在高拱這邊,有幾個人敢跟她打嘴仗? 高拱一副鐵了心的樣子,謝宗明也看出來了,所以他終于只憋出來一句:“那一切……但憑岳丈大人做主了?!?/br> 高拱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抬頭,看了還站著的謝馥一眼,對謝宗明道:“我有幾句話要問問馥兒,你今日還要去戶部一趟,就別耽擱了,一會兒從側門出去便是,前門人多?!?/br> “是?!?/br> 謝宗明遲疑一望謝馥,卻只見謝馥低眉順眼地站著,仿佛半點也沒注意到自己,有什么話都不好說出來,憋悶地走了。 他人一走,廳內的氣氛,就似乎一下正常了起來。 剛才高胡子臉上那種不動神社的表情,一下消失地無影無蹤,拿起茶盞來,重重朝著桌上一放,高拱已經險些氣暈了頭。 “這固安伯府,沒得要踩到我高拱臉上不成?藏污納垢,貪贓枉法,還想要娶我外孫女!癡心妄想!” 固安伯府的惡行,高拱早不知明里暗里跟皇帝說了多少次了,可半點用處都沒有。 每次見了固安伯腦滿腸肥的樣子,高胡子都要好生掰著手指頭算算,多少災民遭了秧,多少百姓的賦稅進了他那大油肚…… 朝各個地方伸手撈錢也就罷了,現在竟然要伸手朝著自己外孫女,準備撈個媳婦兒回去不成? 真是豈有此理! 謝馥倒已經過了那個生氣的時候了。 她湊上前來,伸手把那微燙的茶盞從高拱手中取下來,嘆了口氣:“外祖父不好奇,這中間到底有什么曲折嗎?” “固安伯世子陳望,這小子我也見過,長得人模狗樣,半點真本事沒有。能有什么曲折?”高拱嘀咕了一聲,接著狐疑地看向謝馥,“難道?” “您想到哪里去了……” 謝馥無奈,微微嘆氣。 “我記得你前幾天法源寺,似是與那小子沖突了?”高拱捻須,臉上忽然露出紅潤的微笑,“不打不相識,興許就這樣對你一見鐘情了?” 尋常人家小姑娘聽見這樣的話,怕早已經滿面羞紅,可謝馥不為所動:“馥兒可沒這么大的本事,也不記得在旁的地方是不是碰到過他。不過當日在法源寺門口,那固安伯世子可是開口,罵咱們高府有什么了不起,要我們走著瞧的。短短時間內竟然來提親,很難想中間是不是有什么陰謀?!?/br> 陰謀? 這個詞一出來,味道可就變了。 高拱捻須的手指,僵硬了那么一下,皺紋橫生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往回收斂,消失得一干二凈。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在這一刻,謝馥的目光,仔細從他臉上掃過去,沒有放過半點細節。 高拱的目光漸漸抬起來。 謝馥已經不動聲色地收斂了表情。 高拱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幾年前,馥兒說過,娘親是從固安伯府回來才出事的?!敝x馥淡淡開了口,“那個時候,您跟我說,查了,可什么也沒查到?!?/br> “……是?!?/br> 看著這一張多少跟啟珠有些相似的臉,高拱的眼神,有些恍惚起來,隱約有淚光在里面浮現,然而轉眼就不見。 “你還是懷疑固安伯府?” “馥兒不能不懷疑?!?/br> 高氏之死,是她心里永遠也解不開的結。 好端端的,即便是在謝家半點事也不管,也沒見高氏有什么異常,可見她對自己在謝家的一切都不在意。到底是什么,能讓她忽然之間懸梁? 千思百想,謝馥明白不了。 高拱垂下了目光,伸出手去,撫摸著謝馥的發頂:“好了,馥兒乖,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遲早,祖父會查清的……” 這一位當朝內閣首輔的目光,忽然多了那么幾分蒼老。 世上最悲,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高拱眨眨眼,勉強笑了出來:“你也累了,先回去吧。固安伯府這事兒,我會處理好的?!?/br> “馥兒告退?!?/br> 謝馥垂眸,心里已經嘆了一聲。 她走退了出廳,看見外面明艷的日光,庭院之中漸漸深了的綠,一重一重,構成了她眼底的陰影。 當朝輔臣,隆慶元年高氏懸梁之謎。 真的半點蛛絲馬跡也查不出來嗎? 或者是,查到了,可不愿說? 謝馥不知道,也無法當面質疑高拱什么,畢竟這是世上最護著自己的人了。 她唯有,自己去查。 高府門外,所有人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掏了掏耳朵,像是不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一樣。 管家高福兩手交握在一起,把固安伯夫人送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