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昔年的一樁樁是非,都從高拱腦海之中閃現過去,最后定格成了年紀小小的謝馥,那張倉皇無措的臉。 總之,沒讓謝宗明從此告別官場、仕途無望,已經是他最后的仁慈。 高拱仿佛沒看見謝宗明惶恐的表情異樣,笑著道:“馥兒下午去了五蘊茶社,只怕這一會兒還回不來,已經派人去等,想必還要等些時候?!?/br> “無妨,無妨?!?/br> 只是…… 一個姑娘家,平白無故出門去什么茶社? 謝宗明想著,面上便漸漸沉了下來。 謝蓉坐在旁邊,手心里都是薄薄的冷汗。 謝宗明與高拱這兩段對話雖然不多,可已經讓謝蓉感覺到了幾分冷淡和危險。 她一個妾生的庶女,如今隨著父親一道來京中拜訪嫡母娘家,如何能不如坐針氈? 悄悄抬起頭來,謝蓉看見了謝宗明微微汗濕的鬢角。 高拱的目光沉著無比,端起茶來細品,似乎不打算再開口。 謝宗明也不知道說什么。 廳中的氣氛一陣沉凝。 正在這時,廳外傳來壓低的請安聲:“見過小姐?!?/br> 應當是有人來了廳前,外面伺候的下人在請安。 謝蓉聽得一怔,小姐? 來京城之前,她早已經打聽清楚,高府只有一位小姐,還是庶出的,聽說叫高妙珍。 高妙珍乃是高拱唯一的孫女,雖是庶出,可因其特殊,只怕是整個高府最尊貴的存在吧? 不自覺地,謝蓉側過了眼眸,想要看看這一位“高妙珍”到底長什么樣子。 廳內的水磨石地面上,一道淺淺的陰影漸漸爬了上來。 清麗的影子終于出現。 雪青色的衣裙輕輕擺動,清瘦腰身,身上綴飾不多,可透著一股子輕靈的味道。 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半點沒有自己來得有些遲了的自覺。 進門之后,只往高拱面前一拜,語帶笑意:“馥兒回來遲了,給外祖父請安?!?/br> 這聲音…… 這樣貌! 那一瞬間,謝蓉險些驚得叫出聲來。 依稀的眉眼,漸漸開始脫去當年的青澀,像是剛剛舒展開的枝條,又自帶著一股與旁人不同的挺拔。 來的不是別人,竟是謝馥! 謝蓉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不敢認,這竟是當年的小黃毛丫頭。 再說了,來的不是小姐嗎? 謝馥該是高府的表小姐才對…… 震驚之下,她下意識地朝著客廳門口看去,除了謝馥,只有一個作丫鬟打扮的胖丫頭,再看不到第二位“小姐”。 高妙珍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謝馥可看不到她的驚訝。 高拱一擺手,臉上霎時綻開了笑意,一下從一個柄國重臣變成了慈祥老人:“回來就好,趕緊坐下吧。茶呢?” 轉過頭,高拱竟親自張羅起來。 高福連忙躬身:“老奴這便去催?!?/br> 說著趕緊出了去。 謝宗明臉上的表情微微僵硬,似乎完全沒想到竟然會看到這樣的場面。 謝馥沒了娘,是寄居京城,高拱喜愛乃在謝宗明意料之中,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高拱對謝馥竟然精細到了這樣的地步。 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對謝馥都不一般。 這樣的認知,讓謝宗明有一種奇怪的不知所措。 高拱笑著道:“你父親也等你多時了,不知覺已有快三年沒見,怕是都不怎么認得了吧?” 是不怎么認得了。 謝馥轉過頭去,打量了謝宗明一眼,是個規規矩矩的文人,跟以前相比,似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 一樣,一樣那般陌生。 低眉斂目,謝馥躬身一禮:“馥兒見過父親?!?/br> “馥兒……” 出口的聲音微微帶著艱澀之感。 本該是世上血緣最親近的人,卻偏偏陌生得連說什么都不知道。 謝宗明站了起來,身上的尷尬顯而易見。 因高氏之死,高拱不待見他,這女兒也素來不親近自己,可偏偏謝宗明又有求于高拱,進不得,退不得,真是好不尷尬。 旁邊的謝蓉也有些手足無措地跟著站起來,跟謝馥打招呼:“meimei可還記得我?” 謝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下轉了過來,看向謝蓉。 當年的繡鞋,泥娃娃,謝蓉放下的諷刺…… 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回放。 謝馥唇邊的笑意漸漸加深,明媚得像是外面日落時的霞光。 “jiejie說笑了,這么多年下來,馥兒大變了模樣,可jiejie還跟當年差不多。馥兒又怎會不記得?” 謝蓉聽出來了,謝馥這話藏針帶刺,著實叫人舒服不起來。 可現在在高府,自己哪里敢造次? 強壓下心頭的不快,謝蓉強笑一聲:“meimei記得便好?!?/br> “好了,都坐下來吧,馥兒這一路回來也累了吧?”高拱看著氣氛詭異,出來打了個圓場,叫謝馥坐下。 謝馥退了兩步,落座在高拱右手邊第一把椅子上。 丫鬟奉茶進來,放到謝馥的手邊。 謝馥端茶起來喝了一口,還沒放下,便聽見高拱開口問:“今日你去了五蘊茶社,可喝到什么好茶沒有?” 謝馥搖頭:“馥兒去帶的都是自家的茶,五蘊茶社的茶半口沒喝。不過祖父若是起了興致,只等著再過半月,便當有今年的新茶出來了?!?/br> “哈哈,如此甚好?!?/br> 高拱聽了,喜得一雙眼睛都瞇了起來。 他不是什么附庸風雅之人,更不愛在市井之中尋找,若是有個人能代他找尋些好吃好喝的玩意兒,那真是再好不過。 謝馥就是這么個角色。 一說起五蘊茶社,謝馥就想起回來時候的見聞:“說來,還有一事,馥兒要跟祖父通稟一聲?!?/br> “什么事?” 高拱不是很在意,把手擱在了扶手上,看向謝馥。 謝馥輕輕把茶盞放在了一邊,有輕微的響聲。 “今日從五蘊茶社回來的時候,有人把馥兒的轎子錯認成了您的轎子,竟然攔轎喊冤。是個老伯,被劉一刀懷疑偷了東西。馥兒看著這老伯不似什么jian猾之人,所以用了您給的令牌,派小南護送老伯去公堂,看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仡^若有結果,小南當來稟報于您?!?/br> “這是好事?!?/br> 高拱聽見這件事,并沒有介意。 只是謝馥說的這個人,引起了高拱的興趣:“你說的劉一刀,可是那個京城名捕?” “您也知道?”謝馥微微訝異,“馥兒也聽說此人頗為能耐,小南早年混跡市井之中多年,方才在我耳邊對此人稱道不已。這人果真有幾分本事?” “是個有本事的人?!泵嗣约合掳蜕系暮?,高拱眼底流露出幾分欣賞來,“早年查案是一把好手,朝中同僚不少都跟我提過??上Я?,是個吏胥。要拔起來用,實在太難?!?/br> “原來如此?!?/br> 謝馥明白了幾分。 “不過外祖父也不必惋惜。依馥兒看,此人的脾性剛直,做捕頭查案正好,若換了軟綿綿的官場,未必能使上幾分勁兒也不一定呢?” “這倒也是?!?/br> 高拱心知謝馥在自己身邊耳濡目染多年,識人自有自己的一套,這樣說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旁邊的謝宗明聽了謝馥的話,卻把眉頭狠狠擰起來。 沒等高拱把話題轉移開,謝宗明就開了口。 “馥兒,這朝廷之中,市井之中的事,你一個小女孩兒插什么嘴?你外祖父自有自己見地?!?/br> 這話里,隱隱帶了幾分責斥的味道。 謝馥聞言微怔,轉過頭去看謝宗明,果然看見他臉上帶了幾分不滿。 謝宗明是個文人,又是個官場中人,察言觀色乃是必修的功課。 一般來說,上頭的長官說什么,下面人聽著就是了。更何況,高拱還是謝馥的長輩。 謝馥一介女兒家,擅自插手市井之中的事也就罷了,還對高拱說東道西,未免有些太過越界。 女兒家,合該像蓉姐兒一樣,乖乖待在閨房里,讀讀女戒,學學女則。在外拋頭露面,像什么樣子? 方才這祖孫兩人說話,還把他晾在一旁,未免讓謝宗明心里不大高興,逮著了機會,干脆訓謝馥兩句,也好叫她規矩一些,別在高拱面前張牙舞爪。 在謝宗明想來,高拱應當很贊成自己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