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謝馥低眉垂首,也端了茶起來。 小扇子樣的眼睫毛顫了顫,眼睛抬起來略一打量高拱,見他瞇著眼睛喝茶,忽然道一句。 “咱們府上的茶,還是去年的?!?/br> 高拱茶喝到一半,頓住了,將茶盞放下。 “你在他們府上喝了什么茶?” “一盞鐵觀音,一盞大紅袍,一盞西湖龍井,都是今年剛上的新茶?!?/br> 謝馥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 高拱氣得吹胡子:“天底下真是只許他一家驕奢yin逸,要叫別家都喝西北風去!” 謝馥明白他在說什么。 老早以前,高拱就說過了,張居正這一頭狐貍,待人待己那是兩套規矩。 聽聞當今皇爺還沒登基,龍潛裕王府的時候,張居正與高拱同為裕王講學。 張居正不許裕王有半點的奢靡之舉,高拱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個老好人,沒想到末了一看,好家伙,張家那個好酒好rou,真叫個奢侈。 是以,高胡子給這張居正取了個別稱,只有他們爺倆知道,叫“張大蟲”。 謝馥想著那茶的事,也不過是順嘴一提,最后還是繞回了淮安府水災上。 “張離珠在做義募,這等博名聲的買賣由他來做是剛合適。不過杯水車薪,這一點銀錢怕還救不了幾個災民。朝廷不放銀嗎?” “還在朝上扯皮呢?!备吖皳u了搖頭,“那么多張嘴巴都等著吃東西,朝堂上這一幫,都是想從死人喉嚨里摳錢出來,往自己兜里揣?!?/br> 謝馥皺眉:“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市井之中已出了流言,淮安受災最重的鹽城縣,已是餓殍遍地……” 高拱長長嘆了口氣:“內閣里頭還有個李春芳跟我作對,這會兒掐著不放銀。有什么辦法?” 淮安府,鹽城縣。 瓢潑大雨連綿半月,才止息了不久,天公開了顏,終于漸漸放晴。 火辣辣的日頭鉆出云層,才被水淹過的城池立時又被照得一片慘白。 城墻根下,被大水沖沒了家宅的災民們三三兩兩,或坐或仰。 白晃晃的太陽開始西沉。 城門大開著,卻沒人走動。 往年在城里吆五喝六、耀武揚威的小混混裴承讓,這會兒也有氣無力地靠在城墻根下面。 他滿臉泥黑,面黃肌瘦,僅有一雙眼眸亮得仿若黑天里的星星,嘴唇干裂起皮,叼著一根燈心草。 那燈心草可不是一般的燈心草,仔細看,草頭根子上還給鍍了一層金。 這都是裴承讓有錢的時候干的混賬事兒。 他現在也就把玩把玩這一根草了,摸摸腰上,一根麻繩。 窮苦人家,苦難時候大多這般,一根繩子勒緊了肚子,似乎就能不餓。 “嗒嗒嗒?!?/br>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偶有災民轉頭一看,只見開著的城門里,忽然奔來了兩匹瘦馬。 馬上跨坐著兩名青衣皂隸,腰上還別著樸刀,想必是衙門里出來的公差,卻不知怎么配了一匹馬。 一名公差舉起手里的刀,駕馬繞著城墻根跑,口里大聲喊著。 “城內賑濟粥棚已開,鄉親們不要守在城門外了!縣太爺有令,都進城領粥先解饑寒。晚上會有御寒衣服送來,都入城去吧!” “城內粥棚已開,鄉親們速速入城!” …… 一圈一圈的聲響回蕩開去,城墻根下一個又一個饑民全部抬起頭來,齊刷刷地忘了過去。 是縣里的衙役。 縣太爺要傳的令? 粥棚! “要賑災了!” “一定是朝廷放銀賑災了,快,我們快走!” “朝廷賑災了,鄉親們快呀!” 一時之間,大家伙兒身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力氣,三三兩兩相扶著,連忙涌進城里。 城外的災民何其多?全數從地上站起來,稍年輕一些的都是拖老攜幼,人如潮一樣聚集過去。 原本泥濘的城門前,轉眼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給覆蓋。 每個人死氣沉沉的臉上,都煥發了別樣的光彩。 燈心草從唇邊掉下來。 裴承讓忍不住直起了身子,脊背離開城墻,遠遠看著城門口喜極而泣的眾人。 他身邊原本有很多災民,現在全部爬了起來朝著那邊走去。 轉眼之間,這里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活人。 沒走的,都是永遠也走不了了的。 奇怪。 災情才出沒半月,縣太爺陳淵一直說朝廷沒放銀,要等著朝廷的指示。 就因為這事兒,大家都覺得他是個貪官,憤怒的災民二話不說沖上去,讓陳淵吃了一通老拳。 現在說放糧就放糧,難不成陳淵真是個貪官? “咕嚕?!?/br> 肚子里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繩子拴著,餓也還是餓。 “娘的,老子在這里想縣太爺干屁,又跟老子沒關系。趕緊喝粥去才是啊,回頭沒了怎么辦?” 裴承讓一把將掉下去的燈心草抓在手里,撐著泥地站了起來。 放眼一望,整個城外的人都集中到了城門口,那兩名來通傳的衙役也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看著。 裴承讓走近了,正好站在那兩匹馬的屁股后面。 兩名衙役看著眼前的場景,心下不禁戚戚然。 方才喊的那個一個勁兒地搖頭。 “總算是趕上了,再這樣下去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br> “多虧咱們縣太爺還有后手,這一次聯合了各大鄉紳,先湊了錢糧出來,可不容易。等到大計,應該不會丟官帽了吧?” “嘿,對外是這樣說,你還真信???” “怎么,不是?” “那些個鄉紳員外,見了災民,哪個不是把自己的門鎖得緊緊的?指望他們手指縫里露出錢來,還不如等著貔貅給你放血?!?/br> “那錢糧從哪兒來?” “還不是咱老爺從京里調過來的,多仰仗著那位貴人呢?!?/br> “哪位?” 另一名衙役可吃個大驚。 傳話的衙役勾勾手,同伴附耳過來,便對著他耳朵悄悄說了兩句。 “什么?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哎喲,你這破嘴!” 知道內情那衙役嚇得直接用手去捂他的嘴:“這事兒可聲張不得!” “好好好,剛不是太驚訝了嗎?” 兩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朝廷里到底是怎么個買賣,大家都不清楚,兩名衙役就在前面守著,以防這時候出現亂子。 背后不遠處的裴承讓掐了掐燈心草,只一聲嘀咕:“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高大學士,約莫只有朝中的高拱了? 看來,淮安府這一場水患里藏著的故事還不少呢。 不過這都跟他這升斗小民沒關系了。 裴承讓看了看前面擠擠挨挨的人群,直接走上前去,左右兩手分別朝兩邊扒拉,直接把人給撥到兩邊去,活生生擠出一條道來。 “來來,讓讓,讓讓。承讓了,承讓!” “你干什么?”有人嚷嚷。 裴承讓直接把燈心草往嘴上一叼,兩手扒開擋住臉的頭發:“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你說老子干什么!” 一看這臉,再看這一根草,他的身份誰人不知? 橫行鄉里的惡棍不就是他嗎? 這會兒災民們都慫了,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任由裴承讓大搖大擺先入了城。 外頭倆衙役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這孫子!” 京城,惜薪胡同,高府。 “說來,離珠那小丫頭還給你下了戰帖,約你去白蘆館斗畫?” “她邀她的,我可沒答應。她自個兒開心才好?!?/br> 頂著高拱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眼神,謝馥可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