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一應擺設,都是江南謝府沒有的氣派和富貴,全是她娘帶來的嫁妝。 繞過四扇的曲屏,她看到了臨窗的鏡臺。 八寶菱花鏡放在案上,妝奩前面擺著一把打磨精致的象牙梳。 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娘在鏡臺前上妝,每日晨起也不過就是凈面梳頭。 謝馥忽然好了奇,走過去,看到鏡臺上立了個百寶嵌嬰戲紋梳妝箱。 眼珠子一轉,她放下手里白胖胖的泥娃娃,上去打開了箱子。 “好多……” 謝馥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簇新的簪花銀粉盒旁邊擺著綢粉撲,琉璃瓶里盛著薔薇露,彩畫漆圓盒內裝著芳香四溢的口脂,畫眉的麝香小龍團,與其他的柳葉形畫眉墨,一起放在紫檀小盒里…… 最里面是一只鏨著花蔓紋的金質穿心盒,拿起來沉甸甸的,也不知里頭盛的是香茶還是它物? 抬起頭來,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白里透紅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頰,腦海里回響著剛剛秋月對謝蓉說的話。 “女兒家的美,三分天定,七分妝定。大姑娘用這色兒可好看了?!?/br> 謝蓉好看么? 鏡子里的謝馥就是個小黃毛丫頭,她不得不承認,比起已經十三的謝蓉,自己的確差了點。 “理罷笙簧,對菱花淡淡妝……七分妝?” 伸出手,謝馥拿起了圓盒,旋開來看,里面一層膩膩的紅脂,表面泛著平滑的油光,想來沒人用過。 剛才在窗外看見謝蓉把東西往臉上抹,這東西也是了? 她一根手指戳出來,眼見就要沾著里面紅紅的膏體了。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跟大姐一樣?” 謝馥鼓著腮幫子想了想,又搖搖頭,縮回手來,將圓盒放下。 再說了,要被娘發現怎么辦? 可是…… 謝馥回頭一看,娘不在。 屋子里靜靜的,就她一個人。 剛才開了圓盒,空氣里隱隱浮著一股清甜的香味,讓謝馥想起桃子,想起開在院墻上的香花,想起姹紫嫣紅…… 心里像是踹了只癢癢撓一樣,謝馥摸了摸自己心口, “就試試,娘從來不上妝,也不會發現。就一次?!?/br> 她可指天發誓,自己無比誠心。 手再伸出去,一把將圓盒抓在了手里。 重新打開。 空氣里浮著的香息一下重了些,甜了些。 謝馥的手也帶著嬰兒肥,手指頭戳出去,終于點在了口脂上,涼涼的。 抬起手指來,她對著菱花鏡,朝自己臉頰上輕輕抹了一道。 漂亮的櫻桃色點在雪白的臉頰上,像是雪地里染開了一點點的艷麗,明空里拉出了一條朝霞。 謝馥拿著圓盒,站在原地,忽然一動不動。 不是因為“胭脂”好看,而是因為菱花鏡里,出現了一個清瘦端莊的影子。 不知何時,謝夫人高氏站在了她背后。 外披一件紫貂寒裘,里頭是沉香色大袖圓領襖,下配同色十幅刻絲裙,約莫是才從國丈爺府上回來。臉上粉黛不施,一片素雅,是個很靈秀的女人。 只是畢竟也快過三十,眼角有了淺淺的紋路,略略一低眸的時候,讓人疑心她的溫柔平和,都要化作一汪水,從眼底漫出來。 謝馥瞥見那影子的一剎,手便一抖。 “當?!?/br> 圓盒一下掉在鏡臺上,漂亮的櫻桃紅撒了一臺面。 她一下轉過身去,期期艾艾。 “娘,我、我……” 高氏只瞧瞧那開了的梳妝箱,又看看弄撒了的口脂,再瞅瞅謝馥臉上那一道還沒來得及擦去的紅痕,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她定定看著謝馥雪白臉頰上,那一道口脂留下的紅痕,身子忽然顫抖起來,也不知是發了什么狠,一把將謝馥拽過來。 “這里頭的東西有毒,早不許你碰,你這是要干什么?!” 謝馥出生到現在,少有見高氏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一時竟然嚇得忘了哭,只怔怔看著母親。 興許是她的眼神太倉皇,高氏也一下反應過來,漸漸松了拽著她小襖的手。 “娘,你怎么了?” 高氏臉色太蒼白,打回來就帶著一點恍惚游離。 謝馥擔心地望著她。 高氏眼底的淚忽然就止不住,啪嗒啪嗒落下來。 她抖出了錦帕,一點一點將謝馥臉上的口脂擦去,直擦得謝馥臉頰生疼,再見不到一點痕跡為止。 她摸著謝馥順滑的額發,哽咽起來。 “男人的鐵甲女人的妝,上得去,卸不掉。胭脂有毒,粉黛穿腸?!?/br> 謝馥縮在她懷里,忽然打了個冷戰。 高氏的淚落在她生疼的臉頰上,燙得厲害。 “上了妝,它就會烙在你臉上。馥兒,聽娘的話,這輩子也不要碰它們?!?/br> 謝馥手足無措,聲音也里帶著哭腔:“娘,你別哭了,馥兒聽你的……” 高氏眨著眼,笑出來也是帶著淚。 “娘不哭,娘只是離開京城太久,想你外公了?!?/br> “那等過年,馥兒陪娘親去看看外祖父,娘親別哭,馥兒什么都聽你的……” 高氏擁著她許久,仿佛流干了眼底的淚,才摸了摸她的頭,揚起蒼白的笑。 “好,好馥兒。過年咱們就去見你外公去。娘才回來,現在累了,想睡會兒,馥兒先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哦?!?/br> 謝馥懵懂地點著頭,看了高氏一會兒,才轉身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高氏還看著她,對她笑。 這個時候的高氏,眼圈紅紅的,雖有淚痕,可卻已經恢復了往日溫柔模樣。 謝馥放心了一些,“娘,那你先睡,我一會兒回來叫你用晚飯?!?/br> 高氏點點頭,站在臨泉齋里面,光線昏昏,臉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謝馥依稀覺得,應該是在笑吧? 她娘總是在笑的。 一路從臨泉齋出來,謝馥臉頰還火辣辣地疼著,她在臺階前面站住腳,抬手摸摸臉頰。 艷麗的櫻桃紅雖被擦去了,可還有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夜梅間的一段暗香。 真的有毒嗎? 那為什么自己還沒被毒死? 謝馥不由得回頭看去。 回廊上看不見臨泉齋的情況,廊下掛著鸚鵡架,上頭蹲著那只蠢蠢的英俊。 英俊咂咂嘴,傻傻地喊了兩聲。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英俊乖……不對,我的泥娃娃?” 被鸚鵡這一叫喚,謝馥忽然發現自己的泥娃娃還放在娘親的鏡臺上,忘了拿回來。 謝馥轉身朝著她娘的屋子里跑去。 方才虛掩著的門,這一次緊緊閉上了。謝馥走到門口,疑惑地推了一把。 門死死地,沒開。 “娘?” 剛剛還開著的呀。 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恐慌涌了上來。 謝馥又喚了一聲:“娘!” 沒有人答應。 謝馥扒著門,慌得手腳冰涼,只瞅著兩扇門中間一條稍顯寬大的門縫,努力朝里面看去。 “娘,門怎么鎖上了?娘!” 門縫里的世界狹窄下來,也安靜下來。 擺設照樣是那些擺設,不同的是,高氏沒有站著,而是坐在了鏡臺前,手里捏著名貴的麝香小龍團,一點一點畫眉。 細細的兩彎遠山眉,慢慢便勾勒了出來。 模糊的菱花鏡隱約照著高氏的臉。 謝馥記得,她娘才說了,胭脂有毒,粉黛穿腸,為什么現在……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