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聞蟬裙裾下鞋尖伸出來,小小踢了李信一腳。她才不信李信的胡說八道,她就不信他會拋棄她。她和李信一路走到現在,李信是她的少年時光,她也是李信的。一開始沒那么愛,但后來整段歲月都被浸滿了愛。從好奇般的喜歡,到深深地愛上。她相信自己不會再遇上更愛的人了,同時相信李信也一樣。 李信再不可能如愛她一般,去愛別人了。 他走向她,已經用盡了他濃烈的感情。他余生,再不可能有愛她時那般深厚的情意留給別人了。 聞蟬說:“我想想吧?!?/br> 少年不要老去,初心不要改變。說起來很難,但總是要試一試的。她不希望李信改變,就像李信不希望她改變一樣……天上有蒼鷹唳聲飛過,兩人仰起頭,去看那拍著翅膀飛入云翳間的大鷹。 大鷹穿云破霧,連行數十里,晝夜不停。它起起伏伏,在一團又一團的云霧中拍著翅膀。身上的黑羽如墨,它嘹亮地叫著,天上沒有任何一只鳥飛得比它更高更遠。它在空中盤旋,為腳下的軍隊們領著路。他們連行數日,一路追殺。 蒼鷹順風而馳,又從高空一躍而下。它從天穹上落下,從片片云層中浮現身形。它俯沖向下,沖向前方那個被將士們護在中心的倉皇老人。它尖銳的喙,對著那個老人的眼睛,快速去啄! 李信搭弓在后,箭緊跟著大鷹的行跡,成一條細密的流線,飛入陣仗中,飛向逃跑的程太尉。 墨色天空下,程太尉逃的狼狽,再沒有昔日的風采。他一只眼被飛下來的鷹啄下,慘叫一聲后,手捂住眼睛。血水從眼睛上流下,那只鷹高叫著,叼著什么東西,往回飛去。程太尉大痛,下一刻,便被李信飛來的箭射中了肩膀。 他發著抖,跪在地上,用完好的一只眼看向那個騎在馬上的英挺郎君。他茫茫然看著那個郎君從夜霧中走出,英武不屈,多少次挫折依然沒被打倒。那個郎君再次搭上弓,箭鋒再次對上了他。 程太尉大叫:“李二郎!李二郎饒命,我、我……” 箭破風疾來,刺入了他的另一邊肩頭。箭上的力道極重,催的程太尉跟著那支箭一起倒地,往后被拖拽了幾丈。他這才知道先前那支箭不是李信射不中,而是李信故意射不中! 他在折磨自己! 程太尉明白了,李信不可能饒了自己的。他的私兵跟李信追來的大軍戰到一起,程太尉再不敢多話,一瘸一拐地爬起來,不要命地往身后的方向跑去。李信再次搭弓,箭再次對上了程太尉。 砰!砰!砰! 連射三箭。 一箭射中程太尉的左腿,一箭射中右腿,還有一箭本對著對方心臟正后方,卻被忠心的撲過去的手下擋住了。程太尉看也不敢看,他倒在地上,雙腿無力,手攀著泥土往遠方爬。發冠已在逃亡中丟了,衣上臉上全是泥點,銀發斑斑,這個一力求生的程太尉,脫去了那些光鮮的外表,也不過是個垂垂老矣的老人而已。 老人眼中流淚,不敢回頭看李信,口里卻還在哭饒:“放了我吧,我已經不能對你造成什么影響了。我已經沒兵了,我不可能再阻攔你了……” 李信說:“放了你,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如何瞑目?!” 李信箭搭于弦上,說:“我回長安,就是想問一問你,你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愧疚?為了你想要的利益,誰都能犧牲么?!” 程太尉爬不動了,李信的箭遲遲沒有到來。他爬起來坐下,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郎君。程太尉忽然大笑起來:“那又怎樣?!我不擇手段么?我拳拳愛國之心,焉是你這種螻蟻能理解的?你日后不會成為第二個我嗎?” “你看著吧,今日你如何對我,日后就……” 他極盡謾罵之能事,想要激怒李信,想讓李信憤恨不平。他自己死期已至,他也不要李信比他好過一二分!只言片語,若是能引得李信大怒悲憤,讓他想起他多么的沒本事,害了墨盒的人……程太尉高聲:“墨盒的人,就是為你陪葬的!他們本來不該死,都是因為你死的!該愧疚的人,是你!” 李信沒有生氣,讓程太尉失望了。 程太尉發現這個郎君,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隨時能夠熱血沖頭不管不顧的少年了。他句句戳著對方,對方竟然面不改色,絲毫不為他的言語所動搖。李信的心,千錘百煉,堅韌無比。李信手指一松,手里的箭再次沖出,這一次,筆直地射中了程太尉的咽喉,將他拖到了地上。 李信收起箭,說:“該愧疚的人,不是我,從來就是你?!?/br> 程太尉睜大眼睛,死前余光,看到天上的鷹再次飛下來,沖著他的尸體而來。他死前,仿佛看到了無數人站在星空中,俯眼看著他。那么多不認識的將士,帶著血,站在火海中,目呲欲裂地看著他。 還有先太子張術,先帝張桐,先皇后程漪……他們也站在那里,望著他。 這么多的人,這么多死去的生命。 星光朗朗如洗,千萬年時光在其中交替流轉,一輪又一輪。這些人等著,看著——看他何時命喪,何時自掘墳墓! 程太尉死不瞑目,卻也不需要瞑目了。蒼鷹從空中飛下,收取了他的尸體。李信的大軍包圍了那些私兵,程太尉已死,私兵們茫茫然,在有第一個人帶頭后,其余人,紛紛丟棄了武器投降。 時日一徑到了六月。 寧王夫妻已經離京,李信在外征戰尚未歸來。 煙雨蒙蒙,聞蟬站在未央宮最高的樓上,看著天地浩雨。青草芬芳,蜘蛛結網,倉庚喈喈,還沒有到暴雨時節。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天地起了薄霧,城中樓闕籠罩在水霧中,飄飄渺渺,如仙境般好看。 青竹為聞蟬撐著傘,小心照顧著女君已經隆起來的肚子。她小聲指著城中樓池說話,語氣活潑,逗引聞蟬笑起來。 身后傳來腳步聲。 有人氣喘吁吁地跟上來通報一聲時,那人已經接替了青竹的工作,拿過了傘,親自為聞蟬舉著。青竹欠身后帶領侍女們退下,聞蟬仰起頭,看到李信的面孔。她目中笑意涌起,道:“你回來了?程太尉已經解決了么?” 李信“嗯”一聲,傘罩住聞蟬,低聲說她:“下著雨,跑出來干什么?” 聞蟬微笑:“知道夫君要回來了,所以出來迎接你啊?!?/br> 聞蟬說話這么甜,李信眼中也染上了笑,親昵地摟住了她的肩。他在外征戰時何等英勇威猛,一到聞蟬這里,聽她說兩句話,身上的硬骨頭好像都軟了下來。他懶洋洋地搭著妻子的肩,笑問:“等我干什么?小心跑來跑去,驚著了我兒子?!?/br> 聞蟬才幾個月啊,李信就“我兒子”了。 聞蟬笑瞇瞇道:“等你回來,告訴你說我想好了啊。夫君你要做皇帝的話,我肯定陪著你。夫君不要小看我,我深思熟慮后,覺得我并不比你差?!?/br> 李信笑一聲,沒說聞蟬。聞蟬是真的深思熟慮了幾個月才給他答復,作為枕邊人,他對聞蟬不敷衍他的態度,格外的受用。他就沒見過像自己媳婦這么好的女人,做什么都能戳中自己的軟骨頭。她就隨便走一走,隨便站一站,自己都感動得受不了。 李信豪情萬丈,在妻子肩上一拍:“好!這大塊大塊的土地,為夫和你一起看!” 聞蟬心里想讀了這么多書,說話還是這么糙…… 聞蟬伸手指著雨霧中的重重影子,依偎在李信懷里,問他:“你指的是這大好河山么?”她心里想看看你那形容詞,再看看我的,表哥你羞愧不羞愧? 李信不羞愧。 李信興致盎然,牽著聞蟬的手,指點給她看各處城池是哪里。他握著她的手,低頭親她的額發,鄭重其事說:“知知,你指吧。你指哪里,我就打哪里?!?/br> 聞蟬定定望他。 好一會兒,她反手,握住他粗糙的指腹。她并他共看這江山如畫,柔聲改了他的詞:“應該是夫君你打哪里,我就指哪里?!?/br> 他們共看這河山,這天地。 長安舊影退散,煙霧濛濛天地皓皓。從雨停到虹出,從紅霞到夜星。萬千年的山河,千萬年的歲月,洪水散去,江濤再來。 星辰大亮,在少年夫妻的指間穿梭。 一個舊的時代結束,一個新的時代,已經啟程。 共譜山河巍巍,紅顏不老年。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寫番外吧,你們說說想看什么番外?番外嘛,我就不日更了,因為要去旅游,所以想什么時候更就什么時候更。唯一的規律是如果每天早上十點沒更新的話,這一天就不會再更番外了~~ 么么噠~~有緣下篇文見。喜歡的收藏一下我的專欄吧,等番外也寫完,一個月后開始更《我望山明》,盡量比這本寫得更好,不辜負大家~~ ☆、第164章 張染聞姝青梅繞竹馬1 張染幼時, 特別像一只小白兔。 皇室張家的相貌,都是清雋多秀型,修的都是皇家氣概, 威嚴懾人。只五公子張染, 尚在母胎時便氣弱無比。宮中的王美人生下這胎,擔驚受怕不提, 最傷心的便是兒子自出生,看起來就是個早夭命?;实勰菚r候只看了一眼, 聽了侍醫說“此子艱難”,便一甩袖離開,再不看兒子一眼?;实垡才绿幘昧擞懈星?,兒子到時候卻去了,徒惹傷心。 偏偏王美人性格要強, 舍不得幼子?;实劢衲臧V迷煉丹, 來后宮次數已愈來越少。王美人在宮中多年, 深覺皇帝是個薄情人,日后自己膝下,恐怕就這么一個兒子相傍了。王美人硬是咬著牙,親自拉扯著,把張染養大。幸運的是張染自來病弱,便是皇后、其他夫人見了,也熄了早年跟王美人斗氣時的怒火,覺王美人實在可憐。宮中有皇后與其他夫人的照拂,侍醫又是聚集了天下最有本事的醫工,再加上王美人性強,竟真的把小公子養到能走能說話的年齡了。 曲周侯是宣平長公主的駙馬,這對夫妻向來不和,斗得很厲害。未央宮作為宣平長公主的娘家,在那兩夫妻打架之余,勸不了架,便會把那夫妻膝下的一子一女接到宮中小住。曲周侯府上的大公子聞若,和二娘子聞姝,自來在父母打架的陰影下相依為命,然這兩人性格也不和,玩也玩不到一處去,關系頗為尷尬。一到了皇宮,兩人齊齊舒口氣,各去找玩伴,好不與對方綁在一起。 聞姝倒是經常來宮中,但她第一次見到張染,卻已經到了五歲的時候。實在是那位小公子平時不怎么出門,天天養病,想見也見不了。 彼時聞姝與幾位同來宮中玩耍的小娘子們在熱烈討論著時下小娘們的話題,大人聽來幼稚可笑,這群小女孩兒,卻說得興奮不已。能來宮中玩耍的,都是與皇家聯姻帶親的貴族女子,貴女們去和宮中夫人們說話,自己帶來的小孩兒,就交給黃門領著出去玩了。 小黃門領著一群鶯鶯燕燕的小孩兒,嚴肅警告她們:“那里是湖心亭,殿下吩咐娘子們年少,不要過去那邊?!?/br> 聞姝跟人一起踮腳抬眼,手擋在眼前,看到了左廊過后,是一汪碧瑩瑩的清湖。夏日熱風徐徐,湖心起了漣漪,泛起一圈圈水波。金燦燦的,又綠幽幽的,再有青柳垂落在湖上,颯颯隨水往下流,再伴著落花紛紛……此景清幽靜謐,讓人感到絲絲涼意,于燥熱中十分難得。 黃門卻說不許她們去? 小娘子們撅起了小嘴:“以前又不是沒有去過!為什么現在不讓去?” 黃門苦不堪言,自然是怕這群小女孩兒玩鬧中誰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以前跟著的人專盯著一個人看,當然能提防得過來。今次為讓小娘子們盡情玩,黃門跟的非常少。這群小孩子跑起來跳起來比十個大人還能折騰,多少黃門都被氣喘吁吁地甩到后面了。這真落了水,萬一救不及時…… 黃門打個哆嗦的時候,聽到一個小娘子清泠泠的聲音:“那他怎么在那里?” 黃門先看了這個小娘子一樣,認出是長公主膝下的二娘子聞姝。幼年的聞姝容顏清清秀秀,眉目間卻已經有了天然的冷淡感。她伸手指著一個方向,黑眸烏漆明亮,眼中倒映著一個小公子的身影。 小公子著白衣,遠遠看去若籠罩在光霧中的小小一團。周圍也沒有人跟著,他就靜靜坐在亭中看書。這邊小娘子們熱得滿頭大汗,看到那位小公子那樣清幽,心中涌起不甘來。 黃門沒來得及解釋那是五公子,和你們不一樣……一群小女孩兒就甩開了他,往湖心亭跑去了。 聞姝自然也在其中。 張染低頭看書時,剎那時刻,頭上的光線就被擋住了。他秀麗無比的眉目間掠起一股戾氣,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和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抬起頭,靜靜地看向進來亭子的人。聞姝立在女孩兒們中間看他,當他抬起頭時,那一閃而過的戾氣,讓她心中陡然一警惕。 然那就像是她的錯覺一樣,這位小公子根本沒有發火,只是用他漂亮的眼睛,默默地看著“闖入者”。 為首的女孩兒自來熟般地笑嘻嘻道:“公子,你是哪位公子???怎么沒見過你?你在這里做什么?加上我們,大家一起玩好不好?” 張染說:“滾?!?/br> 眾小娘子:“……” 臉慢慢漲紅,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臉色蒼白的小公子。她們出身高貴,在宮中來來去去地玩,連太子殿下都把她們當小meimei,有空還會領著玩。結果卻被一個小公子這般侮辱?! 遠遠跟上來的黃門一看,就知道壞了。他過來賠笑勸阻,對張染說:“五公子,這幾個娘子,都是今日夫人們的客人,現在還陪著皇后殿下在賞花,”暗中提示這位小公子,最好不要惹這么多的人,“老奴領著公子去別的地方坐吧?” 張染聲音清清淡淡的,慢條斯理地翻手中卷軸:“我先來的,我就要在這里。憑什么是我讓路?” 黃門:“……” 張染抬眼看一圈姹紫嫣紅花骨朵兒般嬌艷的女孩兒們,再補一句:“就因為她們比我混賬?” 眾小孩兒氣得發抖:“……” 這到底是誰?! 為什么說一句話,就罵她們兩次?她們怎么得罪他了?好聲好氣地過來邀請他玩耍,他不光拒絕,還辱罵她們!有臉皮薄的小娘子,被這位小公子天生帶譏誚的眼神看一眼,眼淚一下子流下。小娘子先后被辱哭了好幾個,抹著眼淚,一轉身哭著去喊阿母了…… 黃門:“……” 他頭皮發麻,于五公子懟人的功底,深感敬佩。未央宮中的人都知道五公子因為身體不好,說話永遠是那個氣死人的調調。宮里夫人們憐他體弱,囑咐王美人好生照看小公子。脾氣怪一點,也好過無處發泄、積郁于胸……但是他們知道五公子這個樣子,外人不知道啊。 黃門根本勸和不了,因那個為首的小娘子,被張染氣得不行,手在他肩上重重推了一把:“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難說話?!” 她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在家嬌嬌弱弱地養著,能有多大力氣呢?平時跟人玩耍時也會推,也沒見怎樣。誰知這次,她只在那個小公子的肩上推了一把,那小公子就被她推倒了。不光推倒,頭磕到了一邊柱子上,霎時頭破血流。 而這還沒有完,頭破了血的小公子,竟然爬不起來,被腳下的丟出去的竹簡一絆,從鋪向湖中的亭子臺階摔了下去,一徑跌去了湖里。 連聲“救命”的喊聲都沒有,人就沉到了湖里。 眾人:“……!” 黃門眼皮直跳,撲過去臺階上大喊:“公子!公子!來人,公子落水了,快救人!” 只輕輕推人一把的小娘子臉色慘白,望著自己的手,再看向臺階一路往下淌著的血跡。她發著抖,聲音里也帶上了哭腔:“我我我殺人了么?” 一團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