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他漠然地想:不就是因為覺得我死了,就沒人再保護我的知知了么?就隨便利用知知了么? 所以我活著。 當我身陷地獄,當我痛苦難堪……只要有一線可能,我都要從泥沼中爬出來,重新回到她身邊。 披著風雪,李信出了府邸,上馬帶領部下去追人。身后,江三郎怔在屋中許久,回過神后,算算時辰,心中暗道不妙,忙讓人去尋舞陽翁主…… 這個時候,聞蟬著婚服,坐著車,在城中已經轉悠了一段時間了。聞蟬沒有第一時間去婚房,她提出要求,想上墨盒最高處的角樓去看看。郝連離石與她是舊交,還是個不清楚大楚婚事流程的蠻族人。郝連離石也不明白這個車為什么走得這么慢,聞蟬又為什么還能在中途停車去逛一逛。等到手下人來請示時,郝連離石駕馬到車前,俯身看車中女郎秀美卻清冷的面容。他看出她不太高興,為了讓她高興點,她要下車,便下車吧。 聞蟬提著裙裾下馬車,拒絕了青竹等女的陪伴。郝連離石親自陪聞蟬登樓,并沒有意會到身后青竹眼中流露出的擔憂之情。聞蟬何止是不帶青竹呢,她連乃顏都不帶。當然,在這么多的蠻族人隊伍中,乃顏也不敢出現,恐怕被人認出來。阿斯蘭為了幫女兒,主動帶兵北上去對抗等候在那里的蠻族軍隊。臨行前留下了乃顏,乃顏卻被聞蟬三言兩語給騙走。反正青竹找了乃顏一天,都沒找到…… 她們不知道這個時候,可憐的乃顏被灌醉了酒,綁在了柴房中,還被人從后打暈了過去。聞蟬身邊所有護衛都聽她的話,就乃顏可能是個變數。臨走時,聞蟬順手把乃顏給解決了。 沒有了乃顏,聞蟬與郝連離石順利登上了角樓。寒風烈烈,大雪揚灑。天地間灰蒙蒙一片,仿若渡了一層霧。他們站在樓頭上,看到樓下的燈火,城中的火光。再遠的地方,已經看不到了。 聞蟬靜靜看著深夜出神。 郝連離石站她身邊:“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大楚?我也不知道,你們皇帝說的什么和親的風陵公主,居然是你?!彼裆g有些喜意:“如果早知道是你的話,我便不會那么抵抗了??隙ㄔ缭缇蛠碛H了……小蟬,我來晚了,你不生氣吧?” 聞蟬:“我不生氣?!?/br> 郝連離石又道:“你也別傷心了。你要是留戀大楚,以后我肯定想辦法帶你回來的。小蟬……” 聞蟬打斷他小心翼翼的奉承般的話,伸手隨意指向一個方向:“離石大哥,你看!” 郝連離石對聞蟬有很深的好感,聞蟬說什么,他都會認真去看。他第一時間沒看見聞蟬指的那個方向有什么,但看一眼女郎清麗的側臉,郝連離石覺得自己一定是看得不仔細。他心中慚愧,往前方欄桿處走得更近一些,努力地看去……聞蟬比他落后了一步,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袖中寒光露了出來。聞蟬握著匕首的手很穩,向著郝連離石的后背,刺下去! 清亮色奪人余光! 多年在生死間打摸的經驗,讓郝連離石即刻發現了聞蟬的動手。他的后背肌rou痛得驟然一縮,立刻縮背旋身而起,手抓向身后的那把匕首。他非常意外地發現聞蟬會武功,他震驚萬分,既痛心于聞蟬突然對自己下殺手,又驚訝于昔日那個柔柔弱弱的女郎殺人時,面容居然如此平靜。 聞蟬從后砍了他一刀,郝連離石去奪她手里的匕首。兩人站在角樓上對了好幾招,郝連離石的輕敵,讓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拿下聞蟬。但他武功到底高于聞蟬,男兒郎的體力又不是女郎的弱質纖纖可比。郝連離石很快制住了聞蟬的手腕,他氣得手哆嗦,幾乎要用力捏碎聞蟬的手骨。 郝連離石抬頭要質問時,看到聞蟬烏黑潮濕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著雪花,紅色紋飾在領口飛揚,眼睛的清澈干凈,擰著眉吃痛的表情……這般的脆弱,有天生讓男人憐惜的美。郝連離石心口一抖,松開了手。聞蟬反手一劃,匕首從他手臂一路滑下去。血珠飛濺,她被郝連離石的大力往后推去,后背撞上石欄,差點痛暈過去。 手中的匕首咣當掉落。 郝連離石大聲喊著什么,聞蟬沒聽懂。他又用大楚話說了一遍:“你是誰?!你不是我認識的小蟬!” 聞蟬說:“你認識的小蟬,早已被你們逼死了?!?/br> 郝連離石:“……” 她充滿深意的話,讓他這個外邦人聽得很費勁。他費解地看著她,不懂她明明好端端站著,為什么要說自己已經死了?!郝連離石心里有被欺騙的錯覺,他對聞蟬向來很不錯,他萬萬想不到聞蟬會這么對自己!他氣得不行,胸中氣血翻涌,手指著聞蟬,好幾次都想沖出去揍人。 聞蟬冷然無表情。 郝連離石要再說話,突然聽到身后傳來的密雜腳步聲。十來個蠻族士兵上了角樓,著急地跟蠻族王子匯報:“不好了!我們發現墨盒被包圍了,我們的人聯系不到信號了!王子,墨盒肯定有事發生!” 說話中,他們看到了郝連離石的手在往下滴血,并看到背靠欄桿站著的新嫁娘。 幾人當即大怒,到這個時候,七七八八都猜到了。郝連離石不敢想象地看向聞蟬:“你們大楚人要違約?!所以派你來刺殺我?!我還是不敢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他無法將眼前女郎,與記憶中的女郎合二為一——“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聞蟬終于開了口:“因為你是蠻族人。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卻絕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們大楚北方風雨招搖,朝中有太尉作威,關外有你們作惡。你們里通外合,至我大楚于水深火熱。我們天生身份相對立,我對你下手,有什么難以理解的?” 郝連離石胸口一滯:“我、我以為你跟那些大楚人不一樣……” 冰涼的雪覆在傷口上融化,他茫茫然地想:僅僅因為這樣嗎?立場不同,所以必須廝殺?就因為他是蠻族人?小蟬便用這樣仇視的目光看他嗎? 他身邊的人大聲道:“王子,別跟她廢話了!殺了她,咱們再下去,跟他們大楚人拼了!” 郝連離石沉默著,看聞蟬的眼神很復雜。他遲遲不下命令,手下人對聞蟬橫眉怒目。于這種時刻,聞蟬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卻猜到了他們大約很恨自己。聞蟬說:“匕首上涂了毒,要想活命,你下去和墨盒的人重新交涉吧?!?/br> 郝連離石微驚,看向自己的胸口與手臂。這兩處都被聞蟬的匕首劃過!眼下留的血還是鮮紅的,郝連離石一時分不清聞蟬是不是在騙他。 他心中猶豫,身邊人又開始大吵。且他們看王子對這個大楚女郎下不去手,惡向膽邊生,主動迎上前,要對聞蟬下殺手。聞蟬看出了他們的意圖,身子往后再退。她美目瞠起,高聲喊道:“誰敢碰我?!” 她翁主的氣勢難得一出,威壓流向四方,竟震住了幾個蠢蠢欲動的人。 聞蟬看向沉默著的郝連離石。她盯著這個身材高大的蠻族漢子看半天,神情變得有些恍惚。她忽然低低笑起來,笑得十分輕柔,梨花照水一般,讓周圍怒盯著的男人們都驚艷了一下。聞蟬輕聲問郝連離石:“離石大哥,我們相交一場,你就只記得我,不記得我表哥么?” 郝連離石愣了下,才想起來李信。他自然記得李信——郝連離石臉色有些不自在,他刻意遺忘李信,也不過是因為自覺李信與聞蟬昔日太親密了些。如果聞蟬要嫁自己,郝連離石并不想提起李信……但如果聞蟬不嫁給自己…… 郝連離石悵然想到:她莫非想嫁的人一直是李信嗎? 他聲音澀澀:“你……” 聞蟬發絲被風吹亂:“不錯,我從頭到尾都在騙你。我不是要嫁你,我根本不可能嫁你,因為我已經嫁人了?!?/br> “離石大哥,我表哥,就是我夫君?!?/br> “他是被你們逼死的?!?/br> 這是聞蟬丟給郝連離石的最后一句話。 郝連離石心頭一顫,驟然抬目去看聞蟬,往前撲過去。那女郎輕輕笑著,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翻過欄桿,往樓下跳了下去。郝連離石猛力飛撲,眼睜睜看著她的衣袂從自己手間滑了過去。他大吼道:“小蟬!” 聞蟬往黑暗中走一步。 她望著沉沉黑夜,看著濃夜中的飛雪出神。她往前跨一步,從高樓上跳了下去。果決而堅定,就像她無數次想的那般。 夜雪雜亂飛舞,她像是看到李信般。 她微微露出笑容,決絕而無畏。她心中說,夫君,我來陪你,你不會寂寞的。她心中想我們永遠在一起,你不是一個人。她心里對愛自己的人抱歉無數次,可她思來想去,她在夜間不停地流淚,她還是想去陪李信。 她喜愛他。 不忍他孤獨。 不想他孤身。 這縱身一躍,聞蟬第一次做來,卻像是已經做了無數遍一般熟悉。 風在她耳邊嘶吼,氣流流速變快。她望著這個漆黑的世界,告別這個濃黑的天地。她想她已經做完了能做的,剩下的就是他們的事了。她可以無憾,可以去找李信。她不想再等,怕自己晚些時候,就再也不能見到他…… 女郎縱身飛躍跳下城墻,嚇住了所有人。 遠遠的,卻有一騎飛馳而來,破開濃夜,在寒雪中穿梭若光霧。 那聲音大聲喊——“知知!” 馬飛上半空,高嘶長鳴。雪漫漫,李信縱身而起,踩著馬背,借力向上再躥高一丈。他伸出手臂去接抱樓上跳下來的女郎,全心全意地去接她。 他心臟狂跳,喉嚨堵塞,聲音震天——“知知,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和信哥終于見面了,開心o(n_n)o~~下章狗糧要不~~ ☆、第154章 1.0.9 素雪覆千里,漫空幽黑中飄著點點白色。雪粉蕭蕭素素,浩大無比,與黑夜相融。當聞蟬從角樓上一躍而下時,郝連離石撲過去沒有抓住她。男人想要跟著跳下去抓她,被身后自己的下屬們死命相攔。他們高聲地用蠻族話吵著什么,郝連離石幾乎是吼叫出來的。樓下送親的車隊仰起頭,聽到樓上吵架般的動靜時,仰起頭,驚恐地看著著莊重婚服的女郎跳了下來。 長發在風中散亂,衣袂如花一般飛舞。她的面孔如雪如瓷,閉眼如畫。當聞蟬跳下來時,這種近乎震撼的美感,深深刻入每個人的眼中。 青竹驚恐大叫:“翁主!” 她跑過去,張開手臂好像要接住人一樣。幾個護衛跟著過來,慘白著臉,想搭把手騰空去接人。跟著聞蟬的人都心神如震,焦灼地想著該怎么辦。而就是這般亂糟糟的時候,他們聽到了馬鳴聲,許多馬踩踏在積雪上咯吱的聲音。 一個黑影從他們頭頂飛起。 郎君少年英雄般,駕馬奔來時就起了身,沖著上空飛縱而去。馬受他之前的駕馭,力道未曾完全卸掉。力道過猛,馬也長嘶一聲,腳踢高揚,往半空中躥高了一些。而已經騰空而起的李信落勢稍停,馬便送到了他腳下。他在馬背上重重一踩,再往上飛躍一丈時,馬吃痛摔下去。 李信動作瀟灑又迅疾。下方淚眼婆娑的青竹等數人仰著頭,只看到他如一只凌空振翅而來的黑色大鷹,如一道閃電般飛入了皓雪中。他縱入了氣流混亂的中間,女郎從上空掉下來,他正好伸出手臂,接抱住了這個人。 人抱到懷中,李信手微沉。他并不與這股力道相抗,而是順著力將重心往下移走。他抱住聞蟬,身子在半空中尋著貼墻的方向而墜。他帶人靠近墻壁,落勢又往下滑了一丈。他當機之斷短暫又清晰,在幾番于半空往下墜勢減緩的急救動作后,外力已經被他卸去了七七八八,到了能夠發揮輕功作用的時候。李信后背貼到了墻壁上,腳在墻壁一蹬,人輕飄飄的,抱著懷中的女郎,片云般悠緩地落了地。 李信抱著聞蟬,腳踩到地表積雪時,他并沒有在這個過程中受傷,卻因為過大壓力,而在落地的一瞬間腿發軟,跪了下去。他煞白著臉,整顆心臟被懷里人揪著。只有確定沒事了,放下心后,那強繃著的心弦嘣一聲斷了,人也跟著倒了。 李信跪在地上,手小心地去碰懷里人的臉,輕聲:“知知!” 聞蟬在他懷中睜開了眼。 她在半空中就感覺到了自己被熟悉的氣息摟住,然她以為那是臨死之前的幻覺。她聽到了李信喊她的歇斯底里一樣的聲音,她閉著眼,在腦海中已經勾勒出他笑起來又邪氣森森、又充滿生氣的模樣。聞蟬心中懷著巨大悲意,只在落地后,再一次聽到李信發著抖的喚聲,面孔也被碰上時,她顫巍巍地睜開了眼。 眼睫上沾著雪水,聞蟬睜開眼,雪水下的黑眸如清瑩瑩的湖水。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眼中有雪花在落。她眼中倒映出心愛郎君的影子來,美眸漸漸瞠大,不敢相信。 李信眼睛發紅,面頰緊繃。 他摟著她的手臂如鐵一般堅固,又在輕微地抖動著。他看到她睜開眼,確認她無事后,就將她小心翼翼地更往懷中抱一分。當聞蟬緊緊貼在他胸脯上,當她聽到他急促劇烈的心跳聲,她知道李信有多害怕。李信哄著她:“知知,不怕不怕。我在這里?!?/br> 他心中有很多疑問,他簡直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去替嫁,又怎么好端端地要從角樓上跳下來。然而那些都沒關系,李信抱著聞蟬時,感受到她的體溫與呼吸時,他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他不斷地小聲哄著懷里的女郎,這是獨屬于他的女孩兒。他好端端地追著她,等著她,牽著她……他明明是山中大獸,卻收起了利爪,怕傷到了她。 她哽咽一下,他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李信總是記得聞蟬很膽小,別人說話聲音大一點她都會被嚇到。這么膽小的她,怎么有勇氣去跳樓?她該是有多難過呀? 李信想自己好好保護著的聞蟬,天真爛漫的聞蟬,干凈又清透的聞蟬,到底是懷了怎樣的心情,遇到了什么樣的難題,才會恨不能從樓上跳下去呢?她跳下去時,在想什么呢? 李信安慰著她,更像是安慰著自己。他發誓自己失而復得,絕不讓今天的事情再次發生。 飛雪漫漫,郎君摟著女郎說話。臉貼著臉,冰涼的雪水覆著兩人的面頰。 聞蟬在李信的安慰中,眼中緩緩凝聚起了潮濕的水霧。她之前與郝連離石對峙時那般決絕,她都覺得自己沒有了感情,不會再哭了??墒强吹嚼钚虐l紅的眼睛,聽到他狂跳的心臟,再感受到他發著抖的手臂,數日來的委屈一涌而上,竄入眼底。 眼中瞬間變得潮濕,委屈被無數倍地放大。 又愛又恨,又恨又愛! 這難以言訴的感情,她忍著一腔悲涼,要如何說與他人聽呢? 所以她不說。 她不跟別人說,只自己一個人受著。 但是見到李信,那就不一樣…… 聞蟬有了反應,她伸出手臂摟住李信的脖頸。她手摸到了他的脖子,又去摸他的臉。當自己所熟悉的郎君平淡面孔沒有改變,當他在呼吸,當他心臟在跳,聞蟬眼中的淚意更多了。雪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更濕潤了。聞蟬抽泣著,呆呆叫一聲:“表哥!” 李信對她笑:“嗯!” 聞蟬盯著他,忽然撲入他懷中,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全都埋入了他脖頸處,他冰涼的頸處,迅速沾上了濕漉和灼熱,燙得他心口一陣陣地收縮。聞蟬哭得非常厲害,肩膀顫抖,胸脯急跳。她不要形象地在李信懷里大哭,哭得喘不上氣,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貴驕矜的舞陽翁主,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聞蟬長這么大,就沒哭成這樣過。 她哭得這般慘烈,李信眼睛通紅,幾乎要跟著掉淚,跟她一起哭起來了。李信深信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聞蟬每次一哭,他就受不了。 他聲音粗砂一樣,強忍著自己的情緒。他拍她的肩:“好啦好啦,知知不要怕。我會來的嘛……你知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都會回來找你的啊?!?/br> 李信胡亂地說著很多話,安撫著懷里慘哭的女郎。她哭得太厲害,他漸漸開始哭笑不得,不知道她哪來的那么多眼淚。李信心里愛極了她,連她哭成這樣都喜愛她。他隱隱覺得聞蟬是為自己才難過成這樣。胸中的愛意讓他跟著她一起難過,讓他心疼她,又讓他心中流過蜜一般甜。 他每每從聞蟬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覺得只要聞蟬愛他,其他人的情感,他也不是必須要啊。 “好啦,莫哭莫哭。你這么漂亮,哭成這樣就不好看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