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阿南背著李信,仍不停地將內力送出去。 他透支自己的性命去救李信,因為自身已經抱了死志了。樹林山雪茫茫,眼前路常常難以分辨。阿南背著李信,跟背上的人說著話,希望對方能聽得到自己說話,能從自己的話中吸收到些力量之類的。 他故意開玩笑一般跟李信算一筆賬:“你看你活下來,比我活下來,要劃算得多。墨盒已經完了,咱們都知道要復仇??墒俏覐统?,哪有你復仇來得快?你那般本事,我多少年才能追得上你?咱們死了這么多兄弟,兄弟們都在天上看著呢,都等著我們復仇呢!” “而且我無牽無掛,也沒有成親。你卻有媳婦啊,你媳婦還那么好看。你娶她花了那么大功夫。你媳婦嬌滴滴的,要是知道你死了,又該哭鼻子了。你不是最怕她哭了嗎?你活下來,才能照顧她,才能跟她在一起啊?!?/br> “你少時救了我一命,我才多活了這么多年。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的,你再拿回去好了?!?/br> “阿信,我不敢去會稽!我不敢面對那些兄弟,不敢聽他們問你!所以我回來了……我知道你要罵我軟弱,罵我不夠大丈夫……這些留給你來,好不好?” “阿信,你聽得到嗎……阿信……” 他背著郎君走在山路中,內力流失,讓他開始周身寒冷。阿南護著李信的那點心脈,卻又不知道這點心脈的跳動,是自己內力一直撐著的假象,還是李信確實還活著。他不敢去多想,不肯去考慮第一種現象,他只肯承認第二個結果。 阿南要自己樂觀,要自己去想,想阿信一定活著。 山林深處,突然飛過來三支箭??罩杏屑Q聲,在雪中梭過。 阿南將李信一把扔在地上,撲下去時,自己的后背中了箭。他將李信壓在身下,箭破了棉衣,力道極穩,從后背一徑穿到前胸。然而也就到前胸了……阿南混沌中,開懷地想:幸好,沒有讓阿信傷上加傷…… 林中的人,看到那兩個郎君倒在地上,很久不動一下。 士兵走了出來,腳踢了踢地上交疊躺著的兩個人。他拿手里的刀戳了戳上方的那個人,確定對方已經死了。士兵松口氣,對著那個自己射中的人吐了口唾沫,罵道:“就是你讓老子們在山里忙了半天吧?夠晦氣的?!?/br> 他手里的刀,要再翻一翻下面的那個郎君。他心想這可是李二郎啊,將軍說其他人都還好,李二郎必須死。手里的刀即將再次刺入郎君胸口時,士兵聽到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的響箭聲音。他回過頭,臉色大變,認出這個信號是說墨盒有人逃出去,將軍要他們立刻出發去追人的意思。 士兵當即丟開了手下的事,提著刀背著箭,往集結的方向跑了過去。 他匆忙離開了這片地方,留下那兩個郎君,奄奄一息地倒在冰冷天地間。 過了很久,天上的雪停了,天又重新暗了下來。 被阿南壓在身上的李信,手指動了動。他極緩慢地推開身上的郎君,手扒著地上的雪,撐著全身的力氣,一點點辛苦地往前方爬去。天光暗暗,他在雪地間吃力地爬著……又不知道多久,忽然感覺到火光。 李信抬起頭,看到一個仙風道骨般的老人,提著燈,從山林中向自己走過去。 老人蹲在他面前,將燈籠點亮,照著李信的臉。 李信張張口,說不出話,混沌中,作出一個“師父”的口型來。 剎那間,時光仿若流轉。似乎他還不過是一個在街上偷雞摸狗被人追著打的小孩子,他倒在一個老人的腳下,那老人抱起他——“師父?!?/br> 雪停風住,天上星如銀河,若有流水之聲傾瀉而下。 老人蹲下身,與郎君對視。 如同命運牽引般的一個輪回,這一夜星光大亮,流轉如雨落,希望再次降臨。 作者有話要說: 哎我寫的時候都哭了呢,真難得~~這篇文第一次寫的我淚目~ ☆、第149章 1.0.9 蒼云先生是武學宗師,他昔年在長安時,上至曲周侯聞平那一輩,下到江家三郎江照白這一代,凡是習過武的都聽說過他的大名。然蒼云先生沒有留在長安,沒有為任何一個世家做過門客。他于長安停留很短時間,之后云游四海,再無蹤跡可尋。 他是傳說一般的人物,李信幼時曾跟在他身邊幾年。之后,李信也再沒有見過他。每每聽到蒼云先生,也不過是別人故事中的一個傳奇……李信記得蒼云先生說過,說自己不會入世。 那短短數年時光,是李信與這位傳說中人物的短暫交集。 李信孤兒出身,什么也沒學過,為了活下去,他學的最多的,也不過是作jian犯科……直到遇到蒼云先生,他的師父。 漆黑夜空,星辰散布在時濃時薄的塵埃中。天非常的清,如落入清水的墨滴般。那明亮的群星,點點斑斑,如清湖中的眼睛。千萬年的時光,日轉星移,滄海桑田,星光拖曳著白亮的尾巴落下蒼穹。 李信趴在雪白的雪地上,他的身體冰冷,扒著雪的手混著血漬和污泥。他抬起一張空白的臉,星光與燭火一起映在郎君的眼睛中。他于死亡一線上掙扎,他被推入懸崖,又被自己的好友救上來……燭火照著雪地,李信表情依然空洞,沉靜寥落。然他默不作聲,又透出幾分倔強來。 李信口上作出“師父”的口型,可他并說不出一句話。 蒼云先生蹲在他面前,長久地凝視著李信。夜白如霜,星落如雨,這一刻,蒼云先生在山中密林再見李信,一晃十五年時光在歲月長河中打個旋兒。 不同的時間線,卻又是相似的相遇。四五歲時的貧弱小孩,與十九歲的軒昂郎君,有相同的不服輸的眼睛。幽靜,深沉,眸子深處透著狠勁。 絕不屈服。 永遠不向命運低頭。 無論多少次,蒼云先生都為李信這樣的眼神停步。他在這個孩子五歲時救下他,給他取名,教他習武,還帶著他走南闖北……也許從那時候開始,就注定了他還將在少年十九歲的時候,再次救他一命。 蒼云先生想得有些深遠了,李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位老人終于露出笑,手遮住李信的眼睛,并順手向下,點了郎君身上的xue道。蒼云先生聲音滄桑,滄桑又不衰老,漫聲道:“阿信,為師路過墨盒,來看看你?!?/br> 他的聲音里帶著三分對時光的留戀:“你是為師一生唯一收入門下的徒弟,我對你,如師如父……” “為師云游天下,聽說了你在墨盒。就如你幼年時與我約定的那般,你未曾有一日頂著我弟子的名號,既沒有借我的勢遍識群雄,也沒有用我的名為非作歹……為師很欣慰?!?/br> “阿信,你已經長這么大了……可怎么做事,還跟小時候一樣呢?” 蒼云先生寥寥說了幾句只有他們師徒聽得懂的感嘆,李信無法回應他,他心中只覺得難過。流星在天上劃過,蒼云先生于一山尸體中,帶走了李信。 山林無風,阿南的尸體在雪地上僵硬。蒼云先生一路走過,整個山上,都是各位殺到最后一刻的年輕郎君的尸體。有的成了家,家中妻兒此時不知生死;有的尚未成親,家中老父母白發染鬢。 蒼云先生帶著李信離開了這里,他救得了李信,然他救不了這里所有的郎君們。就像他只是福至心靈,意外來到墨盒一樣。他聽說自己養過幾年的那個孩子長大了,娶了妻子。蒼云先生原本只想靜靜看一眼,就飄然離開…… 蒼云先生心中問李信:“這便是大楚。你幼時就非要入世,不肯跟著為師走……阿信,到了今天這一步,你可曾有絲毫后悔?” 他的徒弟無法回答他。 他的弟子氣息奄奄,一身是傷,時刻游走于生死之間。阿南從死亡線上將李信拖回來,然落到蒼云先生手中的李信,情況也并沒有好多少。 李信身上的傷太多了。太多的箭傷刀傷,摧毀著這個郎君的性命。這個郎君,他從少時開始,就總是新傷添舊傷。身上留下了太多隱患,致使后來每添一處傷,身體就差一分。李信只有十九歲,勝在年輕,一切毛病零零總總,未曾大爆發。他又一貫喜歡隱忍,喜歡自己默默受著,所以無人知道他的底子已經傷了。 蒼云先生為李信檢查身體時,便不斷嘆息。李信不過是在用年輕來消耗自己的精力,那些隱患如果不得到好好調養,日后遲早會徹底殺掉這個郎君。便如這次,李信的傷勢就十分兇險,數度在生死間掙扎。 李信性情堅忍向上,一直支撐著自己。但即便是這樣,蒼云先生帶走他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頭兩個月,李信基本是昏睡中。渾渾噩噩,不知外界發生著什么,也沒法去關心。等過了頭兩個月,李信清醒的日子才多了起來。 李信醒后第一時間,便想要離開。 他迫切想要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他更是滿腔恨意,想要回去墨盒,想要為阿南,為無數死去的兄弟報仇。他還想找到聞蟬,想回到聞蟬的身邊…… 蒼云先生并未允許。 老人淡聲:“我不想我今天救了你,明天就聽說你再在哪里死去?!?/br> 天地君親師,黃昏日落,山間不知塵世歲月,李信跪于蒼云先生面前。李信說:“師父,你從來就不懂我要做什么?!?/br> 蒼云先生沉默。他縱是給李信取過姓名,他也無法掌控這個孩子的想法。蒼云先生自來出世,對大楚失望,也不想為這個國家做些什么。他一生癡迷于武學,醉心山水間。但他唯一的弟子,卻野心勃勃,想要攪翻這片天地…… 蒼云先生問:“你下山要干什么?” 李信漠聲:“殺人?!?/br> 蒼云先生:“……” 余暉打在郎君沉默的面孔上,李信跪在他面前,一個個算起來:“我要下山,查清楚墨盒屠城的真相。做了這件事的人,我一個也不放過。我還不放過大楚……” 他的聲音淬滿了冰霜,驟然抬目:“我點了狼煙!我用對待蠻族人的方式,對待那些屠城的人……整整一天,師父,整整十二個時辰!墨盒周圍十城,沒有一個!沒有一個救援!” “我看著老人死在我面前,年輕人逃不出去……沒有一個人饒恕他們,救他們!師父,您有話說得對,我早該認清楚,這樣的國家,不值得我為它付出!” “我滿腔恨意,無處發泄。師父,我必須下山!我不為別的,我為的是我自己!我要討個說法,我要問一問大楚,問一問那高高坐在廟堂之上的皇帝——我李信可曾有一日對不起大楚過!為什么被說叛國的是我,為什么被屠的是墨盒!我要親口去問他們,憑什么?!” “我不求師父你幫我,我只愿師父放我離去做我想要的事。師父你跟我說,俠以武犯禁,讓我不要用自己的武功去欺負普通人。我沒有去欺負普通人,可是那些人,也不能欺負我!” “誰得罪我,我都不放過!” 夕陽下,郎君聲聲如泣,裹著血淚。他受著委屈,他寧折不彎。千百摧毀,而萬死不撓。李信從來就是很執拗的一個,他不肯放棄,他永遠在尋找一個答案,給自己一個交代。 蒼云先生聽得動容,望著少年郎君沉痛卻堅毅的面孔,良久后道:“再一個月,等你武功無大礙,為師給你一張調養的方子,你便下山自去吧。只望你萬萬記得保重自己?!?/br> 李信隨口應了,而他低著頭,漠著臉。蒼云先生嘆口氣,知道這個弟子胸臆間飽含委屈與戾氣,自己勸慰的話,李信恐怕根本就聽不進去。李信是個我行我素的人,蒼云先生也不再勸了。 李信耐著性子,積極配合蒼云先生,又在蒼云先生的身邊留了一個月的時間。 期間總共三個月的時間,李信如人間蒸發般。他被蒼云先生帶走,蒼云先生又不問世事,他們師徒二人,并不知道山下已經熱鬧成了什么樣子。 李二郎的存在,一直很重要。那日將軍去追殺墨盒逃出去的人,回來后,又拿著名冊,一個個去對尸體。到這個時候,他們才惶恐地發現,李二郎的尸體不見了! 程太尉要除掉的最重要的人,正是李二郎李信??!幾位將領發了雷霆大怒,紛紛排查最后一個見過李二郎的人是誰。但到了這個時候,自然是沒人肯承認的了。幾位將領自然也不肯對此背負責任,大家懷著一種僥幸心態去回復朝中的太尉,告訴太尉說李二郎已死。 李二郎已死,還有一些人逃走。然而沒關系,這些人自然會被追回來解決掉。 逃出去的最重要的一個應該還活著的人,是舞陽翁主聞蟬。將領們派出了一隊又一隊的人,去追殺聞蟬。同時,通往長安的路也被全線封鎖,務必做到一旦有類似舞陽翁主的娘子進城,都要第一時間知道。 跟著聞蟬的人越來越少,聞蟬根本回不去長安。 她在夜中偶爾休息時,抱著膝蓋,發著抖哭泣。她時刻想著自己的夫君,時刻提醒自己絕不能落入敵人的手中。她不能為自己的夫君拖后腿。 無人知道翁主夜里為什么而哭泣,他們只知道聞蟬日漸沉默,長日望著大鷹帶回來的司南玉佩出神。逃亡的日子艱辛萬分,乃顏和幾個護衛們能護著聞蟬走下去,已經很了不起。他們實在不知道聞蟬在想什么。 便是青竹也不知道。 李信已經死了…… 聞蟬漸漸接受這個猜測,可是她咬緊牙關,不肯跟任何人談起這個。每每山窮水盡,聞蟬也總是說:“我夫君會回來找我們的?!?/br> 然而她心底卻知道李信不會來了。 人生路漫漫,她已經看不到前路在哪里。她無比地煎熬,她漸漸覺得恐懼。每次看到年輕的郎君,看到笑容燦爛些的郎君,她就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 絕望包裹著她,摧枯拉朽,將她往懸崖邊拉去。 聞蟬生性純然,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離開,會讓自己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都變得沒有意義一般。 李信生死未卜,阿斯蘭被拖在蠻族走不開?;鼐┑穆?,聞蟬走得十分辛苦。而這個時候的長安,李二郎的死亡,墨盒的消亡,也傳遍了朝堂。 滿朝震驚。 聽程太尉說起李二郎叛國之事。程太尉說李二郎叛國,與烏桓國勾結,有滅大楚之心。并州軍隊前去勸服,未能擒住李二郎。并州軍在墨盒與邊關軍士發生沖突,他們殺了那些亂臣賊子,收復了墨盒。如今并州軍隊駐守墨盒,墨盒再無叛軍。 皇帝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程太尉下一句話,便說起大楚和蠻族兩國結盟的事。 墨盒的事情程太尉已經處理了,皇帝又需要cao什么心呢? 聞家最先震怒,萬萬無法接受李二郎叛國之事!聞家不肯接受這個理由,所謂的證據也無法說服他們。曲周侯更是直接問:“那我女兒在哪里?” 程太尉自然無話可答,也不屑答。聞家因為支持先太子的緣故,如今在朝上的勢力早已式微,就是一個在外征戰的寧王妃聞姝,在太尉眼中,也成不了大事。太尉不將聞家放在眼中,只全心全意地在朝上討論兩國結盟之事。 宣平大長公主得知墨盒之變,大怒下,提著劍全身發抖,便要沖出去—— “程氏老賊!我噬你骨血!” 曲周侯的妻子從昔日的長公主,到如今的大長公主?;实凼撬闹秲?,與她的關系并不如她和自己的兄長關系好。新帝登基,她聽從丈夫的勸說,在長安行事格外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