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第144章 0.0.9 青竹等侍女等了一整夜,到后半夜的時候,靠坐在檐下打盹快睡著時,等回了男君女君。她們看到清泠泠的月光銀輝鋪成的小徑上,李二郎抱著女郎,從府外進來。他的頭頂上方,那只自由飛出去的蒼鷹旋了一圈后,也跟著飛了回來。 一切都是靜無聲息的。 李信懷中抱著厚實鶴氅,大氅將年輕的女郎包得格外嚴實?;貋淼囊宦飞?,李信已經由背著聞蟬,變成了抱著聞蟬的姿勢。李信動作又輕又快,壓根沒讓睡過去的聞蟬察覺。她對他來說實在很嬌弱,抱在懷里,跟抱著一只冬眠的小貓差不多。 李信抱著聞蟬一徑回了房,青竹等女想跟進去,被吃了一鼻子門灰。知道李信不喜歡她們伺候,青竹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在檐下,過一會兒李信出來,跟她們說“去睡吧”,她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雖離開,心里卻依舊掛念著翁主。等聽到那邊說燭火熄滅了,大家才放下心來。 聞蟬一覺睡到第二日午后,才悠悠起來。 她用午膳的時候,被坐在一邊整理衣物的青竹說起昨晚的事。聞蟬低著頭吃飯,默不作聲,唇角卻露出笑來。青竹便知道這是翁主和李二郎之間的秘密了,嘆口氣,不說什么了。青竹又頓了頓后,跟翁主閑聊一樣地說起來:“那個,咱們救回來的那個……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他醒了?!?/br> 聞蟬纖濃的黑睫顫抖了一下,手中箸子啪的一聲掉地。她怔然不語,心中自是踟躕萬分。 當情深爆發的一剎那,她可以在燎燎大火中返身回去找阿斯蘭,并握緊他的手,非要救他一命。她哭著喊他一聲“阿父”,那片刻時間,絲毫不覺得別扭、不覺得難以接受。 他們從沒有見過面,他卻可以為救她而死,她怎么會連一聲“阿父”都舍不得給他呢? 但那是情深之時。 現在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聞蟬沒有那般濃烈的感情了。她既希望阿斯蘭醒來,又怕阿斯蘭醒來。她的父母在長安,她又該怎么面對身在蠻族的這個父親呢?她喊這個父親一聲“阿父”,長安的父親會不會失望傷懷?她離開長安的時候,明明答應說自己絕不會認親的,要阿父放心。而今她卻沖動之下將人帶了回來…… 青竹小聲:“不如跟李二郎說,讓男君幫您把這個人打發了吧?” 她自來跟著翁主,翁主擰一下眉,她都知道翁主在煩什么。 聞蟬舀了口甜粥喝,蹙著眉,搖了搖頭。 青竹想了想,又問:“那您有問過男君,他是什么態度嗎?”畢竟兩國交戰啊,阿斯蘭還是敵國將領,和男君在戰場上對上不是一兩次。 聞蟬:“他沒什么態度啊,他在等我給態度。我要救這個人的話,他就救了。我要是想趕走這個人的話,他也照做。他把問題丟給我了……”聞蟬低著頭,她一點點長大的過程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她自己拿主意。不再像小時候那般,大家都幫她拿好了主意,她只要乖乖照做就好。 聞蟬曾經對自己拿主意的事情非常激動又期待。每每李信吩咐她做個什么事,她都有獨當一面的緊張感。 然這一次……聞蟬想到,總是拿主意的人,實在是非常辛苦的。你做對了,理所當然;主意錯了,所有人都會來埋怨你。 而她夫君,她表哥,李信從來都是那個拿主意的人。也難怪不喜歡他的人那樣多,與他作對的人數也數不盡。 聞蟬沒心情用膳了:“先過去看看……看看他再說吧?!?/br> 午后時分,午睡的時間被聞蟬拿來排練。熬過了一個時辰后,她領著侍女們,硬著頭皮去了阿斯蘭所住的院子。聞蟬想無論如何,先過去看看再說。她因為心中不安,去的非常悄無聲息,沒讓人通報。進了院子,還想在門外磨一會兒,先聽到了屋中說話的聲音。 說的是蠻族語,眾女茫茫然,誰都沒聽懂。然語氣中火冒三丈的斥責味道,來自那個阿斯蘭。至少聞蟬是聽出來了。 屋中,阿斯蘭昨夜才醒來,今天就已經坐起來了。他靠坐在枕上,身前榻邊站著筆直如桿的青年乃顏。阿斯蘭正中氣虛弱地訓著乃顏:“你沒毛病么?!天天在我這里打轉,不知道幫我找個面具來?萬一我女兒不經意來看我,被我的臉嚇著了怎么辦?” 乃顏:“……” 乃顏說:“沒有啊。她都來看您好幾次啦?!?/br> 阿斯蘭愣了下,更加惱火,拍著榻木:“那為什么她現在不在?肯定是被我嚇住了!我的面具呢?我的占風鐸呢?你一個都沒帶回來?” 乃顏低頭。想說本來帶了的,然那晚天邊泛綠燭龍到來時,李二郎從天而降。李信出了大風頭,親自來背阿斯蘭。李信看到乃顏還兢兢業業地拿著面具啊鈴鐺什么的,隨手就扔了,并且冷冷看了乃顏一眼,蠻族話標準得乃顏簡直想給他跪下:“關鍵時候還只記得兒女情長,沒死在這里算你命大?!?/br> 但是人在屋檐下,乃顏想到李信的脾氣,再比較了比較大都尉的脾氣。他默默咽下了實情,覺得還是不告訴大都尉的好。大都尉剛剛醒來,身體虛弱,萬一沒有在當日戰場中死,反而現在被李二郎給氣死了,這就不妥了…… 阿斯蘭繼續罵乃顏:“那你這些天,有沒有打聽點我女兒的事?” 乃顏解釋:“屬下一直在照顧您。他們都是大楚人,對您沒好感,根本不過來。屬下怕他們下毒,怕李二郎趁此機會害了您,就……” 阿斯蘭費解萬分:“我不是吩咐過你很多次,要你跟著我女兒嗎?你老跟著我干什么?你是我媳婦還是我老母親?還是你指望我夸一夸你?” 乃顏閉嘴。 屋中的罵聲不停歇,雖是蠻族話,屋外的人聽不懂。但是聽那聲音,肯定是罵人??! 聞蟬也聽不懂,況且聽她那個生父那般厲害地罵人,她聽得肩膀顫抖,生了怯意,不太想進屋了。聞蟬覺得這個男人太兇了,自己恐怕應付不來,還是等她夫君回來再說吧。她轉身正打算離開,屋中罵聲陡然停住了,男人的說話聲瞬間轉換成了清晰無比的大楚話:“誰?!” 聲音若藏金玉,金玉碰撞,火星簇簇,又快又厲。 青竹皺著眉,先進去了。她對阿斯蘭還是不滿居多,如不是因為這個人,翁主何必這樣左右為難?再一看屋中站著的傻大個,正是被噴的無話可說的乃顏。青竹有些同情這個蠻族漢子,就說道:“你干什么這樣罵人?這是我們男君的府邸,是我們大楚的國境。你說話客氣點兒!” 阿斯蘭目光只隨意從青竹面上掃過,他根本沒記住這是個誰。他目光繼續往后走,看到踏過門檻的深衣女郎,僵了僵。女郎從門外進來,身邊跟著許多隨侍侍女。侍女們個個顏色姣好,青春正當。然一團花團錦簇中,被圍在中間的女郎,依然爛爛若霞。 聞蟬烏黑的眼睛帶著微窘迫的笑意看來時,阿斯蘭覺得整個心臟仿若攢于她手中。她輕聲問“您醒啦”的時候,阿斯蘭眼中就只看到她了。他口干舌燥,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開始僵硬。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半天不知道怎么說話。 小蟬! 是他女兒! 他忽然開始緊張,第一反應是伸手捂住臉,頭埋下,讓聞蟬驚詫了一下。 屋中的父親突然捂臉埋下頭,聞蟬以為他又病了。原本還有些尷尬,這次是真急了,兩三步奔了過去,伸手去攀上他的手臂,慌張地讓侍女們去喊醫工來。她雖然和這個人不太熟,雖然李信跟她保證阿斯蘭皮厚rou糙只要扛過第一晚后面不會有什么事,但是驟然看到這個人捂著臉倒下,聞蟬當然以為他出了什么事。 聞蟬死活拉不開他的手,聲音焦急:“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您聽得懂我說話嗎?我、我叫我夫君來……” 屋外站著的侍女們早在這個時候去讓人找李二郎了。阿斯蘭醒了,還與翁主見面了!這般大的事情,李二郎早說過要通知他的! 阿斯蘭聲音在手掌中,悶悶的。他手擋著臉半天不讓聞蟬看,乃顏在邊上看了半天,眼角微抽,心中卻也有點兒酸楚。翁主恐怕想不到她那個父親是怕嚇著她,翁主想不到阿斯蘭有多在乎她。她還徘徊在要不要認這個父親的地步,阿斯蘭卻很早就在想如何讓她好,如何讓她更好些。 乃顏沉默地看著,并不吭氣。他雖然少言少語,但大都尉訓了他這么多次,他已經明白很多時候,阿斯蘭都不想他插手。 果然聞蟬的焦急聲音,帶給阿斯蘭愉悅的享受。他手臂被女郎攀著,眼角余光看到她的裙裾,頓覺她十分的柔弱。唯恐自己輕輕一碰她就倒了,他倒是忘了自己正是重傷時候。阿斯蘭心中飄飄然,被女兒這般關心,他簡直樂得想仰天大笑。然一有笑意,胸腔就開始痛。阿斯蘭咳嗽一聲,也不敢讓女兒太擔心——“你對臉長得不俊的郎君,有什么要求嗎?” 聞蟬愕然。 沒想到她在關心阿斯蘭的傷勢,阿斯蘭居然問她喜不喜歡丑的男人? 聞蟬茫茫然:“還、還好吧。你沒見過我夫君嗎?我夫君就長得很一般啊?!?/br> 阿斯蘭十分激蕩,心想對! 他在一瞬間和女兒生起了心有靈犀的感覺!他也覺得李信長得非常一般! 也就是中等偏上的姿色,大多還是氣質讓人注意。李二郎的臉,也就是普普通通中,大概有點英氣硬朗吧。一群小女郎天天眼冒桃花覺得好風采,但是李二郎迷人的,恐怕根本不是他的臉吧?李二郎倒是殺人時最有風采,但是殺人時的李二郎,有誰敢去接近么? 阿斯蘭得到了安慰,李信那個樣子女兒都能接受,那自己,應該也能接受吧? 阿斯蘭有了勇氣,繼續委婉問:“不光是普通啊。如果你夫君臉上帶傷疤,毀了容,你還喜愛他嗎?” 聞蟬:“……” 她松開了攀著阿斯蘭的手,看向窗口。她看到李信就站在窗邊,臉色沉沉地盯著屋中低頭捂臉的男人看。李信武功好,人站在窗外,居然都沒讓屋里正懷著忐忑心試探女兒的阿斯蘭發現。乃顏倒是發現了,然他咳嗽一聲提醒大都尉,被大都尉冷冷地咳了回去。 李信揚眉,心想好問題。他也在等著聞蟬怎么回答。 聞蟬:“……” 心想幼稚! 李信站在窗下,看到聞蟬對他嫌棄地撇了撇嘴。他作勢要進屋,聞蟬猛給他使眼色,差點跳起來。他再對聞蟬揚起疑問的表情,聞蟬飛快地搖了搖頭,手在唇邊作個噓聲,眼睛眨巴著求他。這對少年夫妻隔著窗子眉來眼去,屋中有眼睛的人瞪大眼,左看右看,也沒看懂他們在交流什么。 阿斯蘭只覺得聞蟬不開口,還放開了他的手臂,十分擔憂又沮喪。他疑心聞蟬果然受不了臉上帶疤的男人,乃顏都是騙他的。他心生絕望,倒不怪罪女兒,畢竟女兒長得那么好看,喜歡長得好看的人,又有什么錯呢?他還是…… 阿斯蘭聽到聞蟬小聲:“您又不是我夫君啊?!?/br> 阿斯蘭怔了怔,從她聲音中聽到了笑意。他放下手,將自己的臉暴露于聞蟬眼皮下。聞蟬眼中帶著微赧然的笑意,卻并沒有躲閃。她的眼睛多么干凈,倒影著他那張猙獰無比的面孔。這樣的丑態映于她的美麗中,阿斯蘭發著呆,忽然笑了。 他笑起來,神采便有回歸的樣子。 他開始發覺李信就站在窗下望著這里,然他根本不在乎。 他只看著聞蟬笑,笑了后,神情變得正經又嚴肅。他對聞蟬說:“如果我現在不是身受重傷,如果我不是無法動彈,我現在會跪在你腳下,請求你接受我的效忠?!?/br> 聞蟬望著他,被他眼中的亮光所吸引。她好像向來喜歡這樣有神采的男人,男人認真的樣子,她都會為之欣賞。 聞蟬靜靜地看著他。 看阿斯蘭平聲靜氣:“不要覺得我是蠻族人,我就會與你為敵。不會的,我的劍鋒,永遠不會指向你。你不要把我當蠻族人,因為我再不會為他們做事了。不要有所顧忌,我會說流利的大楚話,打扮一下,沒人認得出我是不是蠻族人。不放心的話,下毒什么的都可以?!?/br> “在你母親之后,我沒有過妻子,沒有任何一個女人,你不必擔心我的個人問題會帶給你麻煩。我有很多牛羊,很多錢財……以前沒怎么在意,等我好了會想辦法找出來給你。我有什么都給你,我一時想不到的,你可以提醒我?!?/br> “隨便稱呼我什么都可以。我不需要你承認什么,不會想改變你什么。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好?!?/br> 一室闃寂,所有的目光,都望著阿斯蘭。 李信離開了窗下。 他走在庭院中,走在夏去秋來中,心神已經飄離了這邊。依舊是和烏桓王的合作問題,是當今最重要的。極北失了阿斯蘭一員大將,近期都沒有再sao擾李信。李信留得空閑時間,自然要好好發展下墨盒。同時,他與烏桓王的合作關系,也上報給了朝廷。 程太尉回到了朝中。 爭執了兩個月,朝廷將李信從安遠將軍,提到了鎮北將軍。乃是從三品中將軍,一躍至二品四鎮將軍。十月的時候,旨意下來,長安黃門并官吏動身,前來墨盒封官封賞,并代替新皇考察邊關之地。 十月下旬,長安來人到達墨盒,李信舉全城之人相迎。 楓紅一點,翁主出席。當夜宴席賓主盡歡。 次日宣旨封賞。 秋冬之日夜霧將濃,一地紛雜落葉從外鋪到官寺。艷紅之色中,夜晚軍火排排,宣旨的黃門身后跟著兩位將軍。李信在前方大堂相候,兩位將軍握了握手中劍柄,與身邊諸人交換了眼色,默不作聲。 ☆、第145章 0.0.9 長安來人,墨盒這邊的官員自要出列奉陪。幾日以來,太守跟隨長安大官們介紹墨盒風情,校尉等人與李信一起,接待這幾位將軍。宴席擺了三日,今晚該說是最后一大宴。 兩位將軍一姓陳一姓韓,坐于席間,觀看場中舞樂表演,時不時拿起酒樽,與前來敬酒的墨盒這邊的官吏們碰兩碰。墨盒官員們陪著笑臉,將長安大官當成菩薩一般供著,并想打聽長安那邊的事。更重要的是,墨盒這邊物土貧瘠,還時有喪命之險。自愿來墨盒的有之,但很多當地官員如果有能重回北方官場的機會,并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啊。 眾人向兩位在座將軍打聽官場變遷,新皇旨意。 兩位將軍往主位那邊掃一眼,看李二郎神色淡淡,笑著與身邊人寒暄。他們這是第一次與李二郎見面,出行的任務也是封賞李二郎,穩住李二郎。得知李二郎出身會稽李家,即便看他不到弱冠之齡,卻仍不敢小看他。燈火輝輝,李二郎挺拔坐于案前,神色既慵懶又隨意,與人舉杯喝酒時又十分的豪邁……兩位將軍互相看了眼,向李二郎敬酒。 李信微笑相應。 涼氣起來,喝完幾輪后,場中諸人皆有些醉意。舞女退下,鼓樂聲漸悄。有小兵從陰暗甬道上快跑而來,俯身在陳將軍耳邊說了幾句話。陳將軍點頭后,又與韓將軍耳語片刻。酒宴喧嘩哄吵,卻于一時靜下來。抓住這次機會,陳將軍與李二郎笑說:“李二郎年紀輕輕,便被封為鎮北將軍。我二人昔日在戰場上不知道廝殺多少年,才能換得這樣的機會。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李信笑一下,玩了一把手中酒樽,說“不敢”,再喝了一盅酒。 “好!” 兩邊喝得大醉的郎君們高聲大喝。 聲震如雷鳴,激狂之意,讓韓將軍緊張之下,手握著酒樽,差點捏碎露怯。幸好那些將士們只是熱鬧一下,并沒有別的意思,喝彩后又三三兩兩地去拼酒了。李信向兩位將軍抱歉一笑,兩位將軍紛紛搖頭,心頭卻疾跳陣陣。 兩位將軍又夸李信。 李信心中頗為厭煩,隨口道:“沒什么。換誰在我這個位子上,也能做到?!?/br> 陳將軍笑:“聽說李二郎少年能狂,囂張傲慢。今日得見,聽二郎一襲話,果見得二郎頗有不臣之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