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聞姝最了解他了。哪怕張染平時裝得再光風霽月,他本心有多狹隘有多小,她最清楚不過了。她總是盡量照顧著他,但她踩他的痛處時,也比旁人厲害很多分。 例如現在,張染被聞姝氣吐血,聞姝只是冷著臉看著。 在寧王抬頭看她時,她還露出一絲不屑般的冷笑。 聞姝放夠了狠話,說夠了“你快去死吧”類似的話,轉身就往殿外去。張染看她這般不留情面,心中恐懼被放大無數,唯恐她此去再不回來。他從榻上起身,拼盡自己全力,從后撲過去抱住她,“不要走!” 聞姝暴怒:“放手!” 張染從后抱住她,緊緊扣住她的腰。聞姝抬手,就要往他的手上劈下去。他的力氣,哪能跟她對比?然她低眼看到他手上的血,就切不下去。他手上的血,是方才握劍時、吐血時染上的……她手抖著,心不夠狠。 可她繃著腮幫,僵著身子,也不肯回身跟他和解。 張染喘著氣,疲累無比。他撲過去抱住妻子,卻幾乎站都站不住了。他實在撐不住,干脆將下巴放在妻子的肩上,借她的力穩住自己的身體。后來覺得這樣還不行,他干脆將全身力氣都依靠聞姝了。 聞姝差點被他壓趴下,幸虧下盤穩,只趔趄了一下。 她被氣笑:“你!” 他是真覺得她不會推開他??!這般肆無忌憚! 張染與她輕聲耳語,解釋道,“阿姝你誤會了,我真的沒有尋死。我故意站那個地方,自刎看似刎得很堅定,其實就在等侍衛救啊。我是要他們擔這個差點逼死我的罪名……而且新朝初定,為了不誤朝事,陛下必然會聽從太尉等人的話,讓我即刻返回平陵。我和你回平陵沒關系,但是沒有我相助,聞家就受罪了。我不能離開長安,不能去平陵。所以我只能這樣采取這樣的手段?!?/br> 聞姝漸漸冷靜下來:“接著說?!?/br> “我其實還有一重考慮,聞家不能敗。聞家要是倒下去,長安世家大半投靠程家,陛下就徹底制不住了。我雖然無所謂誰更厲害,可是程家當道的話,先太子實在去的太冤。我答應過先太子,盡量幫他守住這個國家……我只能想辦法讓聞家起來?!?/br> “南方戰事四起,聞家軍功累累,正是機會。不過程太尉忌憚聞家,他把持朝政時,必然不會外放聞家的人出去平定南方的戰禍,唯恐多給了聞家軍功。我就想讓你去……你也是聞家人,又是女郎。男人天生覺得女人本事不如自己,如果是你拜為將軍的話,程太尉的阻攔,就不會那么堅決了?!?/br> 聞姝很詫異:“我?” 她心中一動。 又沉默了一下:“我身份不合適?!?/br> 張染微笑,柔聲哄她,“所以我提供給你啊。你夫君我現在這個樣子,半死不活,程太尉絕不敢提議讓我拖著這個身體前往平陵。我要是死在半道上,他就得給我陪葬了。我如愿留在長安,你出軍的話,我留在后方的話,可以被當成你的軟肋,當成拖住你的那只后腿。太尉會默認我留京,你去南方平戰亂?!?/br> “阿姝,你不是一直想打仗嗎?為夫都給你了,你高不高興?” 聞姝:“不高興?!?/br> 張染:“……?” 聞姝手扶住他,慢慢轉過了身。她看著他,覺他實在太消瘦,面上眼窩深陷,顴骨微凸。他瘦成了這個樣子,讓她心中頗為酸楚。太子逝去的時候她不在跟前,然她覺得自己的夫君,才是最病弱的那個。 她扶著他,一路回到床榻邊,俯下身。聞姝手挨過他脖頸上的一層繃帶,張染尷尬地后縮。聞姝眼神不變,手指尖又摸向他眉心方才被劍點上的一點血痕上。她心中大悲大喜,面容卻嚴肅如初。 聞姝輕聲:“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是真的?!?/br> 張染眸子驟縮,緊扣住她的手。 聞姝說:“你太涼薄了,太沒有良心了,太不把一切感情放在眼中了。人家常說皇家的人都沒有心,我縱觀所有人,你才是最沒有心的那個。該舍就舍,當斷則斷。你昔年教我殺李二郎時不必顧你的性命,我知道那是你的真心話,但是我也明確告訴過你,我做不到。我永遠做不到拿你的,或我任何親人的性命去換什么?!?/br> “我以為你改了,其實你一直沒有改。你還是那個樣子,根本就不考慮我。你生了病,不跟我說。你開始吐血,也寧可讓先太子為你背鍋。這些我都知道,”聞姝笑得微疲累,手指在他眉眼上拂過,她的笑容無奈又恍惚,讓張染心慌,“我以為你總會告訴我,總會跟我商量,可是你依然沒有?!?/br> “你對我好,一直在想辦法給我找一條最好的路。謝謝你,我很感激你。但也就這樣了。你的絕情,其實更讓我恨你?!?/br> “張染,我不知道別人夫妻是怎么樣相處,但你我不能這樣。我很脆弱嗎?我是菟絲草只能扒著你嗎?我離開你就活不了了嗎?沒有。不是。離開你,沒有你,我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我們聞家的女郎,從沒有離開男人就六神無主那一說!” “那你是為什么,什么都自己做主,不跟我商量?覺得自己很偉大嗎?張染,你很可笑?!?/br> 聞姝垂眼看他蒼白面色,她冷冰冰說道,“我確實想打仗,但我也愿意留在你身邊。這兩者沒有可比性,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事比我的家人更重要。但你既然做了這樣的安排,還差點把自己折騰死,我也不掃你的興了。我會去南方,會去平亂戰禍,會去想辦法給聞家喘氣的機會。但是對于你……”聞姝頓了一頓,“等我回來,如果你還是這個樣子。張染,我們過不下去的。我們還是和離好了?!?/br> 張染顫聲:“和離?!你要跟我……那阿糯呢?” 聞姝冷著臉:“隨你。你想要的話給你,不想要的話我帶走。說人不說己,你教我meimei處理感情教的很好,說兩人要互相體諒并成全。但你自己做不到,我已經忍了你很多年了。我原以為我會一直忍下去,但是現在我發現我忍不了。你自己決定吧?!?/br> 她起身要走,張染卻扣著她的手不放。 她低下眼皮子看他。 看他雙眼微紅,似有淚意。郎君青絲散在手臂上,面容雪一樣白。他不說話,卻抓著她的手不肯放。聞姝的心瞬間發軟,她最見不得張染這個樣子。她從小到大,就不喜歡強者,只喜歡保護弱小者。小時候就偷偷摸摸地跟著張染,長大后嫁他,照顧他還是照顧得很開心。她心甘情愿地想讓他開心,她真心喜歡他…… 張染抬眼皮看她,雙眼依然是紅的。 聞姝心想:騙子。 又來這一招。 企圖博取我的憐愛。 難道我每次都吃你這一招么? 她狠著心要推開他的手,聽張染啞聲喃喃,“阿姝……別離開我……” 他忽然松開她的手,張臂抱住她的腰。他坐著,將臉靠著站直身子的女郎腰腹上。他聲音虛弱又堅定,“我改,真的我一定改……你別走……你不是菟絲草,你沒有離開我就活不成……離不開的那個人是我。我不會死的,我再不會尋死了。我會吊著這口氣等你,我等你回來……我會活到百歲,會和你白頭偕老。我一定好好養病,好好調養自己的身體……我現在待在長安,宮中有最好的侍醫,我再不胡來了。阿姝、阿姝……唔!” 女郎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就親了上來。 他沒有力氣,被她一手推倒到了床榻上。他躺在榻上,被迫地承受她的親吻。女郎手捧著他的臉,長久地吻著榻間雪一般一碰就化的郎君。 “殿下……”一個小黃門領著一位侍醫進來,看室中幾乎一同倒在床上的二人瞬間分開。 小黃門臉熱,咳嗽一聲,正要若無其事地繼續介紹侍醫,聽到寧王妃淡漠的聲音,“出去?!?/br> 宮人服從命令是天性,還沒弄清楚原因,眾人重新退下,關上了門。 聞姝望著雙唇濕潤的夫君半晌,在他微紅的、噙笑的、了然一切的目光中,她說,“再親一會兒?!?/br> 張染輕笑:“為夫愿意以色侍人,只求夫人清醒后記得,莫真與為夫和離?!?/br> 聞姝厚著臉皮不讓張染看輕,重新親上他,“那得看你的表現了?!?/br> 張染這一自傷之計,確實很成功。朝中反對的聲音很微弱,程太尉對寧王殿下也無話可說。程太尉與張術、張桐兩兄弟交手的最多,這兩兄弟,一個一根筋,一個心太軟。他就沒見張染這種狠心成這樣的……比起那兩個兄弟,恐怕這種狠心的,才適合當皇帝。 程太尉由衷開始慶幸張染身體不好,一開始就被排除在了皇帝候選人之外。不然若當真圣上是這位,以這位對自己下手都不眨眼的絕情味兒,他們這幫老臣,都得兜著走了。因為忌憚寧王,當陛下封寧王妃為將軍,讓寧王妃去南方平定戰亂時,再不符合規矩,程太尉一行人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反對了下。 寧王留在長安養傷,在王妃回來之前,都不可能再離開長安了。 聞姝披掛上陣那日,聞蟬于城樓上牽著阿糯一同相送。她姊夫病著動不了,阿父阿母阿兄又有旁的事忙,便讓她前來送行。聞蟬站在樓上,看到樓下數千萬人的軍隊整裝待發,看到二姊回頭,望著這邊一眼。 “阿母!阿母!”阿糯揮著手,高興地叫著。 她還分不清離別的含義,不知道母親是要離開很久。她只看到威風凜凜的母親,就先贊嘆起來,驚喜起來。 聞蟬望著眾人離開,看樓下升起滾滾煙塵。她不覺想到,多少次,自己便是在這里看著表哥離開。他意氣風發的身形,至今深刻于她腦海中,讓她念念不忘。似乎自己總是留守的那一方,永遠默送著這個人轉身,那個人離去。而她必須留守嗎? 軍隊離京,長安依舊繁盛如昔日。 可是聞蟬想著李信,便覺長安城像座枯墳般,寂寥死寂,困著自己。 這么短短半年的時間,她目睹了無數悲劇發生。這個地方逼仄,讓她煩悶。她看過每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她也目睹過每一次極痛之下的悲意。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做,那么她呢? 她永遠留在這里,等待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歸來的故人嗎? 不。 絕對不要。 聞蟬走下城樓,平靜無比地進了宮,閑話一般,將阿糯交給了王美人。王美人早怕聞蟬照顧不好小孩子,心里一直想把孫女要回來,卻不好意思。聞蟬這般乖巧,王美人笑逐顏開,抱著孫女就舍不得放手。 聞蟬出宮后,又于府上留下了幾封書信,囑咐了保金瓶兒性命等一干事。 然后她走出了府門。 門外備好了車馬,護衛、侍女們已經做好準備,低頭扶著翁主的手,請她上車。 長安城中,南北兩分。北方宅院中各家忙碌,侍女們進進出出,主子們有在賞花,有在看書,有在與人商議事務;宮中皇帝陛下召見江三郎,和他定奪許多大事,并隱晦提起程太尉,看要如何壓制;丞相正在吩咐他的長子,在期門中要好好做事,不要亂吃酒亂說話;街道上小販叫賣吆喝,商家仰頭讓人搭旗幟…… 賣糕點的,買布匹的,走路的,坐車的,耍雜的,打擂的…… 長安像一幅鋪開的絢麗如畫,車水馬龍,高樓大閣,人人向往。聞蟬放下簾子,離開這片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我們知知就能和信哥見面了!信哥超長時間待機! ☆、第133章 1.0.9 乃顏比較倒霉。 他從并州南下,直往長安。中途遇上洪水泛濫、橋梁斷裂,再遇上大演兵、道路封鎖。不得不從涼州繞過去,又在涼州時碰到流民□□,亂石堵住了路不讓人通行。州郡府君急得快哭了,乃顏也想哭。 好容易帶著一身疲憊到了長安,尚未來得及望著長安城門喜極而泣,便又聽說舞陽翁主已經悄悄離京了。 乃顏很堅強,沒有被這個消息打敗。 左大都尉要他收集自己女兒的消息,乃顏不能因為舞陽翁主已經不在長安,就放棄長安這條線啊。 他開始留在長安,暗自調查左大都尉女兒從小到大的事。 留長安第一夜,就發現自己被拒絕留宿。驛肆不留蠻族人居住,乃是雙方因為安遠將軍在漠北與蠻族人開戰,戰爭還打得比較大,不太是平常的小打小鬧。大楚皇帝新登位,兩國未來的關系如何尚未定下結果。這種敏感時期,蠻族人在長安,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 漠北開戰……安遠將軍……怎么隱隱覺得耳熟呢? 說實話,乃顏聽到“安遠將軍”,眼皮就直跳,預感不太好。 乃顏忙cao著半吊子大楚話打聽:“安遠將軍是哪位?” 驛肆中的小吏在他rou痛地給了兩吊錢后,才答了他,“就是我們舞陽翁主的夫君嘛。聽說是會稽李家出身,來頭也不小?!?/br> 乃顏:“……” 先是震驚:舞陽翁主已經成親了!左大都尉他知道嗎?! 再是嚇傻: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會稽李家的郎君們,他就記得一個人…… 一個四年前在長安殺了丘林脫里,還能平安離開長安的郎君! 會稽李二郎! 乃顏心中想罵臟話。 他至今想起來,都記得那個少年郎君飛揚跋扈的神情。人家常說少年風流,然而滿長安的少年郎君繞一圈,也沒法跟李二郎比肩啊。李二郎殺人時那種心狠手辣……他那時才幾歲啊,就悍不畏死。 昔日李二郎坐在牢獄中,看著乃顏時眼神桀驁無比,如野狼一般死死盯著他。乃顏一直覺得對方不會放過自己,但是這么多年相安無事,他都要忘了這位少年郎君了……這位郎君居然跟舞陽翁主好上了?! 不光娶了左大都尉的女兒,還被封了安遠將軍,在漠北和左大都尉對峙。 乃顏頭有點暈。 心里想:記得舞陽翁主好像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吧?怎么嫁了個這么尊煞星???這也太不講究了。 他失魂落魄地離開驛肆,在乞丐住的破舊道觀中囫圇了一晚上。第二天,為了方便,乃顏換上了大楚人的打扮,還找上了一個長安本地人做向導,想尋找左大都尉女兒的蹤跡。不過平民百姓估計也不太清楚貴族那邊的事,乃顏正要cao著他那生硬的大楚話跟對方解釋舞陽翁主是誰,就聽向導“啊”一聲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