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太子帶頭,要正式將墨盒交給李二郎,讓李二郎長留墨盒。在朝堂上,眾大臣便商量著給李二郎官職的事。大家已經選擇性遺忘李二郎妻子身份成謎的問題了。也沒人敢在聞家面前,提問聞蟬的事該怎么處理。 眾人揚眉吐氣。 聞家人更是如此。 然樂極生悲。 當晚太子代表皇帝陛下,去一府上為一位老國公賀壽。因與謀士們商量了些關于李二郎的政事,回宮的時候便晚了些。 在路經一個巷子時,馬蹄不知道踩了什么,眾馬狂驚,將太子從馬車中甩了出去。侍衛們立刻來保護太子,月明星稀之刻,數不清的黑衣刺客從兩邊高墻上殺了出去,劍鋒直指太子。 張術抬頭,看到墻頭杏花濃厚,紛紛揚揚地灑落。之后月光清輝照耀大地,而他的眼中,映出刺客們的身影…… 當夜,太子遇刺,大危。 眾人皆驚,四顧迷惘——長安風云從聞蟬之事開始醞釀,于此刻,被推往了最高.潮。 ☆、第131章 1.0.9 夜深之時,定王張桐被叫醒,幕僚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立刻徹底驚醒,再無睡意。 一旁大腹便便的定王妃程漪被他驚醒,揉著惺忪睡眼撐著不方便的身子起身,含糊問,“怎么了,這么晚……” 她陡一刻如被冰水澆頂。 因為張桐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古怪、陌生、震驚的眼神看她。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他的敵人一般。這種眼神覆著冰雪,冰雪下火苗簇簇燃燒。燒的是自己,也是旁人。夜半三更,帷帳生香,當同枕共眠的夫君醒后,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妻子時,任何一個妻子,都再睡不著了。 這種眼神只有一瞬。 張桐很快鎮定了下去,強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低聲,“夜間風大露重,你莫起夜了。宮中出了些事,我連夜進宮去看看,你別擔心?!?/br> 一刻鐘后,定王與前來相候的江三郎一同駕車,離開了王府,前往燈火達旦的未央宮宮闕樓閣。府上的定王妃程漪也起了身,站在窗下,看著窗外的霧氣彌漫。夏日天炎,到了夜間才得少許清涼。天幕中繁星排列,空氣燥熱沉悶中,偶聽到幾聲蟬鳴。 華表千年孤鶴語,人間一夢晚蟬鳴。 程漪聽到蟬鳴,腦海突然冒出來這么句前人所做的詩句。想到后她又心頭劇跳,只覺此句頗為不祥。想要忘掉時,出去打聽消息的侍女婉絲隔著窗子探身,貼唇于她耳畔邊。婉絲聲音顫抖:“王妃,大事不好了。太子遇刺,東宮震動!男君進宮,定是為這件事?!?/br> 太子遇刺! 程漪手中珠串落地,珠玉蹦跳,聲音清脆。她有一瞬間眼前發黑,幾乎站不住。她立刻就從中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也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夫君在枕榻邊看著自己的那種眼神……程漪的心口揪成了一團,心煩氣躁:難道是自己的父親? 她心中震驚又惶恐,惶恐中還有幾分冰涼的清醒。 重重感情壓下來,她忽然捂緊了自己的肚子,額上滲了汗,扶著窗欞的手也開始出汗,整個人虛脫般站不住了。一陣又一陣的滅頂之痛向她涌來,程漪發著抖,聽到婉絲驚恐的聲音,“王妃,你還好嗎?” 程漪顫聲:“肚子痛……”恐怕要生了…… “要把定王喊回來嗎?” “不、不要擾他!扶我回去,讓府上早備好的……”程漪說的斷斷續續,并開始劇烈喘氣、吸氣。她痛得說不出來話,幸好眾侍女圍側,扶著王妃一路往早備好的廂房走去…… 定王妃程漪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嫡子。然她只敢悄悄將生子的消息傳給待在宮中的夫君,并不敢在太子危難的這個時候四處宣揚,招了別人的眼。定王連續三天待在宮中,根本沒有回來。定王妃生子后,不敢宣揚。府上冷冷清清,得王妃之令,沒有一個人膽敢露出一點兒喜悅的神情來。 甚至有人私下嚼舌頭,說王妃這胎生得不好,克了太子…… 程漪下令將亂說話的人打死,自己卻也因費神而大病,唯恐宮中真覺得是自己的兒子克了太子。 宮中消息封閉得很嚴,并沒有只言片語傳出來。幾位留京的皇子都進了宮,再沒有出來。每日小朝上,丞相主張捉拿刺殺太子的人,也拿了幾個人下手。事后想想,連太子都敢殺,這些人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們有膽量刺殺太子,還能提前掌握太子的行蹤。此駭人驚聞之行為,古來都沒出過幾次! 何等荒唐! 一直和稀泥的丞相大怒,將矛頭對準了程太尉。他覺得是程家聯合諸家名門一起做了這件事,程太尉其心可誅。程太尉自然否認了,并也積極查詢大逆不道的人。朝廷三公九卿,公也就三個,其中兩個日日劍拔弩張,而就是這個時候,皇帝都不曾出面。眾人實在對他們的陛下心灰意冷,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定王住在宮中自己未封王束冠前的宮殿中,左邊是東宮,右邊是寧王隨他母親居住的屬宮。每日清晨,定王前去東宮看望太子時,都能在紅日前,看到寧王殿下清瘦無比的身體。這對兄弟因為立場不同,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這次同住宮中,也許是兔死狐悲之感,讓他們之間僵硬的關系竟緩和了很多。 兩人相伴前往東宮,彼此俱心情沉重。寧王一直不停地咳嗽,定王不由關心問,“五弟的身體還是不好嗎?” “今年好像大不好了,”寧王答,“夜間睡不著,身上一陣陣地冒冷汗。早上起來時,也心悸不住,頭腦暈沉。母親請了御醫來日日看著我,好像起色也不大?!?/br> 定王嘆口氣:“你多保重?!?/br> 張染微笑,隨口道,“我沒事。若是我真有什么不妥,反正皇位也是你的……” “五弟!”張桐厲聲,“你何以說出這樣的話?難道外間傳聞我派人謀殺殿下,你也這么覺得嗎?” 張染瞥眼看他,看這位兄長溫潤如玉,卻在此時怒意浸染雙眼。這位兄長的悲意與難過……寧王閃了閃目光。事后,他與幕僚們說,“此事應該和定王無關。他看起來不像是裝的?!?/br> 幕僚們整日憂思憂慮,私下與自己的主公說話,也并不用掩飾,“太子殿下眼看是大不好了,殿下您得重新尋找靠山??闯谐烫镜膭萘?,再看咱們陛下那個態度,皇位恐怕是定王的。即使往日再多仇怨,不是殺父奪母之仇,殿下都該放下,好好交好定王。否則、否則……”自家主公是太子一脈,不知為太子做了多少事,得罪了定王那方多少次。若不交好,等定王上了位,難道還有活路嗎? 寧王慢悠悠地吹著碗中黑乎乎的藥汁,“唔”地應了一聲。眾謀士心中著急,卻也無法再勸。寧王殿下性格之乖戾,和旁的殿下都不一樣。這位殿下看上去無害,心中卻極有主意,不是一般人說得動的。 這點倒是和太子挺像的……不過太子走的是正道,他們殿下,總有些偏…… 張染喝藥時,想起來忽然問,“王府有傳信進來嗎?王妃這兩日如何?” 早有侍女在一邊答:“王妃讓您好生在宮中照顧太子殿下。她得舞陽翁主邀請,帶上娘子去翁主府上住了,讓您莫擔心?!?/br> 張染點了點頭,放下了一些心。 現在這個時候,自己的王府不安全,曲周侯府上也不安全。倒是小蟬那里,因為李二郎的軍功在,暫時沒人敢動。阿姝自己無妨,不過要照顧阿糯,她自然是帶著女兒去更安全的地方了…… 張染咳嗽著,又吐了血。他頭一陣陣地發昏,眼前什么也看不到,耳邊也聽不到。等再次清醒時,見到自己母親坐在床榻邊垂淚。他已知自己的身體很不好了,心中尚想著幸而陪在自己身邊的是母親,若是阿姝在、若是阿姝在…… 張染的母親王美人為他擦去額上冷汗,哽咽道,“你怎么就病成了這樣……” 張染輕聲:“沒事,我肯定能撐下去的……”起碼要撐出一個結果來……他不能什么都還沒看到,什么都沒做,就撒手丟下自己的妻女。如果定王勝了,聞家連自己都要保不住了,自己再走了,如何能保得住阿姝? 張染冷漠地想:我要么跟太子殿下同一天走,死也要死到他跟前,做足兄弟情深的樣子,為堵住悠悠眾口,程家、讓定王只敢想方設法地補償我,非但不敢動我的妻女,還會加倍照顧她們;要么就得撐到一切結束,再出手段,我親自想辦法給她們選一條出路…… 張染這樣想,并沒什么錯。太子殿下三日來,昏昏沉沉,御醫們束手無措,只能看著他的傷勢一日比一日重。長安城開始宵禁,城外城中的京城宿衛軍都調了過來,輪班巡查。朝中大臣人人恐慌,更有好幾家世家子弟被牽連,直接問斬。程家除了程太尉,受影響的也不少……然程太尉依然老神自在,日日關懷太子殿下的傷勢。 朝中民間傳得風言風語,都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定王殿下。定王與太子面不和,心更不和。太子出事,眾人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定王。然他們只是懷疑,沒有證據前,無人敢把矛頭指向定王。朝中還有傳言,程太尉不過是代定王受過…… 當夜大霧,定王離開東宮,剛在自己宮殿中瞇了不到一個時辰的眼,再次被叫起。宮中燈火曲折如龍,張桐衣衫不整地趕到東宮,竟在前殿看到一群道士擺著拂塵在宮殿游走,說定魂啊招魂啊之類聽不懂的話。他簡直以為自己來到了哪個坑蒙拐騙的巫師圈子里,就見青銅鼎煙霧繚繞,煙霧絲絲縷縷地飄蕩在半空中,鼎后,他的父皇也著道士服,坐在蒲團上聽道士們念叨著聽不懂的話。 道士們賣力十分,皇帝陛下打扮和他們一樣,目光平靜無比??此普J真,卻又像是出神。眾人皆不知道這位陛下在想什么。 定王無法批判他父皇把東宮弄得烏煙瘴氣,他只請了安,就進后殿見太子了。 進了殿中,滿殿皆是凄艾的啜泣聲。定王披著厚氅,一路穿梭過他們身邊,到了床榻邊。太子妃抱起一兒一女,讓出了位子。定王跪于榻邊,握住自己這位兄長的手腕,提醒他自己到來。 定王此前得到的話,是太子已經不好了,要見他一面,他才急忙趕來。 眼下張桐跪在地上,身后是諸位皇子。太子排名第一,二皇子與四皇子不頂事,張桐排三,張染排五。如今張染與諸皇子跪在一起,諸位兄長一起照顧這個體弱多病的弟弟。而跪到最前方,握住太子手腕的這個人,居然是一直和太子不和的定王。 張桐看著病榻上眼窩深陷發青的兄長,看他眼睛努力地睜著,唇角不住地抖。太子妃讓人用參吊著太子的命,太子撐這口氣,撐得頗為辛苦。張桐何曾看到他這位兄長這么狼狽的樣子?太子是一國儲君,什么時候見他們,不都是又君又兄的做派? 太子微微轉過臉,看向張桐,吃力道,“你來了……” 張桐眼中的淚幾乎落下,“殿下……” “叫我阿兄吧,我們已經很久沒這么說過話了?!碧釉捳f得很慢,斷斷續續,每一句都要想好久。他跟自己的身體做著斗爭,拼命想再多點時間,再多說幾句話。他對張桐露出笑,“一聲‘殿下’,我們之間隔了多少東西啊?!?/br> 眾位皇子眼圈紛紛紅了。 “我知道不是你要殺我,”太子眼神微飄,喃喃自語,“你從小就脾氣好,從小就別人說什么,你就應什么。你昔年宮中有宮女忤逆你,我說殺了,你還不忍心,偷偷放人出宮……你連一個下人都不舍得殺,我不相信你會要殺我這個兄長?!?/br> 定王聲音哽咽:“我從不想殺你。你是我兄長,我從沒有過殺你的念頭……” 太子淡聲:“你沒有,別的人有?!?/br> 他猛地探身,反手抓住張桐的手。他用力極大,眼睛幾乎從眼眶中突出來,為了這口氣,他聲音都大了,“你現在還對程太尉毫無提防?!你還覺得他是好人?!他也曾是我老師,你且看看他如何待我!你就篤定他不會對你下手嗎?!三弟啊,你還不清醒嗎?!與虎為謀,你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嗎?!” 定王大慟,說不出話。 他一遍遍被程太尉所打擊。從李二郎之事開始,到太尉在城中練兵,再到這次的刺殺……太子的喝問在頭頂,張桐跪坐下去,渾身冰冷,默然無話。 太子已經又失力,再次倒回了榻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窒息般。張桐看他唇在動,忍著悲痛之意,將耳湊到他發白的唇邊,聽到他磕磕絆絆地說,“你動不了太尉……你、你要忍……你放過李二郎……別動他……就讓他在墨盒待著……你不會失望的……李二郎從沒讓孤失望過……你、你要想辦法拉攏他……李二郎是人才……比其他人有用的多……三郎,這是阿兄唯一求你的。其他事都隨你做主意了。你答應我嗎?” 張桐眼睛赤紅,啞聲,“喏?!?/br> “三郎……你、你要好好的……為國為民,為千秋,為萬世……你別被人蠱惑了……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讀書么……那時候我母后還活著,我央求她,讓我和你偷偷溜出宮。咱們在長安街上走,看雜耍啊,觀夜火啊,還聽人說書……五郎總是生病,咱們出去了好幾次,他都趕不上……然后你背誦,我提筆,把外面說書的內容謄抄給五郎看……五郎還不喜歡看,把我和你冷嘲熱諷了一頓……五郎從小就那個脾氣,到現在還是這樣……我們把他揍了一頓……到現在,我有時候,都很想揍他啊……” 張桐喃聲:“……我也想揍他……可是他身體不好……” “……所以你要照顧他……別人都說我們皇家沒親情……有的話也是一瞬……可是我怎么,就記得那么多我們小時候的事呢……小時候多好啊……一起讀書……一起玩?!黄痱_人……小時候……” 他的聲音弱了下去,再也聽不到了。 張桐握著太子的手,也感受到了那漸漸逝去的生命。 他心神恍惚,恍覺人生是一場大夢。他和自己的兄長斗了這么多年,兄長臨去時,卻說了很多他們小時候的事。原來那些往事兄長曾經念念不忘,原來兄長將劍鋒對著自己時,也會手抖。 二十來年,恍恍過去……下一個二十年,又是誰生,又是誰死呢…… 那些小時候的笑聲,那些尖銳的語言,那些擦肩而過的馬車,那些見到對方就煩躁的情緒……統統的消失了。 萬千國事,人已了去。兄長死后,誰還會記得他?! 定王張桐漠聲:“太子去了?!?/br> 話落,滿殿大哭聲。 定王如紙人般,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出宮殿。他站在前殿門口,看到道士們還在作法,他父皇還在冷漠地坐著。內殿的哭聲傳到這里,這一瞬間,張桐從父皇面上看出了滄桑痛意。 皇帝陛下轉過臉,冷冷地看著他。 張桐一身委頓,情緒低落。 陛下說:“皇位給你。你記得這是誰家天下,記得你兄長是怎么死的?!?/br> 張桐跪下,給他父皇磕了頭。他聽到耳邊道士們的作法聲越來越遠,聽到了甩衣袖的聲音。他再次抬起頭時,淚流滿面,前殿已空,他父皇已經走了。張桐抬頭,望著殿外的星辰。 星辰滿空,銀光時明時暗。沉夜清清靜靜,一邊是人間的哭喪,一邊是星光的流轉。一切都會逝去,只有星海無邊。星星從古至今,穿越無數年輪,到達他們的眼底。星光鋪天,地表清亮,一切皆是命數。 在萬星俯照的此刻,太子過世。 太子的喪事辦了一個月。一月后,皇帝退位,將皇位傳給了定王。朝中大呼新朝將至,人人感念圣上之心。定王張桐接過圣旨,轉身時,程太尉帶領百官拱手相賀。 程太尉笑道:“陛下,恭喜?!?/br> 定王心中若有刀鋒,鋒鋒向著程太尉??吹匠烫?,他便想起太子。那些已經成為過往,自己登基,朝中再無人能壓制程太尉了。他看到旁邊老態龍鐘的御使大夫,再看眼笑容可掬、似乎一臉真切的丞相,便知道朝中的風向變了。程太尉徹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太子身死,程太尉是其中大功臣。程太尉還是自己這邊的人,所有的人都看著,難道這位新朝陛下,能做什么寒人之心的事嗎? 張桐微笑,一手冷、一手熱地扶起了躬身的程太尉,輕聲,“國丈多禮了?!?/br> 程太尉露出笑,滿意張桐的改口。 時長一月,先皇終于做了太上皇,并在新皇登基后,就帶著眾道士們離了長安,要從終南山開始尋訪仙跡。新皇給太上皇派了無數兵馬保護,其余的也沒什么的了。先皇有多荒唐,眾人早已見識。眾人早有準備太上皇離京是要尋找仙跡,對此也沒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