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事后很多年。 他總是在夢里見到她。 夢到她站在火中,懷中抱著襁褓?;鹕囡w上她的裙裾,她在火中抱著孩子奔跑。山野間全是緝拿他們的人馬,包括大楚人,包括蠻族人。大楚與蠻族在開戰,大楚的皇帝要拿她問罪。她抱著女嬰在火中越跑越快…… 他在夢中一遍遍地跟隨她,大聲跟她說話,求她不要去。大楚不承認她是公主了!大楚皇室不要她了!她為什么不跟他走,為什么還要救長公主夫妻?! “??!”一家宅子的門打開,主人撐傘欲出門,被門前路過的中年男人可怖的面容嚇住,跌坐在地。 那張臉、那張臉…… 阿斯蘭身子發抖,他再次跪下來吐血。眼眶中涌上熱意,他繃著臉,頰畔顫抖,反而顯得更加可怕了。他再次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在大雨中。 多少年、多少年了…… 阿斯蘭想過,也許她從來就沒真正想跟他離開過,也許即使她跟他走后,也依然會落落寡歡……她為救長公主夫妻而死,是她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她不愿意他去找上長公主夫妻的麻煩…… 可是他依舊仇恨。 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女兒還那么小,他的女兒連名字都沒有。午夜夢回多少次,他做了多少噩夢。每一次,他都救不了自己的愛人。他尚能記得她的相貌,可是他根本記不住自己女兒的臉…… 行尸走rou一般。 他去往蠻族軍中,一年年,不動聲色地除掉當日出兵的所有人。他再與大楚打仗,殺掉當日開戰的大楚所有人。他現在唯一剩下的仇敵,就是長公主夫妻了。他不問不管,他根本不想跟那對夫妻碰面…… 大義凜然,大義凜然??! 他們都有自己的志向,自己的抱負,自己的想法。只有他,只想保護自己的妻女,卻也沒有成功。時隔多年,即使殺了他們,他仍然不解恨。他怪罪他們,更怪的是自己。 想自己如果不是蠻族人就好了,想自己如果不是個馬賊就好了……身份啊,地位啊,財勢啊。那些東西多么的重要。 他想護住一個身份高貴的公主,一個馬賊能做得了什么?只有位高權重,只有爬得更高……可他又是蠻族人! 阿斯蘭在雨中長笑出聲,笑得凄厲。 他倒在地上,看雨沖刷之下,覆上自己全身。他躺在水洼中,在一片漆黑又晶亮的世界中,不斷地任由往事折磨自己。他眼睛看著虛空,耳朵不知道聽著什么。頭痛欲裂,似乎整個天地的雨都在這里集中了,滿世界的悲涼都讓他承受了。星火微微,雨點冰涼,再次想到方才中郎令的話—— “舞陽翁主聞蟬,今年十八,容顏明艷。她與曲周侯夫妻生得并不太像,其實是像您吧?您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您的女兒?!?/br> 阿斯蘭邊吐血,邊笑。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他是蠻族人,他連她母親都帶不走,他能帶走她嗎?昔日疤痕太重,他自我懷疑并否認。他原本多么的狂傲,原本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墒撬X得,他覺得那即使是他女兒,她也不會認他的……她瞧不起他這個蠻族人吧?就如他昔日妻子決絕地走向火海中一樣。 寧可赴死,也不與他同行。 “眼下是最好的機會啊。翁主與您分離多年,自然對您生疏。然只要您好好地疼愛她,父女之間,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呢?” 但是她離開了大楚,她就不是舞陽翁主了。 阿斯蘭心知肚明,這些人打的主意啊,恐怕是用他來對付長公主夫妻的。他心中想,打得好,打得妙!就該殺了他們夫妻! 但是如果那是他女兒,他女兒真的活著……如果他真的看她女兒第一面,就能認出來她與自己相似的面孔……那么,她現今的所有,都是長公主夫妻給予的。什么父母啊,什么名字啊,什么封號啊……全是依賴那對夫妻。 如果這些都沒有了,他可憐的女兒,要怎么辦呢? 他不知道她與她母親像不像,不知道她是堅強,還是柔弱??墒侨绻粢坏螠I,如果她露出一丁點兒迷茫的表情,他都會心痛。 他不想她失去一切。 他已經失去了很多了,他小心又謹慎,他沒有做好準備…… 阿斯蘭從雨里爬起來,沒有再走,而是靠著墻坐下,出神地去看雨簾,看黑夜。 他女兒嗎…… 他心中發抖,一遍遍地跟自己確認。 他在黑暗中獨行太久了,他殺人也殺己。每一次多殺一個人,就在心里再殺自己一遍。他如此悍勇,其實也在赴死。他多希望自己能早點死,早點去追她們母女二人。他想保護她們,想她們不要再如在塵世般這樣受苦……然而他女兒沒死…… 阿斯蘭微微露出笑。 黑暗中,仿有光照入。 那個女兒啊……她就像是他的光、他的希望一樣,他真想、真恨不得立刻去看她,去陪她……他再不會重復當年的錯誤了,再不會讓她如她母親那般夾在兩國中間為難……他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對一個女孩兒好。他想自己這么兇巴巴的,還殺了那么多大楚人,她會不會害怕他。 他的女兒已經十八歲了…… 他也知道怎么討女郎歡心。然而對待妻子,和對待女兒,肯定是不一樣的…… 次日天晴,蠻族人暫住的府宅中,眾人忙碌中,見左大都尉阿斯蘭神清氣爽地從府外回來。依舊面具覆臉,卻已經換了身衣服,干凈又清爽。阿斯蘭打個響指,眾人畏懼他,也就乃顏過來附耳。 阿斯蘭說:“別讓人知道,我去一趟長安……” 不等他說完,乃顏低聲打斷,“您不能去長安!今早收到消息,墨盒的叛亂被解決了。墨盒新來了個領頭的,比之前那幾任都有本事。三言兩語就蠱惑烏桓人和大楚聯合,趁您不在,破了蠻族好幾處城池。大王震怒,連夜傳令給您。但您不在那里!大家不敢告訴大王,只好偷偷把信傳到這邊來……算起來這已經是五天前的消息了!不知道墨盒現在怎么樣了!” 阿斯蘭:“……” 他詫異:“墨盒那么亂的地方,叛亂都能被解決?新來的領頭是是誰?查出什么資料了沒?大楚居然還有能打仗的人?” 戰事一起,阿斯蘭的心思就放到了正事上,皺起了眉。他一邊與乃顏談論戰事,一邊往屋中走去,抬手示意更多的人跟著自己進屋。面對阿斯蘭的問題,乃顏很羞愧很迷茫,“我們留在墨盒的細作都被挑出來殺了,人頭還給送回咱們那里示威了……那領頭的不知道是誰,將軍明明是韓卿,但我們已經悄悄殺了韓卿啊。按說墨盒現在已經沒首領了……也沒劫下來過長安的消息……沒聽說墨盒有新首領上任啊……” 阿斯蘭長眉揚起。 一聽之下,他便生了興趣。 他馬上生涯這么多年,最高興的就是棋逢對手。摸不清套路的敵人他才最喜歡,最想挫挫對方的氣焰。想他阿斯蘭打仗這么多年,多少天才人物死于他手中。他倒要看看這個能堅持多久…… 阿斯蘭吩咐:“立刻出發回去墨盒!阿卜杜爾他這里的爛攤子,咱們不給他收拾了!等著他自己頭疼去吧!” 阿卜杜爾賣了他,跟大楚談判,還讓他去長安認什么翁主……阿斯蘭呵呵笑,他現在拒絕了,騎上馬就走了。剩下的事,自然夠阿卜杜爾喝一茶壺了!讓這個傻子算計自己……自己豈是阿卜杜爾能算計的? 蠻族騎兵們一早得到消息,就做好立刻回墨盒的準備了。他們的大都尉殺性極重,哪有仗打,就去哪里。如今自己的地盤中出了事,自己的權威被挑戰,左大都尉怎么可能忍得了?必然會殺回去! 眾人摩拳擦掌,血液急竄,準備回去大干一場! 眾人忙碌著返回墨盒的事,阿斯蘭走一半,忽然想到一張面孔——那晚與自己撞了一次又一次的少年郎君。 他心中起疑,心想這般人物,怎么在并州一點消息都沒聽到?而且再沒碰上過? “大都尉?”乃顏看他停住不走,詢問道。 阿斯蘭回過神,低聲吩咐乃顏,“你又不會打仗,就不用跟著我們走了。我現在交給你一個新任務——大楚那幫混人不知道搞什么,我不相信他們的話,不會上他們的當。你親自去長安一趟,調查那位舞陽翁主,到底是不是我女兒。如果是的話,你也別輕舉妄動。你好好躲在背光處,保護好她。一旦有人對她不好,你就出手。然后偷偷遞消息給我……越多越好。我要知道我女兒的一切消息!每天吃幾頓飯每頓吃什么,這種細節我都要知道?!?/br> 乃顏應了。 阿斯蘭走遠兩步,又折了回來,“你再試試能不能打入內部去。當個貼身護衛什么的保護我女兒……” 乃顏:“……一個翁主,身邊人都是篩選過的。我怎么當得上貼身護衛?” 阿斯蘭鄙夷看他一眼,沒想到有人笨成這樣,這都要他教。然他興致勃勃,對方又可能是他女兒,連帶他看乃顏目光都溫和了一些,唯恐乃顏冒犯他女兒。他搭住青年的肩,與他嘀嘀咕咕,“你這樣這樣……再這樣這樣……” 有騎兵從外過來,看到他們二人湊在一起說話,問道,“左大都尉,時辰差不多了,還不走嗎?” 左大都尉冷眼看他,嚇得他摔下臺階去。而左大都尉正義凜然——“別吵。我與乃顏商議軍事,你們都滾遠點別打擾?!?/br> “……是!”應聲齊響如雷,嚇住了又來說服阿斯蘭認回女兒的大楚一眾人。 作者有話要說: 很多姑娘不知道,我解釋一下。大楚實行郡國并行制,中山國就是其中的“國”。所以中山國公主也姓張,是大楚皇家宗室。 再次感嘆我們知知命真好~誰敢說我愛信哥不愛知知?信哥都是我撿來疼知知的哼~ ☆、第130章 1.0.9 并州的阿斯蘭離開去前往墨盒,即將與李信會面。長安城中,關于舞陽翁主的身世該如何處理,尚沒有定論?;实郾菹麓饝?,只是不殺聞蟬而已。 長公主與曲周侯夫妻,面對程太尉這些人,可以咬緊牙關,不肯說出聞蟬的真實身份。但在皇帝陛下面前,她既然求助于皇兄保住她女兒的性命,自然要如實相告。聞蟬的母親,是昔日的中山國公主,因為家兄謀反而被牽連,舉家被覆;聞蟬的父親,是當今的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縱他昔年只是一個小小馬夫、馬賊,現在也是對大楚有威脅的蠻族一把利刃。 擁有這樣的父母,不管是哪一方,聞蟬都應該是死罪。 長公主自然不愿意如此。她在夜間叩門,將自己弄得這般狼狽,便是不想女兒出一點兒事。燈火光華暗淡,十五盞青銅燈也只點亮了十盞,帷帳低垂,皇帝的目光在流轉的暈光中有些看不太清。 長公主低聲下氣地懇求道:“雖然中山國公主謀反當殺,然她為救我與夫君而死,功過相抵,該恕無罪。阿斯蘭雖然是我大楚的敵人,但是小蟬從未與他見過一面。小蟬自幼得我和夫君悉心教導,萬沒有讓她有一丁點兒大逆不道之想。阿兄你知道我家小蟬的……她親身父親的所為,與她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小蟬是我大楚人,不會和蠻族扯上關系的?!?/br> 皇帝微微笑了笑,笑得些許輕蔑。 長公主心中咯噔。 她這位皇兄,在癡迷求道成仙之前,乃是一位多疑的皇帝。多疑的皇帝有個毛病,是不放過任何疑點。長公主是尋思著皇兄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他沒有那么在乎那些事情了,自己才敢求過來。然皇帝的政治嗅覺敏感度還和昔年一樣,小蟬…… 皇帝擺了擺手:“不必緊張?!?/br> 他說的有點兒傷心:“明面上,朕說過不怪罪你了,不會殺小蟬了。你怎么這樣不信我呢?” 長公主垂目:“……” 皇帝看著這位meimei,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早年他為了皇權穩固,殺了多少宗親。姓張的都被他快殺光了,沒殺的也機靈地跑去郡國不敢回來。還有開國功勛、位高權重的大臣……他能殺的都殺了。以至于某一刻忽然回頭,發現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皇后死了,最疼愛的兒子女兒都死了。喜歡的姑母也死了,疼他的父親和他反目為仇。報應來的太快,他倒下的也很快。 尋仙問道方能慰他心安……那皇權,又不能萬萬年,又不能起死回生。他要來又有什么用??? 皇帝收回了心中對過往的追憶,在meimei緊張的等待中,他淡聲,“小蟬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但你們的事情朕懶得過問了,交給宗正去管吧?!?/br> 宗正,主管皇家宗室事務。聞蟬的復雜身份,自然也該他們管。 長公主微蹙眉,皇帝的宣判沒有讓她得到她最喜歡的結果。然看皇帝面露疲態,明顯對他們的事情不感興趣,她也不敢再煩對方了。唯恐她多求兩句,陛下連這點特權都不給她了。 長公主身退。 次日,舞陽翁主之事轉交于宗正。宗正卿誠惶誠恐,把朝中三公的府上一天之中拜了十二遍,想求指教。然為避嫌,三公皆不出來回應。就是對舞陽翁主定罪最積極的程太尉,他也不是志在給一個女郎定罪。到底給聞蟬定罪,還是給金瓶兒定罪,他并不在乎。他真正想要的,是想借聞蟬,削聞家之勢,奪太子之風。 金瓶兒的出現,不過是讓人把全部注意力,從聞蟬身上移開?;蛟S這個女郎,還能幫聞蟬脫罪…… 程太尉的目的正在達到。 程太尉用舞陽翁主身份作假之事發難。雖然他因為大肆調遣軍隊入京,被太子大罰。然他領了罰后,反手就借這件事,對聞家和太子步步緊逼。在這件事上,聞家心虛不占理,又于戰事上輸程家一頭。程家牽頭,世家反撲。 太子抵擋得很辛苦。 一時之間,滿長安鋪天蓋地,都是關于舞陽翁主身份的猜測。有說舞陽翁主是異邦女子的,也有說真正的異邦女子是正在牢獄中的叫金瓶兒什么的女郎,不知道的莫要胡說。兩方流言,誰也說服不了誰。曲周侯夫妻大怒,著人壓下這種流言蜚語。然又有程家為首的世家在背后撐著,宗正卿的理事速度還那么慢……太子不得不步步后退,向程太尉低頭。 表面是舞陽翁主的身份定奪,內里,還是雙方勢力的角逐。 程太尉手中的權……實在是太大了。 相傳在并州軍中,在長安四周好幾處扎營軍中,有只認程太尉的手書、不認虎符一說。此事尚未經過認證,然無論是太子,還是定王,都不敢在羽翼未豐的現在去確認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