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聞蟬不解。 聽李信說:“我沒法保護你?!?/br> 聞蟬:“……” 李信聲音平靜如河,淌淌奔向遙遠的歲月與未來——“我沒能最好地保護你??v我心熱如火,在你需要的時候,也沒有護好你。所以我要離開。知知,遲早有一天,我們還會見面。我會保護你,會疼愛你,一如今日?!?/br> 他慢慢松開她,他的手在發抖。聞蟬低下頭,看得很清楚。她又抬起頭來。 面對面,少年與她對望。 忽然對她笑。 他痞壞的笑容,照亮聞蟬的眼睛。 然后他帶著她,跳下了墻。少年對她吹聲口哨,輕.佻無比。他轉身,走入了nongnong黑夜中。 聞蟬望著他秀頎的背影,望著他挺拔的身形。 之前沒有掉下來的眼淚,在這一刻,噴薄而出。她抑制不住地落眼淚,情不自禁地捂住嘴,不讓哭聲羈絆了少年的腳步。她淚眼婆娑,在月光長夜中,看河流一樣的未來那般遙遠,而少年在她的視線中越走越遠。 聞蟬哭泣著。 云翳散盡,銀光斑駁照在前路上。樹木的影子婆婆娑娑,在風中搖搖飄落。風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月光從四面八方照進來。站在空地上,像站在一片霜雪中。往前走兩步,在那淺淺的月光清風中,能聞到花香的味道,聞到夜間霧水的味道。葉子落下來,已經有了嫩芽,伴隨著不知名的花骨朵。初春的景象蓬蓬勃勃,而天黑沉沉的,風灰撲撲的。東西南北,南北東西,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 她的少年。 她的少年……在最好的時候遇見她。 她的少年……他們分別。 她的少年……他們還會重逢。 ☆、90|9.0.1 初春城外,卉木萋萋。蠻族人的大隊終于要離開長安,為了表示兩國友好和平的交情態度,丞相親自帶著眾官員在城外送別。蠻族人在長安待了兩個來月,期間發生了很多糾紛,還死了一個隨從。然他們走時,帶了大批皇帝陛下贈送賞賜的珍品。就連丘林脫里的死,都讓他們從會稽李家換來了無數的瑪瑙碧玉等物。 大楚國內地大物博,此次來京沒有讓蠻族人意識到兩國和平的好處,只讓蠻族人變得更為貪婪,更想把戰火燒到大楚國境內。蠻族人想要掠奪大楚,想要把一切富麗堂皇的大楚所有物,變成自己的。 蠻族人帶著一腔不平心離開了。胡人回到草原后,會用三寸不爛之舌,跟他們的王極盡所能地描繪大楚的富貴。蠻族的王會心動,會想侵略大楚,會想用鐵蹄征服這個已經有了二百年歷史的國家。蠻族想要成為大楚之地的主人,只有成為主人,才能予索予求,無所顧忌。 隨行的,除了大楚無數贈品外,還有一個活人——江三郎江照白。 在李信與丘林脫里一案中,蠻族人見識到了這個人豐富淵博的知識。江三郎不動武,便讓他們發憷。當后來江三郎想離開大楚國境,四處游歷時,蠻族王子郝連離石動了念,想要邀請江三郎去蠻族。在郝連離石看來,蠻族這樣的游牧民族,比起中原來說分外的不開化。除了武力,他們和大楚無可比擬之處。郝連離石身為王子,心憂蠻族未來發展。他想邀請一個學識淵博的大楚人回蠻族,幫助自己的子民擺脫茹毛飲血的原始生活。他想要蠻族人生活得更好,就需要一個聰明的大楚人指導。 郝連離石在長安待了兩個月,也意識到大楚等級階級分隔極為嚴重,學問知識掌握在世家手中,而世家對國家,其實并沒有太深的歸屬感。世家歸屬于自己,他們的子弟不會為一個國家的未來去拼死拼活。郝連離石想發展蠻族人,從庶民中捉回一個大楚人,能教給蠻族人的不多。但從上層社會……世家根基深厚,他貿貿然,也不敢得罪。 郝連離石一直很羨慕大楚,心中很遺憾。這一切,在他聽說江三郎想要游歷四野的時候,有了轉機。 江三郎正是世家出身,但他家族現在去嶺南開荒,滿長安無人管束他。他想去哪里,都無人會加以阻攔。 這位蠻族王子不安地待人去游說江三郎,江三郎在推拒兩次后,怕直腸子的蠻族人真的會放棄,在第三次時,他欣然應允。 江三郎跟上蠻族人離京的隊伍出了京,隊伍浩浩蕩蕩,揚北而走。他騎在馬上,回頭去看身后漸遠的長安古城。身后城樓上眾人站成黑點,相送的只有代表官員利益的丞相太尉等人,彩幟風吹浩然,并無歡喜之意,只有一腔凜冽寒意。 定王殿下也在其中,面容溫潤,欣喜于平安送走了蠻族人這尊大佛,以為自己招待有功,可換取兩國幾年短暫的和平。 江三郎握緊手中韁繩,心想:短短數年,但凡有一絲希望,我都要鐵蹄踏破蠻族草原,驅逐他們!這必然讓這位仁慈的定王殿下失望。 相送女眷那里寥寥幾人,程漪并不在其中。 聞蟬也沒來。 前一晚,舞陽翁主來與他告別過,言說蠻族人離京,她就不送了。江照白自是知道聞蟬現在不方便出現在蠻族人面前,他更知道聞蟬因李信離去之事而心中郁郁,他還知道一切禍源不過在于程漪的嫉妒心……江三郎也不希望聞蟬來。 只是今日離別,往身后一望,空空蕩蕩的。似天地間,只有他一人而已。 江照白微微吐出胸中郁氣,想到李信離京那晚,他與李信說的那些話。 那晚李信大鬧詔獄,江三郎曾經任廷尉的那些年,就從來沒見過李信這么難纏的犯人。好在李信要走了,好在現任廷尉終于解脫了。江照白是知道李信會當晚離開,才去與李信相別。 他原本想的是一牢門相隔的說話,最后卻因李信的妄為,而演變成了兩人對坐而談。 想來也是好笑。 江照白于那晚,向李信道歉。他聰明十分,在李信鬧出那般動靜時,一根線牽著,自然知道程漪所為。程漪所為,想來總與他有些關系。李信原本出事,江三郎并不想奔走。他有心想讓李信吃虧受挫,讓逆境磨煉少年成長。但是有程漪一事,江照白便不能不去收拾后果了。 李信并不在意。 江三郎致歉,他隨意擺手,示意無謂。少年郎身在牢獄,也并沒有怪到江三郎頭上。李信只是笑了笑,說,“我小瞧女人了?!?/br> 月光照在少年身上,清清泠泠。 而江三郎與他說了自己打算離開大楚去游歷的計劃后,李信愣了一下后,若有所思地摸下巴,“離開大楚……唔,你會去蠻族?” 江照白望著他,目光深幽。 李信思索片刻后,就拿定了主意。他忽而笑起來,爽朗無比,又帶著幾分求人的不好意思,“你既然游歷的話,那就去蠻族吧。我想托你幫我查一個人?!?/br> “誰?” “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br> 李信表情正經:“別問我為什么要查他。我自有我不能說的苦衷……要是我能離開大楚去蠻族的話,我就親自去了?!彼闹羞€想,若我能去蠻族,我必然會想辦法殺了這個人,給知知永絕后患。然現在我無法成行,又不能讓江照白對知知的身世起疑心,便只能這么說了。 左大都尉阿斯蘭…… 江照白想著這個人,思索阿信為什么會知道這個人。就連他這樣世家出身,不專門研究蠻族人,不學蠻族話,他都不知道這個人物的存在。阿信卻知道……江三郎覺得有趣,看來與他在會稽相交的那個少年,也慢慢長大,慢慢有了他自己的思量與秘密了。 江照白欣然答應。他看出阿信非池中之物,他與阿信有一樣的抱負。在少年還行在淺淵之時,能幫的,江照白都會幫。 甚至為了成行蠻族,江照白還故意讓人放了話,讓那位蠻族王子親自來請他。 之后數年,江照白會待在蠻族。他以教授蠻族人為名,會一點點研究這個民族的弱點。數年后,當尋到合適的機會,他自然會離開蠻族重回大楚。而這數年,阿信回到會稽,又會長成什么樣的人物呢? 江照白頗為期待兩人重逢的那日。 李信回到會稽,首當其沖的,便是從徐州兵下的鄭宏鄭山王等反賊。李懷安當時為早點帶走他,不要在長安多磨嘰,特意給會稽露出破綻,吸引了鄭山王這些賊子的注意力。李家早知道朝廷式微,不會派兵。李懷安在長安談了一筆財,就匆匆回會稽。 在李懷安等人回到會稽前,李家針對山賊們,采取的方式是只守不攻的保守手段。李家有私兵,能在李懷安回來前,勉強保護住州郡的普通百姓。 然他們一回來,戰略調整,李信主動請纓,要采取大開大合的豪放式打仗風格。 李懷安冷眼旁觀:他不相信他在長安一番話,就能讓李信醍醐灌頂突然醒悟,愿意為李家出生入死奉獻一生。李信要是那么好糊弄,三言兩語就能讓他感動地為你折腰,那李懷安也不用專門費勁地去長安救他性命了?;貋頃穆飞?,李信一路上都默默無言,不知在琢磨什么?;氐綍?,忽然變得生龍活虎,積極地去cao縱這場戰事…… 少年恐有大謀。 然只要不損害李家利益,只要李家得到好處,李懷安倒要看看李信打算怎么辦。 李信既要打,又要慢條斯理地打,不建議一次性殲滅敵人。 李家大部分人不認同,不能理解。李信便四處游說,最后擺出了軍令狀,言一戰敗,則再不多言。李信背后又有李懷安的默許,李家當權的大人物們踟躕商量了一晚上后,點了頭。少年初出茅廬,一腔熱血,一味打壓只會適得其反。想要磨礪少年成長,他們這些長輩們,只能適當放權,讓郎君們去拼去闖。 經過長安一行,李曄與李信的關系拉近了很多。李信還是那副樣子,李曄卻有點兒佩服他這個膽大妄為的二哥了。少年郎君中,以李三郎李曄為首的一些郎君,在李信采取主動攻略時,他們站到了李信一方。也有不認同李信而站成另一派的郎君們,幸災樂禍地等著看李信失敗。 大家都想: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子,之前又沒有打過仗,對鄭山王這幫反賊們的攻打夸下???,倒要看他如何收場。 李三郎想:雖然我也覺得二哥會輸……不過二哥似乎總是喜歡兵行險招,出人意料,放手一搏。他連殺了蠻族人、重傷程家后,都能活著從詔獄中出來,僅僅是帶了一身傷而已。二哥能從長安活著回來,現在這種仗,我倒覺得他也許能應對。 會稽之戰在少年的意氣風發中拉開陣勢,這是李信在李家建議威望的第一步。一敗則百敗,一贏則萬贏。 李信傷勢還沒有好,卻一臉凝重地自寫自畫。他要研究出一份戰略圖來,他腦中清晰鋪開一番攻略,然一到筆頭,胸中沒有幾點筆墨的少年,就忍不住想嘆氣了。朝廷禁止百姓畫輿圖,他們畫了圖后,等所有人看過后,就會自行燒毀。李信畫的圖大家看得懂,他的字缺胳膊少腿,沒有幾個人看得懂。 一白天的時間,李信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地跟人解釋自己打算怎么打這場仗,為什么要采取這種方式。 李信摸著下巴,似笑非笑道,“……總之,我們也不能反擊得太猛,恐怕嚇著了他們。要把他們全都收拾了,就得徐徐圖之?!?/br> 鄭山王的部落中,有些李信的昔日同伴。而同時,鄭山王的兵隊,李信又很眼熱。他想要在李家眼皮下,把這些收到自己掌中,自然是要徐徐圖之了。畢竟一支龐大的反賊隊伍,李信驀然間想要收為己用,李家只會覺得他“狼子野心”。 李信沉思:我必須強大。 眾人眼角抽搐,望著他浩浩然如龍飛鳳舞一樣讓人看不懂的字跡,一起發著呆。 李三郎李曄掩面:……好不想承認這個目不識丁的少年郎君,居然是此戰的主力啊。 會稽在與囂張無比的鄭山王打仗,與夜夜笙歌的長安城對比鮮明。長安無戰事,舞陽翁主正準備再次離開這里。 這一次,倒不是偷偷離去,而是跟隨二姊夫寧王一行人,去往平陵借住散心。 自二表哥李信走后,聞蟬一直悶悶不樂。她心情不好,整日把自己關在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曲周侯夫妻心中愧疚,看女兒不開心,他們更是揪心。曲周侯只是嘆一聲造化弄人,長公主則又怪到了李信頭上——“我早就說他不是什么好東西!在長安弄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后,瀟瀟灑灑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倒像是我們小蟬錯了一樣……都是李二郎的錯!” 她一方面欣慰李信在丘林脫里欺辱女兒時反應那么大,一方面又惱怒李信不計后果,竟然要殺人。 她再不想考慮把女兒許給李二郎的可能性了——“他不要出現在我的視線內!這種動不動就熱血沖頭去殺人的人,幸好我沒有真的把小蟬許給他。不然小蟬跟著他,遲早吃虧……這種冒冒失失沖動無比的人,你讓我怎么相信他能對小蟬好?” 聞平說:“少年血性嘛??紤]不周,也是正常的?!?/br> 但是聞平又思索了下,“……不過會稽現在在打仗,李二郎也許情況不好?” 他們都不太看好李二郎了。李二郎的敗筆就是“沖動”“任性”“不計后果”,這樣的小子,哪家父母都不放心。長公主冷哼,直接跟侍女們吩咐,李二郎如果給翁主來信的話,一律交到自己手中。長公主打算視情況,看到底是直接燒掉信函好,還是看完再燒好。 一言以蔽之,她對李二郎是敬而遠之了。 聞蟬心情難過,皆是李信鬧的。曲周侯夫妻商量后,覺得自家女兒年紀還小,還沒有定性,未必真的對李二郎情根深種。他們想不動聲色地讓女兒改變心意,改去喜歡別的條件好的、性格和善十分的郎君。年已經過完了,二女兒要隨寧王回平陵去了,長公主與曲周侯便思索著,是不是可以讓聞蟬跟著她二姊夫一家,見見世面,把心放一放,好忘了李二郎? 他們這般與聞蟬一說,原以為要耐心哄兩句,聞蟬不會那么容易答應。誰知聞蟬只是呆了一下后,就點頭答應了。聞蟬也不想待在長安,她也想出去走走。 花朝節的那天,長安的郎君女郎們踏青玩耍,聞蟬則上了寧王一行的車隊,前往平陵。 她坐在馬車上,掀開窗子往后看。后頭塵煙滾滾,城樓古拙,有兩三只紙鳶高高飄在城樓上方。她定定望著城樓的方向,恍惚間想到那一日,是離開會稽的時候。她坐在船上,聽到江邊踏歌聲。撩窗而觀,只看到江邊土墻頭,少年為她唱曲送行。 她滿心的欣悅與期待。 期待他變得更厲害,期待他更好,期待他更加喜歡自己,期待他…… 聞蟬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城樓,樓上站著守城士兵,二表哥不在那里。即使他還在長安,他也永遠不會站到那樣的軍事要地去。 聞蟬想、她想…… 她想她也許再不會遇到一個唱歌送行的少年郎君了。 當她轉過身后,身后空蕩蕩的。當她抬起頭時,沒有少年揶揄挑.逗地望著她笑…… “三月飛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從不從? 郎我是山月飛鴻四海燕,且問娘子你走不走?” 冬夜雪,春日花……曲聲悠然,他伴著她走過了寥寥兩季。他的歌聲清朗于天地間,他又在雪中與她舞劍,他帶她爬墻上瓦,帶她坐在高高的長安城樓上,俯瞰著大片輝煌的燈火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