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脫里砰然倒地。 李信隨手將對方插在自己肩頭的匕首拔下扔掉,他俯身確認脫里已死后,根本看都不看那邊的戰局,轉身便走了。 “……!”蠻族人說了一串聽不懂的話后,發出吼聲,眼睛發紅,恨不得撲上來跟李信同歸于盡。 “李二郎!”青竹等侍女惶惑無比地去喊李信。她們眼睜睜看著李信殺掉了丘林脫里,就算只是侍女,因為自家翁主的關系,她們也知道大楚對蠻族的態度。李二郎殺了蠻族人,還是一個地位不低的蠻族人……侍女們滿心驚恐。 她們一邊抱著舞陽翁主,一邊凄聲呼喊李二郎。 李信重新走進了大雨中,根本沒有回過頭來。 他走得很快,一躍數丈,幾個眨眼的瞬間,人已經被掩入了漫天大雨,消失不見了。 侍女們更多的心思放在聞蟬身上,也顧不上李家二郎。執金吾的人也不知道來的是不是時候,丘林脫里已經死了,他們來了;蠻族人還在跟翁主的護衛們拼命呢,他們來了。 戰局交到了執金吾的手中,得到了緩解。 小半個時辰后,舞陽翁主依然沒有離開芙蓉園。園中發生這樣的事,所有人驚慌無比。執金吾的人更是傳令,滿城去搜捕李二郎。面對不安地掉眼淚的侍女們,執金吾的人安慰也安慰不到點上,“……說不定脫里沒有死,還有救……” 但是丘林脫里要是死了,那就…… 青竹又憂又怕,心里再惱怒李二郎的魯莽。她心知李信是為了給自家翁主報仇,可是為什么非要殺了丘林脫里?把對方打趴下不就好了嗎? 她們并不知道丘林脫里的暗藏禍心,并不知道丘林脫里想要在今天爆出什么事來。她們只是翁主的仆從,她們舉手無措,不知道要怎么辦好。 幸運的是,舞陽翁主暫時被安置在芙蓉園中休憩。在下人們手足無措的時候,她睜開了眼,醒了過來??吭谇嘀駪阎?,聞蟬虛弱無比地問,“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那個什么脫里呢?” 翁主一醒過來,大家都找到了主心骨。雖說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但是翁主就是翁主??! 青竹趕緊一五一十地把翁主昏過去發生的事告訴了聞蟬。 聞蟬原本垂著眼,眼眸半睜不睜。醒來后沒有看到丘林脫里,她其實放下了大半個心。然在青竹的敘述中,聞蟬那顆心,重新緊繃了起來。她睜開了眼,顫抖著用力握住青竹的手。兩個女孩兒對視,眼眸中是一樣的神情。青竹的聲音抖啊抖,“……李二郎站在另一個方向,大概是看到那個蠻族人對翁主不敬了。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突然就冒出來打那個脫里了。他覺得翁主是被調.戲了……” 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舞陽翁主是被調.戲了。 只是李二郎的反應,比所有人都要大而已。 青竹雙唇哆嗦,想起方才園中那一幕,想到少年那個挺直的背影,就抖得更厲害了——“他殺了丘林脫里!” “執金吾的人已經到了!” “翁主,怎么辦?殺人要償命嗎?是不是那個蠻族人,是不能死的?執金吾的人要抓李二郎,李二郎現在在哪里?他會沒事嗎?” 聞蟬的指甲,掐進了青竹的手心rou中。鮮血淋淋。 可是她們都沒有感覺到。 聞蟬臉色發白,半濕半軟的長發溫順地貼著面頰。她剛受了驚,姣好的面容變得幾多消弱,連臉頰都好像瘦了一圈似的。她在青竹結結巴巴的講述中,拼出了自己昏迷后的一整個故事來。這個故事讓她惶恐,她臉色更加白了,再顧不上別的,女孩兒掙扎著便要下地。 她還發著燒,全身還沒有力氣。青竹萬萬不敢讓她這么折騰,“有什么事您吩咐奴婢們去做!您快好好歇著!” 聞蟬喃聲,“不行!我得去找表哥!不能這樣……這樣不行……” “執金吾的人,還有咱們的護衛們也去找了,”青竹寬慰她,“就算找到了也沒關系,有長公主與君侯在,李二郎暫時不會出什么事的!您就算要救人,以后也有機會。不必急在這一時?!?/br> “不!你不懂!”聞蟬聲音放大,帶著哭腔,“你不了解他……你以為他是去躲避執金吾的人嗎……他是還沒有殺夠人!他還要去殺人!” “今天的事情就是一個陰謀!那個丘林脫里調.戲我,可是他本來沒有請帖,他本來都不應該被放進來的!他卻進來了,背后一定有人幫他!我都能想到的事,我表哥怎么會想不到?” “我表哥性格沖動易怒,我以前就不敢告訴他我被那個誰求婚的事,就是怕他……他還沒有殺夠人!他還有想殺的人!他不過在和執金吾的人搶時間!” “你說他看到我被丘林脫里欺負了,那他肯定不會放過所有牽連此事的人!” 聞蟬眼眸潮濕,淚水從她清澈烏濃的眼眶中滾落。她心中凄艾,急切無比地哭道,“他會殺人的!他一定會為了我去殺人的!我不能讓他這樣……這里是長安……” 青竹松開了手。 聞蟬從床上跳下,一切都顧不上管,便跑了出去。她讓人牽馬,不顧所有人的阻攔,非要騎馬出去。 雨已經下得非常大了。 天地茫茫間,霧氣蒸騰。 一間鋪坊外,程家五娘子撐著傘,與一位郎君說話。鋪外停著馬車,侍從們等候在側。與程漪站在一起的青年郎君,乃是程漪的三哥程淮。程淮年輕英俊,在軍營中歷練。他和程漪的關系很不錯,meimei的鋪子開張,他還專門來捧場。 雨下大了,程淮卻有要事處理,程漪便出門送三哥。 “行了,五娘你快進去吧?!?/br> “那三哥當心。您也快回家吧,省得回頭嫂子又尋我不是……” 二人的話忽然戛然而止。 電閃雷光,他們看到馬車邊,出現了一個少年郎君。 郎君靜靜看著看他們,往前走了一步。 程漪想到什么,臉色微變,“李二郎!你、你怎么在這里?!” 李信不言不語地上前。 程漪本能地后退。 程淮看出少年郎君來者不善,往前一步,將meimei護在身后。 電光照出李信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看看程漪,又看看程淮。他扯扯嘴角——“程漪。別人有兄長,原來你也是有兄長的。但你看起來,卻好像完全不知道兄長的作用一樣?!?/br> 他往前一步步走來,氣勢驟冷,戾寒之氣遮天蔽日——“我今天就讓你永生難忘!” ☆、84|9.0.1 大雨滂沱,長安被澆洗得肅冷無比。雨水打在地表上,水花濺開,聲音震聾。執金吾的衛士們披著蓑衣,站在官寺前聽將領布令。中尉丁旭面容冷峻,站在雨水沖刷下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全城搜捕李信,將他緝拿歸案……” 后方的巷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中尉回頭,看到從雨中,策馬而出一女郎。行程很快,直沖著官寺前的這批衛士而來。女郎口中叫喊著,“郎君稍等片刻——” 等人到了近前,女郎淋著雨從馬上跳下,丁旭才認出這位狼狽的在大雨中駕馬而來的娘子,正是舞陽翁主聞蟬。舞陽翁主美色冠長安,郎君們都基本認識她。而中尉轉眼一想,都知道這位女郎是為何事而來。 翁主前來,身后自然有無數衛士跟隨。翁主護衛與執金吾衛士面面相對,站在雨水里,看著雙方地位最高的兩個人轉身去巷角說話了。 排開眾人,丁旭看著聞蟬。聞蟬面容虛弱而憔悴,唇瓣蒼白,她面上都帶著水,水流一股股,從她纖細濃密睫毛上往下淌。她烏發青衫,袍衫是貴女常穿的款式,現在濕漉漉地貼著身子,愈發顯得她嬌弱可憐。聞蟬面容美艷而柔弱,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眼下,舞陽翁主垂著眼,她站在這個小角落里,凄凄冷冷的樣子,就讓中尉丁旭的心軟了一兩分。雖然兩人素日并無交情,丁旭看她咬著唇不說話,仍是好心問了一句,“翁主所為何來?” 聞蟬抬眼,濕潤動人的眸子盯著丁旭。她的眼睛清亮無比,像湖水,像星辰,瑩澈得讓人頭皮發麻。丁旭往后退了一步,聽到這位翁主緩緩說道,“郎君,你知道,殺了那個丘林脫里的,是我二表哥。我二表哥并非無故殺人,都是有緣故的?!?/br> 丁旭提醒自己不要被這位翁主的美人計誘住。她放下身價親自來找自己,形象也不收拾一二,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心軟,同情她,偏向她嗎?丁旭冷冷道,“李二郎殺人之事,已上升到兩國邦交的程度,非執金吾所能決定。我只負責捉拿到他,他到底接受什么樣的懲罰,得陛下說了算?!?/br> 聞蟬好聲好氣道:“我并沒有讓郎君你玩忽職守。我只想請郎君寬限我一個時辰,讓我在執金吾的人到之前,先找到我二表哥。雖說此事棘手,但二表哥是為了我的緣故在奔走,我仍想把此事化大為小,影響不要太大。求郎君憐惜,給我二表哥一個時辰的時間?!?/br> 丁旭被她逗笑:“一個時辰?瞎子都能爬樹了!我寬限你一個時辰,是等著讓你二表哥離京逃走,把爛攤子丟給陛下嗎?翁主,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想讓我放他一馬,不可能!” 聞蟬仰著巴掌臉看他,她眼睛忽閃忽閃的,閃得丁旭心口顫顫。 郎君心想:造孽。 這位翁主可真是知道她容貌的優勢所在啊。 丁旭心跳如鼓擂,再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一步。 又聽聞蟬溫溫柔柔的聲音,“我二表哥不會逃走的。他是會稽李家二郎,便是他能走,李家也在。就是李家不放人,還有我聞家,我阿母,都在長安。我是想把案子化小,想勸說我二表哥,想他不走上最可怕的那條路……郎君你不必擔心。若你無法交差,供出我即可。此事本就因我而起,就算真的要殺人償命,找我便是?!?/br> 丁旭心說:殺人償命?找你?開玩笑。你是舞陽翁主,你家那個身份高的……我是缺了心眼,才會把矛盾點轉向你身上。 聞蟬還在說:“只是希望你們晚找到他一個時辰,并不會耽誤你們執行公務的時間。我不會放走我二表哥的,請放心?!?/br> “一刻鐘?!?/br> “半個時辰?!?/br> “成交?!?/br> 聞蟬走出巷子,她的護衛們跟隨在后。澆落大雨中,聽到身后執金吾咳嗽一聲,淡淡道,“還有些細節沒想到,你們與我去芙蓉園再偵查一二,不要放過一點兒痕跡?!?/br> “喏!”眾衛士齊吼震天,即使心中疑惑怎么剛從芙蓉園出來就又要回去,卻并無人反駁長官的話。 轉到了另一個巷子,聞蟬身后的護衛才奇怪地小聲問翁主,“翁主要這半個時辰的時間,是要做什么?若要救李二郎,只待他先被執金吾抓走就是?!?/br> 聞蟬擺了擺手,她頭尚昏沉沉的,沒心思開口再解釋一遍。她心中憂慮,蓋因她找執金吾拖延半個時辰的時間,并不是為了她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怕李信再殺人。 今天她遭遇的事情,即使還沒有弄清楚,卻可以想象,單丘林脫里一個跟她有矛盾的人,明眼人都不會放進園子來。他能進來,肯定有人在背后出力。 聞蟬就怕李信再去殺人。 她心里惱恨他沖動,怕他當真如自己想的那般去殺人。殺一個丘林脫里,也許大家還有辦法給他脫罪。但他要是再去殺蠻族人……陛下真的會把他扔出去給蠻族人償命的。 李信混混出身。 聞蟬痛恨他不知道其中利害關系。 他連丘林脫里都不應該殺! 沒見長安的郎君們,全都是躲著蠻族人走嗎? 沒有人敢得罪的人,李信敢得罪。沒有人敢動的人,李信敢動。 為什么他、為什么他就總跟人不一樣呢?! 聞蟬頭暈眼花、手腳無力,她精神集中都很困難,卻為了李信,還得出來,先于執金吾的人找上他。她得快點找到他,不然執金吾的人被斥責后,會有更大一批羽林軍出動。那樣結果更糟……可是誰又知道現在李信在哪里呢? 聞蟬手扶著墻,顫抖著支撐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走不動,卻又心急如焚。她不得不假手護衛們,小聲吩咐他們去蠻族人聚集的各肆各置中去找李信。如果找到李二郎,什么都不必考慮,一定要先將他綁回來。把他帶回來,大家才能想辦法為他脫罪??伤羰俏纷餄撎印惠呑觿e想再進長安了!一輩子就當他的流寇去吧! “那翁主你……”翁主把人都派出去了,自己卻站在墻角發抖。護衛們想到丘林脫里對翁主的不敬,便心生憂慮,不敢放任聞蟬一個人待著。 聞蟬說讓他們去蠻族人那里找李信,自己則打算騎著馬,在長安大街小巷中碰碰運氣找人。她已經沒空想那么多了,只有先于上面的人插手之前找到李信,一切才有可能。在李信面前,她只是生了病、只是手軟腳軟,又有什么關系呢? 聞蟬將護衛們派了出去——“一定要把我二表哥綁回來!” 待人走后,長街空蕩蕩的,雨水嘩啦,從飛檐上落下如注。女孩兒靠在青堂瓦舍外的墻壁抗,眼看街上升起濃霧,霧氣在雨中蔓延,將遠方的景象完全罩住。聞蟬上了馬,重新策行于長安街頭。馬蹄聲噠噠,少女騎著馬,四處尋找她的表哥。 這濃霧重重,時遠時近,就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樣。 拼盡全力為對方著想,拼盡全力走向對方,卻是南轅北轍,卻是一次次地錯過。 漫天無盡的大霧橫亙在兩人身前,四野只聽到淅瀝瀝的雨聲。他們站在岸的兩邊,努力地向對方看去。心里想著,想這雨何時才能停,霧何時才會散。 雨不停,霧不散。 李信擦把臉上的水,一掌重重劈向擋在前方的程家三郎程淮。李信原本走向程漪,程漪駭得往后退,程家三郎往前一擋,擋住了李信盯著meimei的銳寒目光。那種目光是一種沒有感情的冷,像山間野獸看著自己的獵物一樣。他好整以暇,隨時要撲過來,撕開獵物的咽喉,飲一口最新鮮的血液! 而在李信與程淮對打時,那些小廝們慌張無比,完全無法插手。他們慌了半天后,在程五娘子的提醒下,才想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開。小廝們一路逃跑,一路大喊著“殺人了”“救命啊”,去街外尋找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