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聞蟬坐在閨室中,聽青竹回來報說“曲周侯帶李二郎去校場了”。小娘子柳眉細蹙,手托著腮望著滿園空落景致發呆。聽到青竹這么說,她一點都不意外,長長嘆了口氣。她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好像有無數煩惱一般。 在外頭吩咐侍女們掃院子的碧璽聽不下去了,從簾子前一晃,笑嘻嘻地與翁主說,“您想找李二郎,跟君侯說一聲不就得了嗎?君侯那么疼您!” 聞蟬說:“我看著很傻么?我要是去說一聲,我阿父肯定對我表哥更狠了?!?/br> 眾女便站在廊下一陣笑,笑而不語,也不給翁主胡出什么主意了。舞陽翁主坐在屋中發了半天呆,有侍女從外送來了帖子并口信,說某位娘子在某園中辦了一個詩社,請了許多郎君娘子們去玩。舞陽翁主肯賞臉的話,歡迎無比。 索性聞蟬待在家中也無所事事,又見不到表哥的面。既然有人開了社,又在青竹等女的勸說下,聞蟬打起了精神,去出門參加這個詩社。 一個時辰后,在某園中,大半個長安城里知名的郎君娘子們,都在這里露了面。聞蟬甚至在這里看到了程漪,但是她和程漪不熟,放眼一看江三郎又不在。聞蟬想了想,只遠遠客氣而矜持地與程漪點了點頭,便去與自己平時玩得好的幾個手帕交說話了。 程漪在聞蟬出現第一眼,就看到了這位小娘子。她心里覺得有些好笑:以往大家都在長安,碰面的機會卻不多。怎么好像自從江三郎給她們搭了個線,自己就總能見到這位舞陽翁主呢? 程漪冷眼看著那邊舞陽翁主混的圈子里的女郎,基本都是她那么大的小娘子。女郎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間或有郎君們過去攀交情,大都是沖著聞蟬。冬日寒風凜冽,百景皆殺,然對于這些沒什么煩惱的小娘子來說,一切都顯得很如意。 程漪看到聞蟬在金色光芒下的笑容,那樣的溫暖,讓她心里跟扎了刺一樣。 她低頭看眼手中酒樽中清冽的酒,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把目光從聞蟬身上移開。她說服自己:那位翁主和自己不是一樣的人,自己來宴上是為了結交一些有用之人,并不是為了嫉妒地看對方一眼。 聞蟬還在與姊妹們說話,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了她一聲。她回頭,看到是一位比她年齡大一些的女郎。女郎已經成親,現在是某位子爵家中的夫人。這位夫人與聞蟬的二姊是好友,聞蟬小時候跟在她們兩人身后,叫這位女郎一聲“姊姊”。 女郎笑看聞蟬,說話聲溫溫柔柔,“小蟬,你二姊呢?我聽說她回長安了,天天盼著與她見面說話。聽說今天的詩社也請了你二姊,她怎么不來?難道是嫁了寧王,就瞧不上我們這些俗人了嗎?” 聞蟬驚訝,她可不知道詩社有請她二姊。 聞蟬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女郎又笑道,“我知道了,寧王殿下最近在廷議上風光得很,連太尉都要給他讓路。定是他私下不想再那么張揚了,便不要你二姊出來應酬,對么?” 又有女郎跟著說道,“是呀,寧王殿下一回長安,好生風光?!?/br> 幾個娘子交流表情,似笑非笑。 聞蟬現在看明白了,她們想從她這里,試探出她二姊夫的事情來;想從她這里探探口風,為她們自家的郎君們做些打算。聞蟬從小就跟身邊的人在這方面斗智斗勇,大約是看她年紀小,天真單純,所有人都總是不自覺地尋她拐彎抹角地問問題。 而聞蟬裝聾作啞的作風,現今也已經非常熟練了,“我不知道啊。我二姊夫很風光嗎?他做什么了?” “好幾位大臣下了獄,你阿父沒跟你說?” “我阿父又不上朝,他怎么知道?”聞蟬笑著拉拉對方的袖子,“好姊姊,告訴我吧。我二姊把我當小孩子什么都不跟我說,我都什么也不知道。你們有什么消息就跟我說說吧!” 幾位女郎被她纏得無法,也自知今日無法從舞陽翁主這里探出些口風,便可有可無的,把最近朝廷上發生的事大略跟聞蟬說了說。刀光劍影、兵不血刃的各種大事,從娘子們的口中徐徐道出。而娘子們對這些事,也都是左一句西一句聽來的,她們本身不了解。有郎君們從旁路過,聽她們說的漏洞百出,笑著搖搖頭,便過來詳細解說了。 又有郎君覺得之前那人解說的不對,也加入了過來。 眾人熱烈討論。 聞蟬默默退了出來:……她既聽不太懂,也一聽就頭疼。 詩社的氛圍,一直到現在,都稱得上和樂融融。但是就在聞蟬百無聊賴沒有找到去路、郎君娘子們熱烈討論政事時,氣氛突然之間,就靜了一瞬。有仆從著急的聲音從遠而近傳來,“客人留步!你們沒有帖子,不能進來……” 眾人回頭,看到湖水長廊口,數來個蠻族人一腳踢開攔路人,張揚無比地走了進來。這種詩社,來往伺候的,都是些小廝侍女。蠻族人兇狠無比,一腳踹中人心窩,一路大搖大擺地進來,無人敢攔。 而就是現在,開社的娘子站了出來,面對蠻族人,笑得也十分勉強,“幾位來這里,是有什么事么?” 帶頭的蠻族人,是丘林脫里。他目光往人群中一看,并不費勁,很容易就尋到了聞蟬的影子。聞蟬正在擔憂今天出門不吉利,猛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目光鎖定她。她抬頭,對上了那個蠻族人帶著惡意的目光。 那種目光帶著狼獵捕食物一樣的兇煞興奮感,看著聞蟬,聞蟬覺得心口往下沉去,有種被盯上的感覺。 但是她還沒有細看,那道目光,就不露聲色地從她身上移開了??諝庵匦峦〞?,天地重新靜美,之前那種不加掩飾的兇惡目光,好像只是她的錯覺一樣。 而聞蟬再去看時,那個丘林脫里面對忐忑的詩社主人,居然哈哈一笑,把長刀往地方一放,cao著不熟練的語言大方道,“沒什么沒什么,不要客氣!都是開宴,我們又是大楚的客人,不會連進來玩一玩,都要什么帖子吧?難道沒有帖子,就不能玩嗎?” 眾郎君和女郎們都不敢多說話。對方兇悍,聽說長安的大人物們都在忍著他們。在場這幫人雖然對蠻族人厭惡無比,但都得了家中長輩的囑咐,誰也不敢率先出頭,把自己家族推向風口浪尖。 而在詭異的沉默中,詩社主人讓了路,放這些蠻族人進來玩樂。 脫里等蠻族人,直接帶著刀就進來了。 他們進來后,明顯大家都沒之前那么放得開,有些魂不守舍。聞蟬躲在其中,也覺得背后緊跟著自己的目光實在惡心,她招手過來吩咐了青竹兩句,讓青竹拿來自己的斗篷,準備尋個差不多的時間就離開這里。 脫里等蠻族漢子對大伙兒的厭惡壓根不當回兒事。同伴們去找好玩的事務了,脫里則站在假山高處的亭子里,一邊喝著酒,一邊盯著下方與女郎們站在一起的舞陽翁主看。 他打聽了舞陽翁主的一些事,畢竟對方是個翁主,直接地惹上去,踢到鐵板,好像并不明智。 脫里嘖嘖:誰讓這位翁主的父親,是曲周侯呢? 曲周侯離開戰場多年,但是現在聽到這位昔日將軍的大名,蠻族軍士們還是有點腿軟的。最重要的還是這位將軍性格很強,如果在沒有證據前,惹上他女兒??峙录词够实劢o面子,這位曲周侯也不給面子…… 但是脫里真的需要跟舞陽翁主近距離接觸啊。 身后傳來一個女郎清冷的聲音,“怎么,客人瞧上我們大楚的舞陽翁主了?” 脫里回頭,看到一個眉目秀逸的女郎與他一同站在亭子里。脫里皺了皺眉,他認得這位女郎。那個定王招待他們時,這個叫程漪的娘子,偶爾也見過他們幾面。脫里計上心頭,咧嘴笑,“舞陽翁主那個比花朵還長得好看,要是能把她娶回我們草原,可就是太好了!” 程漪唇角噙笑,輕聲,“我也覺得?!?/br> 她的目光與丘林脫里對上,二人心照不宣的,同時去看下方湖水邊蹲著看魚兒的小娘子。 小娘子貌美如花,自有惡狼在后盯著她,張開血紅大口,擦擦嘴邊的口水,時刻準備伺機而動! ☆、70|1.0.9 程漪和丘林脫里都在打著聞蟬的主意。丘林脫里在想什么,在程漪想來,大約也就那么幾個意思了。舞陽翁主光“漂亮”一條,就夠讓男兒郎競相追逐了。而且恐怕在郎君們眼中,舞陽翁主還不止好看。聞蟬有很好的出身,再加上她性格里那種合時宜的小嬌氣小脾氣,會很容易引起人的憐愛吧? 程漪心里冷嘲。 她又想起了江照白對自己所為的評價——“拿自己的身體,換你想要的地位,好用來制衡我。你不覺得可笑嗎?” 程漪心中狼狽,如被人當頭澆了一身沸水。冬日嚴寒,熱水guntang,但她又何止是焦慮呢? 她不在意很多人的想法,但是她總是跟江照白較勁兒。江三郎的隨意一句話,她到現在都忘不了。而她更忘不了,江三郎與聞蟬含笑說話的樣子。那般風采,現在只對著聞蟬。是否程漪在他眼中是道不同不屑與之為伍的人,而天真一些的聞蟬在他眼中,反而是同類人? 程漪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她在發現丘林脫里盯著聞蟬的眼神時,心里就產生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她想利用利用這個有點傻的舞陽翁主,她想隨手把這個小娘子拋出去,好換回自己想要的利益。 脫里還在高處打量著聞蟬,尋思下去堵人。他聽到程五娘子跟他聲音極輕地說道,“你想追舞陽翁主恐怕不容易。她去的很多地方,你都沒有門路。我很愿意看到蠻族與我大楚能百年好合,若客人喜歡,我會讓人隨時給客人傳消息,幫客人和我們的翁主制造機會?!?/br> 百年好合? 脫里心里滿不在意,口上也不把程漪的話當回事,“我們草原人追求女人,自有法子,不勞你cao心!” 程漪嘴角噙笑,“但你并不是長安人。蠻族人在長安行事,還是有些限制的。不過如有我暗地里指路幫忙,就不一定了?!?/br> 丘林脫里看了旁邊的那女郎一眼。在旁人眼中,兩個人之間尚有距離,稱不上在說什么私密的話。甚至程漪說話的聲音還很輕,恐怕這里除了丘林脫里,其他看到的女郎和郎君們,不過在感激程漪幫他們絆住這個人,讓他們能夠躲開這些討厭的蠻族人。 但是丘林脫里將程漪的話在腦子里轉一圈,回過味兒來了。他嘿嘿直笑,他肯定不會覺得程五娘子真是善心,這么幫助他,值得他感激涕零。他心里猜這位娘子這么好心幫忙,大概是和舞陽翁主之間有些齟齬??峙逻@位程五娘子嫉妒人家舞陽翁主,排除異己,就想把舞陽翁主推去蠻族。 他們這些長安人啊,一個個內里壞得要命,表面上還那么正大光明,也不知道做給誰看。 丘林脫里并不在乎程五娘子的目的是什么,那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他說求娶舞陽翁主,也不過是為了給大楚一個難堪,給大楚、曲周侯臉上,狠狠扇一巴掌而已。無論舞陽翁主到底是不是左大都尉的私生女,丘林脫里都要她變成私生女! 脫里面上作出魯莽感謝的樣子,話說得很滿,“那就謝謝你了!” 言罷,看下方假山旁的聞蟬似有離去之意,脫里也不再等候,從亭子里一躍而下。他的身手,驚了水邊玩水的許多娘子們。這個粗俗無比的蠻族漢子穿著厚貂,皮膚黝黑,看著粗苯,動作卻敏快無比。他在一眾又驚又怕的目光中,幾步到了聞蟬面前,攔住了聞蟬的路。 聞蟬紅氅素裙,額前碧綠華勝流光溢彩,映著她那雙點漆般的烏黑眼眸。她貴女裝扮,十分的華麗清艷,而這種艷色不俗氣,還偏偏給人干凈剔透的感覺。在蠻族漢子不懷好意地前來攔路時,侍女們忙將翁主護在后方。聞蟬停下步子,看著前方的丘林脫里,揚起青眉。 她秀秀麗麗地站在那里,就是驚怕的樣子,都讓人在她面前心口重重一跌。 脫里卻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往前走,不理會對方往后退的動作。他吹聲口哨,說,“小娘子,咱們也是老熟人了。跟我一起去喝喝酒聽聽小曲怎么樣?” 聞蟬說:“不去。我要回家了!” 脫里嫌擋著路的侍女們礙事,隨手一提,就把人往一邊扔去。聞蟬眼看他這么隨意欺負她的侍女們——侍女們自小跟她一同嬌生慣養,一個個嬌弱無比,被蠻子毫不留情地扔撞到假山石頭上,有的當場就流了血。 舞陽翁主冷了臉,“你干什么?!來人!” 身邊郎君和女郎們都驚住了,萬萬想不到一個蠻子這么不把他們放在眼里:“這是長安,不是你們草原!” 脫里眼睛只盯著臉色煞白往后退的聞蟬,他瞇著眼,可有可無地嗤笑一聲。他說,“翁主,你不喜歡喝酒聽曲的話,咱們隨便干點什么都行啊。哎你別老躲著我啊……” 聞蟬都不想跟他虛與委蛇,她冷若冰霜地拒絕他:“我什么都不想跟你一起干!我要回家了,讓路!” 小娘子心臟砰砰跳,卻一點兒也不畏懼地盯著這個蠻子。李信多少次教她,讓她學會善用自己的身份。聞蟬在這個時候,想到自己身為舞陽翁主,這個蠻子,其實不敢拿她怎么樣的。況且這里這么多人。 脫里舔舔牙,覺得她真麻煩,“那我送你回家!” 聞蟬一點都不想跟這個蠻子扯上關系。 她眼睛余光看到開社的那位娘子已經悄聲吩咐侍女去外頭找護衛們進來,聞蟬心里略安了一番,知道自己不會出事。但是看到滿園子的郎君與娘子們,只知道在邊上不停地指責這個不講究的野蠻漢子,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來真正拉她一把。 長安郎君們,文武都要學,就算他們武功沒有蓋世,在關鍵時候,總是有點用吧? 聞蟬眼睛望著這個仍然一疊聲調.戲她的丘林脫里,她心里想:要是我表哥在這里就好了! 雖然她理解這里的郎君們明哲保身,他們也是知道她不會出事、所以并不值得出頭,但是她仍然處于危險中。聞蟬常覺得李信粗俗,覺得李信不講究,覺得李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沒有規則束縛。但是當她遇難時,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如果我表哥在,他一定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丘林脫里欺負我,我表哥一定會打過去的!” 聞蟬無比地渴望李信,她渴望看到她表哥一言不發地直接出手。她覺得李二郎在這里的話,脫里膽敢對她這么放肆,李信哪里會管什么合不合適呢! 聞蟬擔心李信鬧出事,她更擔心自己受怕時,無人站出來。 在這個時候,旁邊插過來了一個少年郎君喘著氣的高聲,“蠻子,你休想欺負我小蟬meimei!” 眾人齊愕然。 順著聲音看去,見到太陽刺眼的光照下,一行人大搖大擺地推開礙事者,走了進來。小廝們個個穿得金光閃閃,趾高氣揚地昂著頭、斜著眼,面對擋路的眾人一臉不耐煩。但回頭面對他們的郎君時,他們又陪著一臉殷勤的笑,“郎君這邊請……” 然后在狗腿子的身后,被人簇擁著走來的,竟是丞相家的大郎,吳明。 眾郎君們抽了抽嘴角:丞相光風霽月萬人景仰,怎么他家大郎這般狗仗人勢,像是驟然暴富的鄉下土包子…… 眾娘子們躲著竊笑不已:吳大郎一如既往地腦子缺根筋,這紈绔子弟的形象深入的,像笑話似的。 吳明在丘林脫里不解的目光中,大咧咧讓自己那些小廝們圍住了蠻族漢子們。自己則跑到了聞蟬面前,以英雄蓋世的風格,往聞蟬身前一站。他揚著下巴,跟這個蠻族人大聲宣稱,“你今天膽敢碰我小蟬meimei一根手指頭,除非……” 丘林脫里諷刺問,“除非什么?”就這些三腳貓功夫的小廝們,等著攔他?他一只手都能干倒一圈! 吳明得意地說道,“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從我身上跨過去!” 他一張手臂,聞蟬嬌小的身子就被他完全護到了后面。所有人,都聽到吳明在說話——“你殺了我??!有本事你殺了我??!你敢么你!” 吳明洋洋得意:“殺我??!踩我??!我告訴你我阿父是丞相!你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阿父會替我報仇的!你知道什么是丞相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阿父……” 丘林脫里目瞪口呆,第一次碰到如此清奇的傻子。 眾人不忍卒聽:這親兒子給父親上眼色上的……知道的心里明白丞相兢兢業業,養大這么個兒子,心里非???;不知道的還以為丞相多么的草菅人命,見天替兒子殺殺殺去了。 連聞蟬都忍著一腔笑意,覺得他真丟人。她在后面推他一把,“兄長,你別說了!” 但是就算丟人,在丞相家大郎這般破罐子破摔的作風下,丘林脫里一時還真沒動手。丘林脫里得掂量掂量這個傻子,會不會做出更傻的事情來。他也不是不能動手、不敢殺人,但是后果,也得他覺得值得吧。丘林脫里現在就覺得即使殺了這個小子,護衛們也趕到了,聞蟬也依然和他無話可說……他完全在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