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她一開始滿心高傲地想“只要李信跟我道歉,我就原諒他”,她后來想“他那么傲怎么可能跟我道歉,他人來了我就當他認錯了”,再后來想“這個混蛋怎么還不來,他不是說喜歡我么,他的喜歡就這么淺一點嗎”,到最后,聞蟬絕望地想“混蛋是不是不來了”。 混蛋果然沒來。 而聞蟬的時間,已經無法再推了。侍女們催了好幾次,聞蟬只能點頭答應上路。來的時候是陸路,走的時候,卻是水路。 跟李府人告別,半個時辰后,聞蟬已經上了船。行裝之類的都被搬好,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船老大高喊一聲“開船”,那木槳就在水中一撥,波光粼粼閃耀,在夕陽下金子一樣。船開動了,離岸邊碼頭越來越遠…… 舞陽翁主的仆從們,大都是北方人,沒有坐過船。第一次坐船,大家都稀奇地跑出去看。只有聞蟬悶悶不樂地呆在船艙里發呆。 侍女們進進出出好幾遭,最后青竹進來,把竹簾掀開,笑盈盈勸她,“翁主不出去看看嗎?兩邊青山綠水,欸乃船搖,特別好玩兒!” 聞蟬不吭氣。 青竹與幾個侍女對一眼后,無奈地再次出去。眾女商量著怎么逗翁主高興,忽然有人看到什么,指著岸邊,“青竹姐!青竹姐你快看!” 青竹叫道:“翁主!翁主你快推開窗!你快看!” 聞蟬呆在船艙中,就已經聽到了侍女們的咋呼聲。她心中一動,探身去推窗。在她推開窗的一瞬,她聽到了清越嘹亮的嘯聲,而嘯聲后,則是少年的歌聲。 她探身去往碼頭看,看到碼頭稀稀拉拉的粗工在搬運貨物,碼頭邊有一高墻,水流拍壁,驚濤駭浪。少年站在墻上,身后有他的一些同伴們,而他踏歌不止,眼睛明亮地望著越來越遠的大船。 夕陽紅光在水面鋪展開,燦金中摻進了紅霞。霞光萬里,不及站在墻頭的少年耀眼。夕陽走到哪里,他的歌聲就到哪里。他的歌聲,沿著大堤走,沿著江水流,沿著她的心,悠悠涼涼地劃過。他的歌聲,穿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千山萬水,穿越無數人聲和水聲,穿越時光,穿越距離,穿越她的耳膜。轟一聲如春雷乍亮,在女孩兒耳邊響起。 聞蟬趴在窗邊,心跳如擂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跳躍,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淡金色的風吹著少年的衣衫,他站在風中,連聲音都灑著一層金子。這是會稽留給聞蟬最好的印象。聞蟬聽到他高聲而唱,曲聲鋪滿整片天地—— “三月飛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 ☆、56|1.0.9 “三月飛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風,且問娘子你……” 那清亮的歌聲在天地水闊間飄蕩,在槳聲水影中,由遠而近地推蕩而來。當第一句唱出來的時候,聞蟬從窗口探出身子,看到夕陽染紅染金的江水;當他唱第二句時,聞蟬已經走出了船艙,她眺望那遠方城墻上的郎君;當第三句飄過來時,余暉照在女孩兒眼中,忽有飛鳥拍空振翅而過,想要聽清楚他在唱什么,已經聽不清了。 夕陽中,著茶色繞襟深衣的女公子扶船而立。風吹著她的發絲與裙裾,那長可曳地的裙袍上掛著的玉佩,在少女急快的行走中,發出清越無比的相撞聲音。聞蟬迫不及待地往前走,想要離碼頭近一些,想要聽清楚李信在唱什么。 然江水吞沒了他的歌聲。她抬頭,漫天紅霞相逐,太陽落入了水中。水里一下子有了十幾個太陽,但少年那為她送行的歌聲,卻已經聽不見了。船越走得快,江上的風便也越大。而那風越大,離她的少年便越遠。 已經需要瞇著眼,才能隱約看到遠去碼頭高墻上的郎君身影了。僅僅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但在聞蟬的心中,他還是那樣放肆無比的姿勢,他帶著一臉挑.逗的笑,揣著一腔熾烈的感情,與他的兄弟們分開或相隨,前來為她送行。 他為她高歌一曲,曲調悠揚曲詞祝福。但他其實唱的并不好。 李信于音律方面頗沒有天賦。舞也跳得不好,小曲也唱得亂七八糟。他這樣的歌曲,放到正常人那里聽,都要嗤笑出來。然少年滿不在乎,唱得那么難聽,還高高喊了出來。真的,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喊”,說是“吼”。他一點不在乎別人嫌棄不嫌棄,他就站得高高的,唱給聞蟬聽。 他的歌聲,在天地間蕩著,遠遠近近?;蚯逦?,或模糊。 聞蟬站在夕陽船前,在某一瞬間,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駭了身后跟來的侍女們一大跳。 那淚水豆大,一滴一滴,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她并沒有想哭,可是在這一剎那,她忽然覺得無比的難過。她的心臟蜷縮緊揪,痛得一抽一抽。她尚不清楚原因,便看著黃昏中的晚霞江水暗自垂淚。 那歌聲那么好,她卻只想掉淚。 越覺得那歌聲好聽,她的眼淚便流的越多。 有時候規規整整的事,人反而不那么上心;而那些不應該的、出格的、來了又走的,卻總是讓人真的記到了心里。無數次為前者找理由推辭,比如江照白;而同時又無數次為后者找理由解釋,比如李信。 帶著自己也難以說清、難以理解的遺憾之情,舞陽翁主就此離開了會稽之地。 李信緊趕慢趕,踏歌相送。他到最后,能做到的,也就是這樣了。 他無法像他還是做混混時那樣,聞蟬要走,他死纏爛打地非要跟著一起走。他依然喜愛她,依然想要打動她。他卻沒辦法丟下手中之事一走了之。終歸到底,人活于世,不能只想著情愛,還有責任、立業等更重要的事將他羈絆。 然他總在找那個能最快與她見面的機會。 之后李信又忙了十余天。眼見離年關越來越近,涌進會稽的流民也越來越多。因相鄰幾州都不接受流民往來,據說因此還發生了幾場暴.亂。作為唯一一個還在不斷吸收流民的郡城,即使郡城中規矩繁多,流民們也不像一開始那么囂張了。然畢竟會稽只是一個郡,想要吸收,但也不能完全吸收。因為只要吸收,便肯定要為民生之類的考慮。到后期,會稽也已經停止了讓流民進城的事宜,日日換來外頭流民的謾罵。 國之不國,一郡能做到的唯有這些。到后來,關于流民的一切事務步上了正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李信等李家郎君們,也基本全都從中解放了出來,不像一開始那么忙了。 李信回府的時候,被聞蓉身邊的侍女喊去用晚食。此時普通人家一日只有二餐,然貴族中,早已有了一日三餐的規矩。 李信洗漱一番后,打起精神,去面對他名義上的母親。 少年性格張揚外放,十分善談活潑。李信不想和人打好交道時,人對他的印象便只有“張狂桀驁不馴”之類的詞;他若想跟人打好交道時,他的一切美德,都會凸顯出來。少年的人緣一直非常不錯,他來到李家二十來天,不光讓一些對他不甚服氣的李家郎君們對他改善看法,他最重要的成就,還是讓聞蓉非常喜歡他。 也許聞蓉想象中的郎君,便一直是李信這樣。永遠有主意,永遠站在高處cao縱大局,永遠不要她為他的事業cao心。 他非常的優秀。 即使他總說自己不識字,和聞蓉說話時,也動不動就暴露自己粗俗的毛病,聞蓉依然很喜歡他。她帶著一腔不安的心喜歡他,總怕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郎君,總怕他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自己,轉身便又走了。 聞蓉不愿意李信離開自己一步,但有的時候,她又非常情愿李信離自己遠一些。 比如—— “小蟬走了這么多天,你也不想她嗎?” 李信聽了母親的話,于案前坐著用膳,低著頭切rou,只笑不語。 明滅的燈火映在他眼皮上,陰影搖搖爍爍。聞蓉傾身,于此判斷李信的想法??此恍Σ徽f話,聞蓉心中有了然之意,笑問,“小蟬那么漂亮,那么有趣,你喜歡吧?” 李信便答,“喜歡啊?!?/br> “喜歡你也不知道留她?” 李信抬頭,沖他母親咧嘴笑。他身子往后一靠,手往膝頭一搭。這個散漫的坐姿,讓旁邊教導他貴族禮儀的嬤嬤再次開始皺眉。不過他母親只是專注地望著他,并不介意他的慵懶。少年懶懶道,“我哪里留得住她?!?/br> 聞蓉在他的話中,聽到了一絲賭氣的意味。 她眉目噙笑,望著小郎君那隨意無比的樣子。 原來她家二郎縱是看起來再強悍,依然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君。愛慕一個小娘子,除了滿心的歡喜外,也會有不開心,也會有賭氣的時候。 聞蓉便道,“那你怎么不去長安找她呢?” 李信怔了一下,抬頭看聞蓉,看她是否出于真心。 聞蓉確實出于真心,“她家在長安,你是男兒郎,我聽你阿父說你習得一身了不起的武藝。你出門,并不用擔心匪賊之類。你怎么不去長安找她呢?你不去找她,你怎么知道她不會見你呢?” 聞蓉說起這個,便忍不住為二郎出主意,“我嫁人了這么多年,也很想念幾位兄長。你代我去長安拜訪拜訪他們。尤其是小蟬的父親……阿信,我知道你喜愛小蟬,我也喜愛。你想娶小蟬,我也希望你訂下。然小蟬備受她家中寵愛,不提她二姊,她父母恐沒有那么好相與。我也很想出面為你定親,然恐怕我三哥并不會應……不見到你人之前,不確定你和小蟬適合之前,我三哥再不會胡亂答應我什么的?!?/br> 她神色微有恍頓,想到了她在二郎幼時,去長安探望親人,曾想為兩個孩子定親。她見到幼年時的聞蟬,一團雪似的剔透干凈,心里便十分有親近之念。 如果再早一點,她想和曲周侯家定親,恐怕她三哥都隨意應了。但在那時候,曲周侯和她的嫂嫂長公主的關系已經緩和了,他三哥的心放到了子女身上,再也不會隨便應下婚事。 聞蓉道,“阿信,你去長安。去見你舅舅他們。你幫我帶信,也想辦法贏得我三哥的喜歡。李家怎么說也是江南這邊的大族,配聞家女兒并不算辱沒了她。你身份沒什么配不起的,你只要能讓我三哥喜歡就好了?!?/br> 她與李二郎說話時,堂外有腳步聲走來。再過了一會兒,伴隨著一陣涼意,簾子一掀,清瘦如松的中年郎君漫步了進來。他一邊進來,一邊任由侍女們脫去身上落滿了雪的斗篷。他本是眉頭緊皺如山,進了滿室暖融的屋子里,看到銅燈下說話的那對母子,目光就柔和了下來。 風雪夜歸,回到溫暖家中,看到妻子與小子伏案說話,其中溫意,讓他頗為高興。 看到李郡守回來,聞蓉便吩咐侍女們再上一案,為她夫君布食。她條理清晰地做這些事,精神看起來非常好。李懷安看她一眼又一眼,心中期盼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讓聞蓉一直像現在這樣,精神正常,沒有一點不適應?,F在,她已經能慢慢重新接手一個主母該忙的事,并且恍惚的時候已經越來越少。 這都是李信日日陪她說話、為她寬心的結果。 李懷安坐于食案邊,問,“怎么我一來,你們便不說話了?” 聞蓉輕笑,正要將自己與李信說的話告訴李懷安,卻見二郎跟她使了個眼色,不讓她說。她很喜歡二郎主動與她親近的這樣小動作,便不再說話。卻是李信笑瞇瞇地手肘撐著下巴,跟他這位父親說話,“我方才在和母親說,我想去長安一趟?!?/br> 李懷安挑眉,看他。他的眼睛在說:我記得我好像跟你說過,不讓你離開你母親身邊來著?這么快就忘了? 李信說,“雪災之患嚴重,很多流民這一年都無法過了。而明年開了春,更是考驗他們生死的時候。長安那邊遲遲不給消息,我恐怕陛下已完全放任此事,不予理會。我聽說他信了什么狗屁道派……” 李懷安目光嚴厲地瞥他一眼:狗屁道派?你在罵陛下? 李信笑著改口,“我聽說他日日沉迷煉丹,朝事已經基本不管了。那父親你送上去的奏折,恐怕也在積壓成灰,無人理會。然長安的許多大人物們,其實都握著咱們的命脈。我還是想去長安試一試,走動走動關系,看能不能拜訪丞相、世家等人物,能不能把這邊的情況告知他們。我想盡量說服他們,讓他們為會稽出點財力……”少年停頓了一下,說,“雖說是郡國,然到底是在大楚治下。咱們總不能什么事都自己來,朝廷那方什么都不出吧?” 李懷安淡聲,“我李家,又不是養活不了會稽百姓。何必看長安臉色?” 這便是世家大族的底氣了。 自楚國開朝,李家就從沒北上過。一直呆在會稽,會稽一直在李家的地段。這么些年,李家早已習慣把會稽看成自己的所有物。會稽之外的,無論是戰事還是其他,李家一概不理。這其實嚴重點說,都可以稱上與朝廷對著干了。不過此年代的世家大族大都這樣,有自己管制的百姓,有自己的私兵,家大業大,朝廷也不想得罪他們。 李信說,“但雪再下幾場,咱們就養活不了百姓了?!?/br> 李懷安沉默不語。 李信看出他心動,便又分析了其中利弊。 聞蓉則自始至終坐在一邊,聽他父子二人商議這些政事,心里是何等喜悅。 “阿父阿母阿兄,你們在用膳,怎么不叫我?我一個人在屋里吃,多悶啊?!庇钟幸坏郎倥晱奈萃鈧鱽?,是四娘子李伊寧。她也是帶著一身寒氣進屋,看到她兄長也在,便高高興興地湊過去說話。 屋外風雪連天,屋中一家團聚。而多少年以來,這正是聞蓉最期盼的時刻。她希望時光就此停留,永遠不要再發生什么改變。 她心里一邊聽李懷安父子說話,一邊想著心事。想她家二郎有喜歡的小娘子了,那他們家說不定明年會更熱鬧。又想四娘子也慢慢大了,也要開始準備相看郎君的事了……這一樁樁,一件件下來,聞蓉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又好了些。 她真是喜歡這樣的狀態。 有人的生活過得充實無比,也有人渾渾噩噩。渾渾噩噩的那個人,正是被聞蓉念叨的小侄女聞蟬。她很快與二姊一家人匯合,繼續走水路回長安。因為她二姊夫身子弱,為了照顧他,他們的船一直走得很慢。之前上路時大家就算好了到長安的時間,由此雖然船行的慢,大家也并不著急。 寧王夫妻最著急的,還是小meimei聞蟬的狀態。整日萎靡不振,躲在船艙中哪也不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別說寧王夫妻了,聞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不開心什么。她就是覺得不舒服,就是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哪怕青竹等女找各種各樣有趣的東西來逗她玩,她都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她開始覺得這船走得真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長安……她想念阿父阿母了,想回到他們懷抱中,想要撒撒嬌,也想把自己的煩惱跟他們說。 某一日,聞蟬坐在船艙中翻著竹簡玩,青竹先打簾,露出神秘的笑,“翁主你猜是誰來了?” 青竹神秘的笑,取悅了仰起頭看她的聞蟬??吹角嘀衩嫔系哪欠N笑意,聞蟬心中驀地一動:莫非是她二表哥來了?不然青竹干什么這樣笑? 只是這個念頭突然沖到大腦中,全身懶洋洋的血液,好像都一下子活躍過來了。她的心跳重新開始,她的頭腦重新清晰,她不再覺得走一步都好累,說個話都費勁。她想到她二表哥要來看她,就滿心的快活與想念! 是的,想念! 到這一刻,聞蟬才發現,她想念李信,想念她二表哥。 想念她二表哥帶她爬樹爬墻,想念她二表哥帶她上房揭瓦。她還想念她二表哥壞壞的笑…… 舞陽翁主還沒等青竹把話說完,就從船艙中跳起,一溜煙往外跑去,讓人喊都喊不住。青竹忙丟下手中事,怕翁主莽撞,自己也追出去。聞蟬到了會客廳,一見外頭嬤嬤侍女的進出,就知道有大人物來了。 她歡喜地挑簾進去,“二表……” 她話停住了。 她看到修如翠竹的背影,也看到流玉的側臉??吹侥侨嗽谒f話時,轉過了臉看她。眉目清遠,浩渺如青山綠水。鼻子挺直,唇瓣微揚。他站在廳子中央,郎朗若峰上雪。光照在他臉上,就像春意漫入冬雪無邊,暗自生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