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聞蟬說,“誰說我要跪坐了?我會不知道這個嗎?!” 她連忙悄悄換了坐姿,不敢像李信那么屈腿而坐,而是雙腿并膝,兩手抱膝而坐。 李信心情仍不好,卻在這一剎那,被她慌張的換坐姿、還要維持貴女風范的樣子逗樂。他得忍著,才不笑出聲,不然聞蟬又惱羞成怒……她惱羞成怒沒關系,別一激動要打他,真把她自個兒給摔下去了。 這房檐是斜向下的,就聞蟬那嬌弱樣,摔是多么的正常。 少年少女并肩而坐,經方才鬧的笑話后,半天無話。 聞蟬捧著腮幫欣賞高處的風景。她也被李信威脅著爬過墻,上過樓,但以這種閑適的心情看風景,就沒有了。她此時覺得高處的風光很好,其實可以坐得更高些。在這里往下看,看天間落雪,看銀裝素裹,看那一排排高高低低的房舍…… 李信沉默不語。 聞蟬看一會兒,就覺得寂寞冷清了。 李信不跟她說話,她就忍不住想跟他說話。她側頭看旁邊少年冷漠的眉眼,當他面無表情的時候,有種戾氣纏身,讓他顯得尖銳無比,充滿攻擊性。當他不跟人玩笑的時候,他臉上寫著“擾我者死”幾個大字。 聞蟬心口一抖,有點怕他這個樣子…… 李信扭過臉,問,“怎么了?” 他一跟她說話,眉眼下垂,專注地看著她。那種戾氣就消失了。 聞蟬強迫自己忘了他剛才的樣子,“我心情不好,你心情也不好,我們正好同病相憐,可以做個伴?!?/br> 李信“嗯”了聲,大約覺得她沒什么問題,又扭過臉去想自己的事情了。聞蟬卻不甘寂寞,推推他,“你為什么心情不好?你在想什么?有我能幫忙的嗎?你別瞧不起我,我能幫的忙可多了?!?/br> 李信說,“傷口疼,彎不下腰,動一下就痛,沒法睡覺;你姑母的身體不好,精神也渾渾噩噩,我得想明天跟她說什么,做什么,怎么讓她高興點;會稽今年的雪下得太多了,看這樣子,這場雪后,大概就有雪災之患了。大部分流民會很快涌進會稽來,對官寺造成沖擊。你姑父上折子給長安,那邊一直沒消息。我們猜皇帝煉丹煉得估計不想看折子了,朝中大臣各方勢力各為其主,會稽這邊的小事,很多人不放在心上。會稽得想辦法收留這些流民,開倉救濟。而且之后怎么接管,怎么讓流民不鬧事……都是很繁瑣的事情。如果想接受這些流民的話,就得開始做準備了?!?/br> “我估計你姑父不想接受。開倉救難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只想讓會稽平安,不想接受別的地方逃來的人。我和江三郎得想辦法說服他,我得想出對策,讓他相信即使這些流民進了城,也不會對現有社會制度造成阻礙……” 聞蟬聽得目瞪口呆。 她側頭看他,有些茫茫然。 她覺得李信就是一個混混出身,他想的東西,是不是太多了點…… 李信說了很多,然后問她,“我就是為這些心情不好。知知,你能為我做什么?” 聞蟬咬下唇,“你傷口疼得睡不著嗎?什么傷???我給你上好的藥吧。姑母的事,我也會逗她開心啊,她非常喜歡我的。還有雪災、雪災……如果你們要賑災的話,我大概能幫著舀舀粥什么的吧?” 李信笑著揉了下她的發。 然后他問聞蟬,“你在心情不好什么?” 聞蟬有點不太好意思說了。人家心情不好的那么憂國憂民,她心情不好的,那么兒女情長,說出來忒丟人了……她心中同時惶恐,記得江三郎對她的評價,說她太小了。她之前沒感覺,但是現在和李信在一起,她突然有點知道她哪里小了。 李信已經走了那么遠,她還站在原地…… 她的人生,好像只有小兒女的心事。 她以為李信那么喜歡她,他的世界全是她,和她差不多。她現在才知道不是這樣。 聞蟬忽然覺得沮喪,低下了頭。 少年低頭看她,溫柔道,“怎么了?有人說你了?知知,跟我說,我去揍他?!?/br> 聞蟬搖搖頭,喃聲,“我是真的太小了嗎?” 李信怔了下,想了片刻,“你晚上見過江三郎了?”頓一下,“他明確拒絕你了?” 聞蟬呆呆看他:……這個他都能猜到???! 她更沮喪了。 她在李信眼里,是不是就和白紙差不多??? 李信笑起來。 他伸手,就摟住她的肩,滿不在乎地笑道,“慌什么啊,知知。你是比較小,卻和江三郎說的不是一個方向。他那種人呢,喜歡的類型,和你完全不同。你拼死一輩子,都達不到他想要的境界,還會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你是要長大,但不必聽江三郎的?!?/br> “你怎么從來都不懂呢?真正喜歡你的人,不會你來來回回那么久,他都還是一聲不吭、冷靜旁觀的,連糾結悵然都沒有一下。他像是在占著你的喜歡,如果他但凡對你有一點感覺,他都不會這樣。比如我喜歡誰,就捧著她,尊重她。但凡她有一點不情愿,我都不會為難。而對你所為無動于衷的人,才是你最不應該去上心的?!?/br> “還有啊,知知。你總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糊里糊涂,黏黏糊糊。你總在左搖右擺,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從來沒真真正正地笑過,也沒真真正正地哭過。你骨子里好像總有一根骨頭戳著你,讓你干什么都縮手縮腳。你啊,要長大,也是這個方向?!?/br> “你長得這么漂亮,也該活得漂亮才對?!?/br> 聞蟬聽呆了。 她側頭,問李信,“那我這么不好,你喜歡我什么?” 李信隨意道,“你是珍珠啊。珍珠在大海中孕育而生,你充滿光華,我為你心動啊。我從沒見過你這么單純可愛的女孩子,簡單又不失活潑,活潑又自有驕傲。我為你心動,迷戀你迷戀得不得了,此生非你不可?!?/br> 聞蟬:“……” 他的話,她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而且,明顯李信不是真心。 因為他說著,他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 少年大笑著,松開她的肩膀,往后一躺,躺到了屋上殘雪上。他白著臉,也忘了腰上的傷,看聞蟬被他氣紅的臉,笑個不停。 …… 次日,聞蟬就得了風寒。 聞姝在屋中伺候夫君喝藥時,聽說meimei那邊也熬了藥,就讓人去找青竹,問怎么回事。再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張染臥在榻上喝藥,無奈地欣賞妻子教訓meimei。 聞姝給聞蟬快氣瘋了,“你這一天到晚的到底在干什么?!我說你上房揭瓦,你還真揭給我看啊。剛走了一個江三郎,又來了一個李信。我說你怎么這么忙?你就不能給我安生些?” 聞蟬害怕地往后退。 被她二姊嚇得小臉煞白,她還堅強地頂了一句,“我以前喜歡江三郎啊?!?/br> 聞姝毫不客氣,“江三郎不適合你?!?/br> “那李……是我二表哥喜歡我來著?!?/br> “李信也不適合你!”聞姝斜眼看她,“他們都是那種心機深的人,你就不能喜歡個簡單的?回回挑戰高難度,你也太了不起了!我和你姊夫在說回長安的事,我看你也別晃了,跟我們走得了!” 聞蟬大驚,說,“二姊你誤會了啊。我沒有挑戰高難度,是二表哥喜歡我,我沒有喜歡他!” 聞姝哼笑一聲,根本不信,她轉身就走。 被meimei拽住衣袖。 聞蟬在二姊的冷目下非常堅定地說,“真的!我二表哥說我是珍珠。說我充滿光華,他為我心動。他見識少,他從來沒見過我這么單純可愛的女孩子,簡單又不失活潑,活潑又自有驕傲。他可狂熱了,他為我心動,迷戀我迷戀得不得了,此生非我不可!” 聞姝:“……” 從頭到尾在旁邊的寧王張染一口藥噴出來,咳嗽不已。 這對夫妻均被聞蟬的解說逗笑了。 ☆、53|1.0.1 自從這對姊妹碰面,成天的大吵小鬧。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明面上是聞姝怎么看聞蟬都不順眼,百般挑剔,訓斥meimei。實則,她那位meimei在姊姊的打壓下堅韌無比,每次都一副嚇死了的模樣,卻還敢勇敢反駁,然后又讓她二姊更生氣了…… 聞蟬現在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作為姊夫,張染笑得噴藥,并咳嗽不已。他夫人明明也很想笑,然只是嘴角抽了抽,又忍了回去,還回頭看他一眼。張染便作無辜樣,又捧著自己那碗藥,去慢騰騰地喝了。 他作旁觀狀。 聞姝便又開始教訓meimei了,手指頭快戳到小娘子的腦門里,“這種話說出來,你知不知羞?!還有娘子滿天下喊著別人喜歡你的?你做賊心虛吧?你的貴女儀態呢?再讓我聽到你胡說八道,小心著點兒!” 聞蟬便撅嘴了。 她很不高興道,“就是二表哥喜歡我,我才沒胡說。他那個人淺薄得不得了,就是喜歡……” “打??!”聞姝心累扶額,想要跟meimei講講道理,“你已經快十五了,想要cao心自己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反對。但是你挑男人的眼光,怎么都這么奇怪?你就非要選那種讓你看不懂的男兒郎嗎?你這點心機……還是我來給你選吧?!?/br> 聞蟬不情愿,“我就要自己選!我才不要你選!我又沒喜歡二表哥,你這么大驚失色干嘛?而且我就算喜歡他,也沒什么問題啊。他哪里配不上我了……” “他混混出身!”聞姝又開始生氣了,話冷冰冰地砸下去,擲地有聲,“他還擄走過你兩次!白丁出身,不講規矩,瘋瘋癲癲,這種街頭混混的人物,哪里都配不上你!飛上枝頭變鳳凰,真以為是鳳凰?!該麻雀,還是麻雀!” 她話里毫不掩飾對李信的厭惡。 聞蟬怔怔看姊姊半晌,忽然明白了:姊姊既不喜歡江三郎,也不喜歡李信。姊姊知道她從長安到會稽發生的所有事。二姊愿意去找江三郎相談,是在她眼中,江三郎即使現在沒有長安時那么風光的地位了,但還是和他們處于同一階層的,大家是一類人。但二姊也討厭李信,二姊卻從沒去想跟李信談一談他對meimei曾經做過的事。并非寬容,而是不屑。 那種身居高位、對身份遠低于自己等人的蔑視。 覺得他什么也不懂,覺得他哪里也跟不上,根本不愿意和這種人平等地去談什么。 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再是小人物了,而是成為了表兄弟,在聞姝眼中,那依然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搞笑人物。 在聞姝眼中,李家認回這么個二郎,簡直可笑,跟鬧著玩似的。她大約覺得這位二郎的作用,就是那種逗姑姑聞蓉高興的玩具。聞蓉高興了,就多呆兩天;聞蓉不高興了,轉身就可以丟出去了。 聞姝在李家也住了好幾天了,她除了第一天見過李信后,之后再沒主動與李信打過交道。李信這類阿貓阿狗,哪怕他曾經真的是李家二郎,因多年混混生活,也被聞姝瞧不起。 聞蟬莫名覺得不高興。 她討厭二姊這種明顯的階級歧視! 二姊用上位者的眼光看李信,覺得李信哪里都不好。但是李信特別的厲害! 聞蟬敢說,二姊跟李信當面,肯定不是李信的對手。二姊從來沒跟二表哥打過交道,就從心底瞧不上李信。 憑什么?! 身份那么重要嗎? 有身居高位,整日渾渾噩噩不知如何度日的人;也有出身落魄,心有鴻鵠之志的人! 李信已經當了她二表哥了,在一般混混眼里,已經很厲害了吧?在別人眼中,既然飛上了枝頭,那就趕緊抱住抬舉他的貴人的大腿好了。放到別人身上,肯定戰戰兢兢怕再失去這一切。放到聞姝眼里,李信簡直就應該見天跪舔姑父姑母二人。 但事實上不是! 聞蟬知道他不是! 他從沒覺得他低人一等過,他還想著會稽雪災之事,他還在憂心流民之事……如果他出身混混,都還在想這些。那他們這些出身尊貴的人,享著天下人的奉養,卻只是任意評價他人,一點實事也不做…… 誰比誰高貴呢? 誰又是那個真正該被蔑視的人呢?! 李信迎合…… 他迎合誰呢? 他誰也不迎合,他只迎合他自己。他走在群山峻嶺前,走在千瘡百孔下,走在亂泥石流中。他堅定地選擇一條路,并走下去。他有高貴的心,他比很多人都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