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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表哥見我多嫵媚在線閱讀 - 第50節

第50節

    同時,方才在屋中時,年長醫工嘆氣的話,如一根針一樣,刺進了他的心頭——“主公,夫人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非常脆弱,再經不起絲毫刺激。這種心魔,深入骨髓。夫人已經病入膏肓,別無他法……夫人恐活不過一年?!?/br>
    活不過一年!

    這根刺,讓李郡守渾身發冷,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站在臺階上,看著院中寥寥進出的眾人,覺得何等凄涼。

    李懷安是很冷心冷肺的人??涂蜌鈿?,謙謙君子,那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

    真實的他,少情少欲,也不喜歡說話,平時總是默默地忙自己的事。他不喜歡對別人的事發表意見,也不喜歡把所有事攬到自己頭上。在這個世上,李懷安就沒有真正關心過幾個人,許多人說他心善仁慈,說會稽有這樣行事通達、不拘于形式的郡守是福氣。但事實上,這“心善仁慈”的評價,終歸到底,只是他性情涼薄、不愿把會稽的一切壓在自己一人肩頭的緣故。

    而在李懷安真正關心的寥寥幾人中,于他少年時便相互扶持的妻子,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少年夫妻,老來作伴。少時聞家將女兒嫁給他,李家因為政治方面的考慮,一直不肯北上,不讓子弟們去長安致仕。這些年,李懷安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他也于官海起起落落,只有聞蓉跟他一直在一起。

    他們舉案齊眉,他們生兒育女。李懷安連自己的孩子都是放任的管教風格,反倒是妻子嚴厲些。嚴厲些,也更上心些,也更容易鉆入牛角尖,再也走不出來。

    “夫人恐活不過一年?!?/br>
    李懷安低著頭,感覺到喉間一陣腥甜。

    夜里,小輩們都回去睡覺了,侍女們戰戰兢兢地開始了陪夜,怕聞蓉在晚上再出什么事。而李郡守在寒風中站了一會兒后,就去了書房。眾人只當他有事忙碌,再加上郡守也很少說話,由是并沒有人過問郡守的行蹤。

    李懷安一晚上將自己困在書房中。

    他熬了一晚上的夜,攤開竹簡,狼毫抓在手里,墨汁濃郁。他閉著眼,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他在想妻子的事,在想該怎么辦。他絕不能讓妻子這樣消沉地走向死亡,他能給妻子的最大幫助,他能想出幫妻子撐過所謂一年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回二郎。

    但是李懷安心知肚明,二郎已經死了。

    之前十年,之前一段時間,會稽一直在找后腰有胎記的孩子。有找到那么幾個,但領過來的小郎君,一個個蠢笨癡傻,根本不足以應付妻子。到底妻子只是于二郎一事上發癡,于其他事上,她家學淵博,想要瞞過她的眼睛,并不容易。

    李懷安沉沉閉目鎖眉,想:我要到哪里,去找一個后腰有胎記、還足以騙過阿蓉的小郎君呢?

    這世上大部分天縱奇才的少年們,都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出于世家。而長在外頭的孩子,又因為眼界經歷等種種緣故,年紀越大,和世家子弟的相差就越大。李懷安要找一個后腰有胎記的兒郎,已經很難;他還要那個小郎君足夠有本事,足夠哄住妻子……這便世間罕見了。

    李江……李江……為什么他死的這么不是時候呢?

    如果他還活著……李懷安又嘆氣,覺得以李江當日求見自己的心態,即便活著,認回李家,恐怕也是一個會讓阿蓉失望的孩子。

    但那又怎樣呢?

    起碼是真的。

    李江……李江……

    李懷安閉著眼,大腦空白,都想不起李江的臉來。他對這個可憐孩子實在不熟悉,為數不多的父愛,都在用烙鐵砸李信的時候揮霍得差不多了……等等!李信!

    李懷安腦海中,隨著這個簡單的人名,浮現出了一個少年清晰的形象。

    少年于幽暗潮濕的草堆上坐著,平靜地抬著幽黑的眼睛,看他的憤怒,看他的情緒失控,看他將火紅烙鐵砸下去。他一動不動,連多余的神情都懶得奉送??梢哉f他是心性堅定,但從某個方面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傲慢呢?

    因為不屑一顧,所以連表情都懶得浪費。

    真是一個有趣的少年。

    李懷安驀地睜開眼,眸中迸發出光彩。他推開案頭站起來,腰間玉環相撞,正是他不平靜的心情——

    是了。

    李信!李信!

    年歲相當。李江十六,李信十五。正是差不多的年齡。

    容貌普通。但是沒關系,李家人也不全是臉長得多出眾的人。李家人靠的是氣質取勝,于容貌上,也就是普通偏上些。李信雖然臉普通,但眉眼軒昂……勉強算普通偏上吧。

    論性格。李江懦弱自卑,李信狂放自信。李信于少時就和地痞們混跡于街巷,若沒有本事,也不可能讓人心甘情愿地追隨。曹長史與李信的幾次交手,李郡守恰恰知情。李郡守還是挺欣賞李信的。

    最后論那個胎記。李信沒有胎記……但是只要愿意,制造一個胎記出來,并不算難。

    只要李信愿意配合!

    只要李信發自肺腑地愿意配合,那個少年,便不可能連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成功!

    那么,李信,到底會不會答應呢?

    又是一日清晨,牢獄中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好些牢門口,擠滿了犯人,哭喊著叫獄卒,求情的,求食的,咒罵的,哭泣的,不一而論。而依然是最里間最深處的牢獄,李信獨自占一牢,坐得頗為寬敞。

    他盤腿而坐,身上的傷口未結痂,又有新的血流出。這些傷勢非常嚴重,讓他每有動作,都有刺骨痛意??繅Χ?,少年甩甩手上的鏈子,與腳鏈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撞擊聲,不絕于縷,和旁人的吵鬧聲不同,但聽久了,也挺煩的。

    他臉色更加蒼白了,然于這種蒼白中,又透著一種奇異的平靜。讓慢悠悠提著桶晃到牢門外頭的獄卒咧咧嘴,“李小郎,你又晃你那鏈子了?你無聊的話,也跟別人嚎兩句啊??傉垓v你那手鏈腳鏈,你以為你掙脫得了???”

    少年微笑,“那可說不定啊?!?/br>
    獄卒:“……”

    如臨大敵。

    敢問會稽中的小吏們,哪個沒聽過李信大名?有幾個不認識李信?

    獄卒們謹慎地開了牢門,又檢查了一遍銬著少年的鏈子,覺得他不可能掙脫,才放下了心??此麄冎斏髅?,少年噗嗤樂,“你們真把我當汪洋大盜???這么緊張我?”

    幾人呵呵,心想:不緊張你,緊張誰???

    一個獄卒沒好氣地踢了踢木桶,問,“昨晚剩下的餿水,喝不喝?這就是今天的飯啊,不要就沒了?!?/br>
    李信漫不經心,“要啊?!?/br>
    獄卒早知道他會要,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從桶中舀粥了。李信出身微末,從來不在意這些外物。別的人難以忍受的剩飯,到他這里,一點問題都沒有。獄卒們其實很佩服他,到他這種狀況,每天那么重的刑罰下來,還能不委頓不低迷,能用正常語氣跟人說話……一般人真做不到。

    李郡守過來這邊時,正聽到他們的說話聲。李郡守就停了步子,沒有走上前,而是去聽他們在說什么。

    那倒飯的獄卒看少年還在晃手上的鏈子,心有唏噓地說道,“你也挺可憐的。放走了兄弟們,自己進來受罪。要不是你甘愿進來,我們也抓不到你。整天手鏈腳鏈地鎖著你,看你看得真是太嚴了?!?/br>
    李信說,“這有什么嚴的?你不是也說嗎,我這樣的人,還是看得緊一點比較好。其實我覺得你們真的很仁慈了,如果是我的話……要看一個重要犯人,我不會只用手鏈腳鏈鎖著。我會把鏈子穿過他的琵琶骨,穿過他身上的骨頭,讓他每動一下,就痛不欲生。這樣的話,直接避免了他越獄的可能性。而現在你們這樣對我……”

    少年笑意深深。

    笑得別有用心,暗藏深意,讓剛才檢查過他鏈子的獄卒們,又開始緊張了。

    于是幾人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

    李信哈哈哈被他們逗笑,笑得前仰后合。

    獄卒無語,恨得踹他幾腳,“……你心態可真是夠好的。這么來回折騰我們,有意思嗎?”

    李信心想,當然有意思了。不斷地誘敵,不斷地真假難辨。等你們慢慢放松警惕,等你們慢慢覺得我不會越獄,而到那一天,就是我動手的時候了。真的,你們沒有把鏈子穿進我的琵琶骨,就是你們最大的失誤。你們讓我能動,讓我能思考,就是你們的失誤。

    李信隨意地逗著幾個獄卒玩,而這正是他每日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忽然,他抬起頭,看向一個方向。獄卒們順著少年的視線,回頭看去,竟看到李郡守慢慢從幽黑中走了出來,眾人連忙行禮。李郡守揮揮手,讓他們都下去了。

    隔著一扇牢門,李郡守與李信不遠不近地望著。

    李郡守看著這個少年:他方才聽到了李信怎么逗獄卒們玩,他也猜出李信不安分。如果不馬上殺了李信,這里恐怕關不住李信。少年有情有義,也有勇有謀,只要他想,說不定真有離開這里的一天。

    李信,他啊,不是猛龍不過江。

    李信看牢外的郡守,一直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打量自己。他揚揚眉,心念幾轉,噙著笑,“看郡守今日沒有取烙鐵,是不是說明不會紆尊降貴地來親自懲罰我了?”

    李懷安沉默半晌,道,“你猜我找你何事?!?/br>
    李信拒絕,“不猜?!?/br>
    “為什么?”

    “沒好處的事,老子從來不做?!?/br>
    他這么挑釁的態度,李郡守都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沒有生氣,還溫溫淡淡地解釋道,“你猜對了,我便送你一個大好處?!?/br>
    李信抬頭,與李郡守四目相對。他察覺到了李郡守今日的不尋常態度,師出反常必有妖。少年大腦飛快地轉著,將為數不多與李郡守打交道的幾次經歷翻來覆去地想。他很快有了猜測,“郡守要與我合作?”

    李郡守再望他良久,緩緩的,點了頭,“是?!?/br>
    ……

    這個約定,從這個牢獄真正開始。

    李郡守免去李信的罪,也承諾不追究私鹽的事,放過李信的同伴。李郡守對李信的要求,便是來郡守府,扮演那個失蹤了十年之久的李家二郎。換了身干凈衣袍的少年,與中年男人坐于官寺的架閣庫,聽李郡守提要求——

    “李家財產,與你無關。李家族譜,我也不會給你上。你進李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討好阿蓉,你的母親。你只要能讓阿蓉相信你是二郎,我便給予你李家二郎應享有的一切權利。你出身低微,大字不識。你舉止粗俗,毫無禮數。你與李家格格不入的一切,都要為了你的母親一一改過來。你要讓你母親開心,讓她喜歡你。我李家兒郎從不去長安入仕,你也一樣。甚至在你母親需要你陪伴的這些年,你不得像其他李家郎君一樣離開會稽,尋找出仕的路子?!?/br>
    “你記得,你擁有的一切,都取決于你母親喜不喜歡你。你但凡讓她懷疑你不是李家二郎,我便會殺了你。除了你母親,其他人懷疑你是不是二郎,你都無需在意?!?/br>
    “李家許你榮華,許你機遇。你只需要承擔李家二郎應盡的孝心而已。等你母親不再需要你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你如果有了想法,例如想要出仕之類,我也會寫推薦信,助你一臂之力?!?/br>
    李信冷靜地聽著這一切,問,“那請問您夫人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我是否一輩子綁定在你李家?”

    李郡守看他一眼。

    多少人羨慕李家風光,李信卻不。

    多少人渴望走進李家,李江連死前,都念念不忘認親。而李信,居然擔心被他們綁在李家。

    多少人聽說要冒充李家二郎,都會緊張,都會害怕,都會擔心自己做不好。李信卻不擔心這個,他從不認為自己做不好,他只怕自己做的太好,被就此綁死。

    少年能狂。

    從不認為他們李家有什么了不起,也從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李家。

    李郡守有些欣賞這個少年。

    而對于少年的疑問,李懷安淡淡說道,“昨夜醫工給阿蓉診斷,說她活不過一年。我對你的要求,只是讓她能平安活過一年。如果她活得更久,更愉快……你的功勞,我自會好好報答。你做的越好,我給你的,便越多?!?/br>
    李信挑眉后,垂目思索。

    李懷安等著他的回復。

    兩人靜坐了一個時辰,待腿都坐得酸麻了,李懷安才得到少年的答復,“好。一言為定?!?/br>
    李懷安唇角扯了扯,看向少年,“那么,就剩下最后一個問題了——后腰胎記。你后腰并無胎記,我需要讓醫工幫你人工制造一個真正的胎記出來。因為那胎記已經過了十年之久,為了達成效果,你會遭些罪。我看你現在身上的狀況,實在不好。你能受得起么?”

    李信淡然道,“來吧?!?/br>
    中年與少年,于此簽訂盟約,開始他們一生的互相牽絆與糾纏。

    ☆、45|1.0.9

    李信出了官寺的時候,已是夜間。他站在燈籠前方的空地上,身上的傷勢讓他步子停滯了一會兒。便是這片刻時分,一片潮濕冰涼落到了他眉毛上。少年抬起頭來,在灰黑色的天幕間,捕捉到點點雪粉的蹤跡。

    下雪了。

    “李信,走吧?!鄙砗髠鱽硪粋€略微冷淡的男聲。

    李信回過神,余光看到了身后負手而立的中年男人,會稽郡守李懷安。李懷安身后,還跟著令史、醫工等人,連畫工、鐵匠之類的都有。昨天與李郡守相約了李家二郎的事,李郡守的動作很快,今日就安排好了幫他造假的人手。夜間,獄令官為李信開了牢門,便一臉感慨地看著這個少年被李郡守領走。末了,獄令官與同樣心情復雜的郡決曹說道,“沒想到李信運氣這么好,竟是李家二郎。兜兜轉轉,府君栽到了自家二郎手里,也是緣分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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