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那日,聞蟬去姑姑房中,看望姑姑。她在門口時,便聽到里面男子低低的說話聲。但是守在門邊的嬤嬤等人并沒有阻攔,聞蟬于是暢通無阻地進屋。她走過屏扆后,看到姑父高大的身影跽坐于矮榻邊,正俯著身,和臥于榻上的姑母說話。 屋中點著淡淡的檀香,蓋因姑母前段日子信奉那新傳入中原的佛教,以土地主的豪放風格捐了不少廟,也攢了不少香。近日她精神委頓,這些檀香正好點上安神。聞蟬走近些,看到姑姑濃黑散著的長發,還有白如紙的面孔,低垂青黑的眼睛,偶有手指動一下。 聞蓉在閉著眼假寐。 蓋著一層毛毯,一只雪白的貓悠悠閑閑的,于毛毯上巡視自己的領土。 而李懷安正坐在榻邊,于午間小憩的姑姑耳邊,低聲說著話。仔細聽的話,會知道他不是在聊天,而是給妻子講故事。李懷安將說書先生的本事也學了來,哄妻子午睡,“……說那林中郎君,發現了那大虎,便大吼一聲……” 聞蓉問,“那打虎英雄俊嗎?” 李懷安想了想,“應該挺俊吧?!?/br> 聞蓉說,“比我們二郎???” 李懷安:“……”他哪里知道所謂二郎的長相?不過結合一下妻子溫雅秀麗的面容,再加上自己只是普通中上的臉,他覺得那小子還活著的話,得看他繼承了誰的臉…… 聞蟬覺得姑父平時不說話,這時候為難的樣子,倒也很好玩。她忍著笑意,正要上前打招呼。屋外傳來幾聲通報,少女側身,看到一個著官服的小吏進了來。李懷安察覺有人,已經起了身。那小吏過來,與李懷安低語,“……那李信……” 李信?! 聞蟬幾乎以為自己耳疾,聽錯了。李信的大名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她側目去看姑父,迫切地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那小吏的聲音卻低了下去,讓她怎么也聽不到。李懷安聽下屬匯報事情時,發現小侄女正以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女孩兒容貌漂亮,誰見都喜歡;她的眼睛也明亮,烏黑分明,充滿期盼地看著人時,讓人心生憐愛。 但是小侄女為什么要一臉渴望地看著自己? 李懷安想半天,覺得自己明白了,“小蟬,你想你阿父了對么?” 聞蟬:“……???” 我為什么要想我阿父? 李懷安安慰她,“等你二姊來了,就能接你回長安見你阿父了?!彼杂X幽默地加一句,“你一個人回去,我可是不放心的。萬一再……” 萬一再遇上李信那樣的匪賊怎么辦? 李懷安與聞蟬同時想到了這一句。聞蟬往前一步,殷切地盼著姑父說下去。但是她姑父怕她害怕,居然只笑了一下,就不說了。跟小侄女說了自己有事,就與來找他的小吏匆匆忙忙離去,讓侄女陪她姑姑多說些話。 聞蓉對丈夫的忙碌已經見慣不慣,難得她精神萎靡,還能認得身邊人。此時,她正于榻上坐起,招呼魂不守舍的聞蟬坐到自己身邊,嫌棄道,“你姑父見天講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給我聽,不是天神下凡歷劫,就是山有捕虎英雄。我就不愛聽這種故事,還怕他自卑,得裝著喜歡聽。我還是喜歡跟小蟬說話,小蟬給姑姑講講故事吧。姑姑最喜歡聽你說話啦?!?/br> 她也要說書嗎? 聞蟬將被姑父身邊小吏話中的“李信”吸引走的注意力,勉強拉了回來。坐于姑姑左右,問,“您想聽我說什么?” 聞蓉嘴角噙笑,眸子溫柔地看著她,“講講你和你二表哥相處的事情吧。我最喜歡聽這種俊男美女相親相愛的故事啦?!?/br> 聞蟬:“……”我去哪里變一個二表哥來,再與他相親相愛,然后講故事給您聽??? 聞蟬應付姑姑應付得很辛苦。她到底年少,而聞蓉只是在二郎一事上混沌,她于其他事情上頗為清醒。聞蟬這種沒有情愛經驗的小娘子,磕磕絆絆講故事的話,很容易就能讓聞蓉發現異常。聞蟬自己也知道,心中苦頓,都不知道去哪里編故事…… 她喜歡的江三郎,一直高如云間皓雪,端端正正,清清貴貴。她從來沒得過他的另眼相看,也從來不知道他喜歡她的話,會是什么樣子。 而喜歡她的…… 聞蟬想,雖然我討厭李信煩李信,但是我好像只能用他來給姑母舉例子了。畢竟像他這種明明知道我不稀罕、還沒有自知之明厚著臉皮追我的兒郎,獨此一份,絕無分號啊。 聞蓉聽得興致盎然,不知小侄女后背已經出了層汗。 等到李伊寧前來看母親,聞蟬才從姑姑的“魔爪”下解脫。出門的時候,被青竹扶著手,都覺得腿軟,頭暈目眩。 青竹擔憂地望翁主一眼。 侍女們隨翁主走上廊廡,靜悄悄的。過了會兒,聞蟬緩過神后,問青竹,“方才你聽到我姑父他們,說的是‘李信’嗎?” 青竹:“……”她聽到了,但是她越來越覺得翁主和那個混混走得過近了。于是她裝糊涂,“婢子沒聽到?!?/br> 不料舞陽翁主于不該堅決的時候,非常堅定自我,“他說的就是‘李信’,我肯定沒聽錯!李信怎么會和我姑父扯上關系?”她走在光影時明時暗的長廊里,光斑浮照在她的身上,清瑩明媚??吹美韧饽菑拇够ㄩT另一頭走來的郎君們眼睛近乎看直。 青竹看翁主蹙著眉,半天沒放下這回兒事,只好無奈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官寺不是一直通緝他嗎?說不定抓住了呢?!?/br> 聞蟬脫口而出,“怎么可能?!” 青竹:“……”翁主不可置信的眼神,刺了她一臉。刺得她不忍睹卒。 聞蟬覺得李信怎么可能會官寺抓???他都張揚得上天了,官寺也拿他沒辦法。怎么一會兒……聞蟬心中突突跳,“青竹,你記不記得,他走的那天,和我告別的時候,我跟他說,‘一般說這種話的人,都再也回不來了?!阌浀梦艺f過這個吧?” 青竹:“啊?!?/br> 聞蟬不安地從侍女這里找安慰,“會不會是我咒得他被抓了?” 青竹:“……啊?!?/br> 她用微妙的眼神看著自家小翁主。 小翁主念念叨叨半天,越來越不安。然后吩咐下去,“讓護衛們出府去探探情況,李信平時住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不過也不著急。我也不是要專門去看他,我是怕我咒著了他,看他有沒有事,安安心而已?!?/br> 她有了主意,快速在廊廡一頭轉了個彎,抄近路往自己住的院子方向去了。 侍女們急忙跟上,而青竹正又憂心忡忡,又被小娘子弄得好笑:您說您不著急,您這么跟歡快小麻雀一樣飛回院子去干什么?您想找人就找唄,我們又不能攔著您,您犯得著給自己找什么“詛咒”的借口嗎?您要是說個話有這么靈驗的話,咱們那位迷戀成仙問道的皇帝,早把您接未央宮里住著去了。 眾女陪同翁主回去院中,正于斜對面走上廊廡的眾郎君們錯了過去。郎君們遙遙望著舞陽翁主纖娜背影,連句話都沒說上,心里抱憾。自這位翁主住到李家,成天往府外跑,一會兒一個事。在李家快兩個月,翁主都沒跟他們說過幾句話。 李家三郎李曄拉著幼弟五郎,也站在眾兒郎中,陪他們一起婉嘆佳人無緣。他心中則想:舞陽翁主高傲無比,我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你們有什么遺憾的?人家恐怕根本看不上你們啊。 聞蟬回去后,護衛們打聽出了李信平時住在哪里。聞蟬便抱著“我就看看我咒人有沒有咒成功”的心態,出府上了馬車,去那個破落的院子尋人了。她第一次找李信,心中突突突疾跳,一路上都無法平靜。但她也注定失望,那處屋院現在已經人去樓空,根本無人居住。 李信不在那里,李信在郡城中的牢獄中。 入了獄門口,一條極窄的過道光線昏暗,兩邊墻壁上隔段距離,便點著火燭照明。腳步聲從疊,穿著官服的李郡守來了這里,身后跟隨著獄令官、郡決曹、令史等一眾官寺吏員。 獄令官正領著一個老頭子給郡守介紹,“這位令史,檢驗尸身已四十余年……” 李郡守不悅道,“說重點!” 獄令官忙推出令史,那令史顫巍巍跟郡守報告,“死去的那位郎君,名喚李江,年十六。腹部有傷口約一寸……” 李郡守不耐煩聽這些,只問,“臉能看清嗎?后腰有胎記嗎?”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在這個方面,給郡守肯定答復。這個,得郡守自己去看。李郡守想了想,也決定讓令史帶路,先去看看死去的少年李江。之前郡決曹已經吩咐過這少年的特殊,其他尸體令史忙碌后,都是認出身份后、草席一卷、丟出去處理。獨獨這個少年,將尸身處理得清潔些,靜待郡守的到來。 到一間冰冷的房舍中,進去后便感覺到絲絲縷縷的寒氣。其余人等等候在外,李郡守與令史進了房。令史掀開蓋住尸體的白布,李郡守蹲下來,一手執燭,盯著少年蒼白的睡顏,一寸寸地去看。 青眉秀目,少年長得非常干凈。 容貌是很俊俏的那種,集合了李家和聞家的優良傳統。如果讓愛慕美顏的妻子看到,她定然非常高興:自家的郎君長得非???。 但是他已經死了。 所以李懷安不能讓聞蓉知道。 他又讓令史給尸體翻身脫衣,去看少年的后腰。他手中的火燭舉得極低,幾乎要碰上少年那傷痕斑駁的后背,得令史小聲提醒,才回過了神。李郡守舉著燭臺的手發抖,閉了目。 他看到了那處腰間胎記。 其實他只看臉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六七分猜測。再看到那胎記的時候,心中恨怒悔疚,鋪天蓋地一樣襲向他,讓他幾乎崩潰。 這是二郎! 是他的親生兒子!他自家的小子! 他走丟了十年的孩子! 那胎記,與他記憶中的方位顏色形狀分毫不差。多少年午夜夢回,妻子一遍遍與他強調,他閉著眼,都能想起當年襁褓中,看到的那個胎記。他從來不強求,他認為一切都是命,他以為二郎早就死了,他從來不抱希望! 消極地找人,可有可無……一直到妻子的病情,嚴重到必須找到這個孩子的地步。 少年顏色蒼蒼,身上盡是大大小小的傷。在他離開自己的這么多年,他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活得多么艱辛,才有走到自己跟前的這一可能。而就這樣,他仍無數次與這個孩子錯過,他仍然不太在意……李懷安沒想過自己真的能找到他!可是他更沒想過,自己找到的,是一具尸體! 滄海桑田,十年茫茫。 李郡守肩膀顫抖,垮下背去。他在一瞬間蒼老,于一瞬間看到自己的無情。 “那天,他是想見我的吧……” 二郎拼了命想走近他!他這個父親,卻熟視無睹,看他掙扎,看他反身。 官寺的人趕到的那么遲,不能救了李江的性命。還讓殺人兇手——“李信!” 李郡守目中現出仇恨之色。 他性格淡漠,他觀望大局,他對會稽郡的大小混混們從來不趕盡殺絕。但是他的仁慈,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李郡守猛地站起來,掉頭就走。出了屋,看到等在外面的獄令官,喝問,“李信呢?!他被關在哪里?!” 李信被關在獄中深處,單獨一處牢房,手腳銬著鐵鏈。獄卒給他的態度,頗為特殊。少年已經受了好幾日大刑,獄卒卻不敢當真讓他死去。上頭的人,還等著從李信口中,問出私鹽的事情呢。奈何少年骨頭極硬,給出的信息全是不著四六,關鍵的字一個也沒問出來。 這個時候,剛剛經受過一次大刑。獄卒們都離開去用膳了,留奄奄一息的少年于鐵牢中茍延殘喘。 李信靠著墻,坐在稻草堆上,仰著眼,看墻頭高處的小窗口。那窗口透來的亮光,正是他多日來,唯一能用來判斷時日的源頭。一點兒光照在潮濕的勞中,塵土在空中飛舞。耳邊聽到獄卒與其他犯人的爭吵聲、哭罵聲、求饒聲,于此處牢房,少年只盤腿坐著。 他身上的獄服,已經被鮮血浸透。一道道血痕,看著觸目驚心。他的面孔也極為慘白,唇角帶血,但是他漆黑幽靜的眼睛,始終讓人無法將他和其他犯人一同看待。 李信的冷淡,讓好些獄卒憤怒:都到了這一步,還狂什么狂? 于是打得更狠,刑罰更重。 這個時候,李信靠墻仰頭,在一片混沌中,正盯著牢房的布置。他慢吞吞地想著,自己該如何解除這個危機,從這里出去。他思量著官寺對私鹽之事的在意程度,想自己能說到哪一步,又希望外頭的弟兄們機靈些,希望阿南已經離開了會稽,沒有讓官寺抓住…… 還有江三郎。江照白必然已經知道他出事,但是江照白于此并無勢力,和李郡守也沒有交情。江照白留在會稽,是以白身傳道授業,給黎民百姓開蒙的。江三郎若想救他,大約只有知知那一條路了…… 再想知知。自己這么久不出現,她快高興瘋了吧?但是那么高興的時候,她有沒有擔心自己哪怕一絲半點呢?她會不會有救自己的想法呢?他不需要她救,他只想她為自己擔憂一下。只擔憂一下就好了,他舍不得她太過憂愁。小娘子無憂無慮,天真無邪,正是他最想保護的樣子。 他只希望她緩一緩,別等自己解除困境,她就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到那時候,他說不定又要殺人了…… 李信仍然一心一意地喜歡她,一心一意地,最想要她開開心心。無有煩惱。 很重的腳步聲打斷了李信的思緒。 他眼皮向上一撩,看到牢獄門打開,李郡守沉著臉走了進來。抓著從外頭火盆里取出來的烙鐵,在少年平靜無比的仰視下,李郡守手里的烙鐵,當頭向少年身上砸去——“豎子狂徒!” 身后跟著的眾小吏膽寒無比,聞到人rou和烙鐵交觸后烤焦的味道,再看少年更加蒼白、滲著汗的臉。眾人別目,幾乎不忍看。 李郡守的發泄,讓李信悶哼一聲吼,飽受摧殘的精神無法相抗,竟疼暈了過去。而看著倒下的少年,中年男人茫茫然,心中苦澀,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好半晌,李郡守冷靜下來,才問獄令官,“他有交代私鹽的事嗎?” “說了一些,但真假難辨,”獄令官為難道,“重要的都沒說出來?!?/br> “幾天了?” “五天了?!?/br> 李郡守默然后,蹲下身,扔開手中烙鐵,他低頭去看昏睡過去的少年。他伸手撥開少年面上的發絲,看到他的一身血跡,也看到他普通庸俗的長相。非常英俊的眉眼,他父母卻不會生,把這位小郎君的整個臉組合在一起,就是很平凡的相貌。 李郡守看著他,默想:五天了。李信竟沒吐出什么來。這樣重的刑,他還要保他的那伙同伴。這個少年,看起來,也就十四五歲啊……和他家的二郎,差不多大。 遠沒有他家二郎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