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翁主……”有少年面上的笑才掛起來,就僵硬地一直那么掛著了。 因為聞蟬壓根沒看到他,沒聽到他,人就擦肩過去了。 “三哥?”尚年幼的李家五郎,李昭,抬起頭,睜著迷瞪的眼睛,看溫雅如玉的兄長,“三哥,你喜歡那個翁主表姐?” 廊上穿著厚重雪白貂皮的李家三郎,李曄,摸了摸幼弟的頭,笑嘆口氣,“別亂攀親戚。那種長安來的大人物,哪里稀罕你喊‘表姐’。人家是你四姊的表姐,卻不是你的……”看幼弟茫茫然沒有聽懂,李曄也不再提這茬了,只望著翁主的背影,和大房那邊的院落,“大房的氣運,卻當真不夠好啊?!?/br> 而李家眾人如今默認的,都是大房在這一輩,遲早要敗。偌大家產,都是二房那邊的。 …… “姑姑!”聞蟬進了院子,便一聲驚呼! 她瞠大美目,竟看到一個瘦弱的人影,高高站在房上屋檐間。風吹得那人身子搖搖欲晃,而那人,居然絲毫不怕,下面一眾人又哭又喊,瓦片間的婦人,卻淡定地、搖晃地,在屋檐間行走。 遠遠看到日光下屋上瓦片間的剪影,正是聞蟬的大姑姑聞蓉! 聞蓉已經瘦的脫形,又蒼白,又恍惚。她在晃動著走著,自己都把持不住力度和方向,似隨時被冷風刮下去。然左邊垂在袖中的手,往外一點,像是牽著一個人。實際上,她牽的只是空氣。 熹微晨光中,聞蓉在屋檐上跌跌撞撞地走,嘴角上掛著迷離的溫柔笑容,“阿郎,阿母帶你去玩兒。阿母再不離開你了……阿母牽著你的手,誰來都不放開?!?/br> “姑姑!”屋下方,傳來少女的叫聲。 聞蓉垂著眼皮,看到女孩兒嬌美的容顏。那女孩兒多么漂亮,面貌真是眼熟。她怔了一會兒,神色更溫了,與自己的手絮絮叨叨,“二郎,你看,阿母給你找到媳婦兒啦。我三哥的女兒,好看得不得了……等你長大了,我就給我三哥去信,讓她嫁你?!?/br> “二郎……”她倏而轉個身,彎下腰去抱身邊那一團空氣。抱了個空,跌坐在瓦上的聞蓉愣一下,臉色微變,“二郎……你怎么了……阿母找不到你……” 下面一眾人心驚膽戰,在翁主的吩咐下,有去搬運梯子的,有小心翼翼爬上房檐,想要接應聞蓉的。但聞蓉一看到有人來,臉上便露出緊張警惕的神情,她摟著手中的空氣往后退,厲聲,“你們要干什么?!誰也別想把二郎從我身邊帶走!誰也不許!” “夫人,夫人,”她的侍女們,踩著梯子,繃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喚她,“您不要雪團兒了嗎?四娘子去找您的雪團兒了,二郎和雪團兒在一起玩兒。夫人您快下來,婢子帶您去找他們好不好?” 這樣的謊言,日復一日地說著。 聞蓉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 就像她有時候神志昏昏,有時候又很清醒一樣。 現在,聞蓉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一片瓦在她腳下哐當落了地,甩了粉碎。她如若無覺,一步步往后退,“別過來!我家二郎明明就在我身邊,你們騙我!” “姑姑……”聞蟬心驚rou跳,看聞蓉往旁邊跌跌撞撞地又躲又退,弄得一眾人投鼠忌器,怕刺激了這位夫人,誰都不敢再動了。聞蟬看聞蓉退的方向,離自己這邊倒是很近。便一邊由著那邊勸說聞蓉,一邊自己過去,小聲吩咐侍從,“你們把梯子架在下面,別讓我姑姑看見了。我哄她下來,然后……” “二郎!”頭頂的婦人,口中傳出一聲尖銳無比的喊聲,聞蟬心頭一抖,被那凄厲嘶聲劃過。 她仰起頭,看到聞蓉神色怔忡,腳下的路已經到了盡頭,如她心中那道死胡同一樣。而天地布滿大霧,長夜總是比白天多得多。聞蓉不知道在看著哪里,就那么直接往前跨了一步…… …… 李郡守聽到府上諸人的匯報,當即策馬,從官寺中快馬加鞭趕回府上。他一路匆匆趕路,進院子,過假山,入了最后一道月洞門,走在曲折小徑上,旁邊梅花鮮紅欲滴血,正爛爛盛放。 他目呲欲裂地抬頭,看到妻子衣袂飄飛,一腳踏空。剎那間,他整個心變得空蕩蕩的,痛得撕心裂肺——“阿蓉!” 婦人從高空中,跌了下去。 一眾人撲過去,想要接住她。但之前一直不敢動怕刺激,現在動,又實在太晚了。 李郡守眼前黑一瞬。 再次有光的時候,他看到廊下,有少女往外只挪了一步,張開雙臂,穩穩抱住了跌下去的妻子。再緊接著,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摔倒在地的少女婦人被一并包圍了起來。 …… 暈過去之前,聞蟬正苦澀地想著:大概我與江三郎犯沖。 每當我做好準備去見他,意外總是從天而降。 上次是李信,這次是姑姑。 ……照這樣下去,我還能有活著見到江三郎的那一天嗎? ☆、33|1.0.9 府上的郡守夫人又病倒了。雖然自她回來,眾人已經習慣。但這次的混亂,仍然給李家添上了許多消敗沉寂。李伊寧與兄妹們去給大母(祖母)請安時,老縣君淚流縱橫,連連道,“造孽啊?!?/br> 是啊,造孽。 那個丟掉的孩子的陰影,籠罩了李家?;ハ嘣箲?,互相不原諒。旁人家闔家歡樂,他們家,卻始終連笑聲都很少。在李懷安夫妻在汝陰居住的那些年,是李家最太平的日子。聞蓉有了女兒,又有了小子。過了這么多年,在丈夫和孩子的幫助下,她也慢慢走出了舊日的陰影。那些年,逢年過節時,一家人團聚,也都多了說話和解的意思。 上天卻從來沒打算就此放過聞蓉。 意識清醒的時候,聞蓉想著,是不是因為這些年,她漸漸地去接受大家的說法,忘掉那個孩子,所以老天不高興,才借此懲罰她呢? 她的幺子出生沒多久便夭折,這沉重打擊,再次將她推向深淵。 她重回了那個午夜夢回的時刻,眾鬼啼哭,血霧不散,她在黑夜中彷徨,聽到無數聲“阿母”的呼喚,每次回過頭,卻誰也看不見,誰都不知道。 她丟了一個兒子,又死了一個兒子。 這是她的罪。 母親做的如此失責,是她害死了他們吧? 整日渾噩,整日尋找。她站在渾濁的夜霧間,穿過茫茫人海,踉蹌前行,不斷地呼喚著。心心血淚,聲聲如泣,一個母親,到底要如何,才能回去丟失的歲月,找回她的小阿郎——“二郎!” …… “這是灶房那邊給表姐熬的藥粥,表姐趁熱喝了吧?!倍丈衔?,日照昏沉,屋門大開,有層層寒氣撲入房中,又與屋中燒著的火爐相中和,氣溫溫和。在門外脫了鞋,只穿襪子在一層雪絨色的氈罽上走來走去,舒適輕盈,并不覺得寒冷。 舞陽翁主因為昨日猝不及防地救了她姑姑,兩個人一起摔了。她姑姑被她護著沒事,她卻遭了罪,當場疼暈;再次疼醒,是因為醫工給她正骨的原因。她的腿腳受了傷,腳脖子當天便腫起一大塊,對于常年無病無災的聞蟬來說,可算晴天霹靂。 一眾仆從在得知翁主受傷后,更是如臨大敵,恍覺天都塌了——翁主被人劫持的時候,尚且活蹦亂跳、連點兒心理陰影都沒有的,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結果翁主就坐在家里,當著他們的面,禍從天降,被砸傷了。 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各派人士,自翁主受傷后,就一批批輪流過來慰問,各類補品,流水席一樣地送過來??峙侣勏s吃到明年去,也吃不完。 是為了救姑姑嘛,聞蟬倒不覺得如何受委屈,她就是難過自己的腿腳受傷。最讓她傷心的,是醫工們從膝蓋開始,給她細細包扎。她的腳腫了小球大,醫工給她包了個大球。且她受傷后腿腳不能彎曲,起身后,坐的時候,只能把兩腿伸直了坐,一點兒含糊都不行。 這種坐法,稱為“踞”,是極端無禮數的一種坐法。莫說貴人們的教養,就是普通民眾家,誰這么踞坐在家,被別人看到了,都要認為你這個人莫非是瞧不起人,這樣羞辱他人? 然聞蟬腿腳就是暫時不能動,得休養幾日,等腫塊下去了,才能下地活動。 她不覺想到她想要去見的江三郎——聞蟬憂郁想到,是不是等她二姊人都到了會稽,她連江三郎的面都見不上呢? 二姊見她沒事干都折騰出一堆事來,又要打她了吧……舞陽翁主心有點兒痛。 聞蟬在家中踞坐,侍女們忙碌照顧她,然聞蟬自己渾身不自在。聽聞有人拜訪,能拒的她都拒了,只說頭疼要休息,不見客。唯一見的,就是姑姑家的女兒,李伊寧了。 隔著一張方案,對面跪坐的女孩兒著青白色的半臂襦,發尖垂梢,抬起的眸子,仍能看到哭紅了的痕跡。 聞蟬將藥粥推到一邊,先問李伊寧,“姑姑現在清醒了嗎?” 她一提,女孩兒眼中又濕了,“不太好。一直說渾話,醫工們都沒辦法。我大母在吼罵,我阿父把自己關書房里不出來。我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br> 聞蟬靜一瞬,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對方。 她想說姑姑總會清醒過來的,不要急,慢慢來。但是自她來李家,聞蓉就一直在反復。有好的時候,也有不好的時候。反倒是這樣更容易折磨人。李家是名門望族,不會拋棄這樣的媳婦,換到普通人家……不說拋棄,恐怕都養不起她姑姑這樣的吧。 最值得安慰的,該是姑姑都這個樣子了,姑父頂著那么大的壓力,仍然沒有放棄嗎? 她姑父不怎么說話,平時也不常見到人,蓋因太忙了吧。但聞蟬昏迷的那日,她接住姑姑時,分明聽到人聲外,近乎聲嘶力竭的喊“阿蓉”的男聲。她模模糊糊地回頭,看到一個手腳僵硬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門口…… 聞蟬眨了眨眼,怕引起李伊寧的難過,就生硬地轉了話題,問道,“你的貓找到了嗎?”見李伊寧搖頭,她很奇怪,“找不到的話,你抱養一只長得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嗎?” 李伊寧搖頭,“醫工說了,我阿母這樣的狀況,再容不得什么欺騙糊弄了。要是隨便抱一只貓回來,不是雪團兒,見到我阿母的反應不對,我阿母病情恐怕會更重??墒俏覇柫烁系娜?,大家都沒注意到雪團兒的蹤跡。倒是有幾個眼尖的,在半夜時,看到一只貓跳上了墻……想是出了府。這更是大海撈針一樣,想找更難?!?/br> “真是沒想到,姑姑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喜歡雪團兒。能幫姑姑轉移下注意力,雪團兒也算立大功了。等找到它,定要犒勞犒勞它?!甭勏s充滿樂觀地說道。 李伊寧靜靜地看著她的表姐。 年少的表姐眨眼睛,沒聽懂她的眼神暗示。 李伊寧于是道,“我阿母喜歡雪團兒,是因為我聽說,我二哥還在的時候,就養過一只貓,白毛,藍眼睛,和雪團兒一模一樣。后來我二哥丟了,那只貓也丟了?!?/br> 聞蟬:“……” “所以我阿母,不過是移情而已。她始終想找的,還是我二哥?!?/br> 聞蟬:“……” 聊了這么多,李伊寧看到青竹等幾個侍女在屋外徘徊了。表姐身邊的這些侍女,都是長公主專門為聞蟬調教出來的,禮數大方得體,走出去,尋常人家沒人能看出她們只是侍女。舞陽翁主和表妹在屋中說話時,她們并不在屋中打擾,而是在院子里忙自己的事。眼看時間差不多了,翁主該休息了,青竹也不進來說話,就是在簾子外走來走去。人影晃晃映在竹簾上,日光葳蕤相照,李伊寧很快明白這是表姐的侍女們,在提醒自己該走了。 李伊寧便起身告退,卻是轉個身,出門前,十來歲的小女孩兒悵悵然看著日頭的方向,喃喃自語般,“表姐,你說我二哥還活著么?當年那么小的孩子,這么多年過去,顛沛流離,就算活著,也大概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我們真的還能找回他嗎?如果找到了,他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會不會也怨恨我們家當年拋棄他呢?” “單憑一個腰間胎記,我們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聞蟬差點脫口而出:為什么一定要找到?弄個假的,糊弄住你阿母,不就好了嗎?! 但她念頭才過舌尖,就把自己的話重新吞了回去。她想到了李家三郎李曄的話,她想到李家的人,在這一件事上,大概都魔怔了,都快瘋了。如果這么多年,只是為了找一個假的,何必呢? 況且李伊寧也說,姑姑聞蓉的狀態,再經不起欺騙了。如果是一個演技高超的人,能騙住她還好。如果騙不住,那估計能直接害死聞蓉了。 而算算年齡,這么多年下來,那個走失的孩子,也就十五六歲。 而一個普通的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如何能騙過聞蓉和李家呢? 聞蟬沉默下去。 她沉默下去,李家更是因此而沉疴,死氣沉沉。在這樣的環境中待下去,聞蟬不能走動,天天坐在屋中翻書,青竹這些侍女,卻快被李家的凄涼氣氛給憋瘋了。 尤其是全家都在想辦法找一只叫“雪團兒”的貓,為了能讓聞蓉好一些。畢竟自從從屋檐上跳下來那日起,聞蓉就再沒好過。本就消瘦的身體,更快地衰敗下去,讓人提心吊膽。 就連聞蟬這邊的侍從,都被派出去,滿大街地找一只貓了。 這些天,會稽郡中的一大奇景,就是所有白毛藍眼睛的貓,都快被抓光絕種了。貓變得身價貴重不少,俱是李家人作出的業績。 青竹跟翁主請了假,出府陪府上的一位娘子采買貨物。實則,青竹主要是受不了李家的氣氛,出來透透氣的。坐著牛車,娘子壯士們拿著單子去進貨,青竹無聊地站在牛車邊等候。 她忽然看見街道角落口,就三四個衣著破爛的地痞們蹲在地上玩石子,說笑聲特別放的開。 青竹蹙眉,看了眼牛車邊站著的衛士,覺得自己這邊很安全,但仍警惕地往衛士們的方向站了站,遠離那些地痞。然因為這個道口,聚眾人最多的,就那幾個小痞子,他們又沒規矩,說話嘻嘻哈哈,聲音很大。青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且他們中有的人回頭,看到貌美女郎站牛車邊,就吹了聲好長的口哨,一伙兒笑得東倒西歪。 青竹學習自家翁主的氣度:忍!不要跟這種人計較。翁主連李信那伙人都能忍下去,她還忍不了幾個小地痞嗎……??!李信! 青竹突然間靈感一閃!想到了一個人! 想到了那個跟自家翁主交情不一般的李信! 算起來,舞陽翁主都算是被李信劫了兩次了。她們這些侍女,對李信,是又愛又怕。怕得是他隨意起來,連翁主都敢劫持;愛的是他和旁的壞人不一樣,就算帶走翁主,翁主在他身邊,比在她們身邊時還生氣勃勃。 很難用惡人來定義李信。 也很難去仇視李信。